第十三章
卻說吳用飛馬奔到霸州城下,守門的番官報入城來。宋江與歐陽侍郎在城邊相接,便叫引見國舅康裏定安。吳用說道:“吳用不合來得遲了些個,正出城來,不想盧俊義知覺,直趕將來,追到關前。小生今入城來,此時不知如何。”又見流星探馬報來,說道:“宋兵奪了文安縣,軍馬殺近霸州。”定安國舅便叫點兵出城迎敵。宋江道:“未可調兵,等他到城下,宋江自用好言招撫他,如若不從,卻和他廝拚未遲。”
隻見探馬又報將來說:“宋兵離城不遠。”定安國舅與宋江一齊上城看望,見宋兵整整齊齊,都擺列在城下。盧俊義頂盔掛甲,躍馬橫槍,點軍調將,耀武揚威,立馬在門旗之下,高聲大叫道:“隻叫反朝廷的宋江出來!”宋江立在城樓下女牆邊,指著盧俊義說道:“兄弟,所有宋朝賞罰不明,奸臣當道,讒佞專權,我已順了大遼國主。汝可回心,也來幫助我,同扶大遼郎主,不失了梁山許多時相聚之意。”盧俊義大罵道:“俺在北京安家樂業,你來賺我上山。宋天子三番降詔招安我們,有何虧負你處?你怎敢反背朝廷!你那黑矮無能之人,早出來打話,見個勝敗輸贏!”宋江大怒,喝叫開城門,便差林衝、花榮、朱仝、穆弘四將齊出,“活拿這廝!”
盧俊義一見了四將,約住軍校,躍馬橫槍,直取四將,全無懼怯。林衝等四將鬥了二十餘合,撥回馬頭,往城中便走。盧俊義把槍一招,後麵大隊軍馬一齊趕殺入來。林衝、花榮占住吊橋,回身再戰,詐敗佯輸,誘引盧俊義搶入城中。背後三軍,齊聲呐喊,城中宋江等諸將,一齊兵變,接應入城。四方混殺,人人束手,個個歸心。定安國舅氣得目睜口呆,罔知所措,與眾等侍郎束手被擒。
宋江將引軍到城中,諸將都至州衙內來參見宋江。宋江傳令,先請上定安國舅並歐陽侍郎、金福侍郎、葉清侍郎,並皆分坐,以禮相侍。宋江道:“汝遼國不知就裏,看得俺們差矣!我這夥好漢,非比嘯聚山林之輩,一個個乃是列宿之臣,豈肯背主降遼?隻要取汝霸州,特地乘此機會。今已成功,國舅等請回本國,切勿憂疑,俺無殺害之心。但是汝等部下之人,並各家老小,俱各還本國。霸州城子已屬天朝,汝等勿得再來爭執。今後刀兵到處,無有再容。”宋江號令已了,將城中應有番官,盡數驅遣起身,隨從定安國舅都回幽州。宋江一麵出榜安民,令副先鋒盧俊義將引一半軍馬回守薊州,宋江等一半軍將守住霸州。差人齎奉軍帖,飛報趙樞密,得了霸州。趙安撫聽了大喜,一麵寫表申奏朝廷。
且說定安國舅與同三個侍郎,帶領眾人歸到燕京,來見郎主,備細奏說宋江詐降一事,“……因此被那夥蠻子占了霸州。”大遼郎主聽了大怒,喝罵歐陽侍郎:“都是你這奴婢佞臣,往來搬鬥,折了俺霸州緊要的城池,叫俺燕京如何保守?快與我拿去斬了!”班部中轉出兀顏統軍,啟奏道:“郎主勿憂。量這廝何須國主費力?奴婢自有個道理,且免斬歐陽侍郎,若是宋江知得,反被他恥笑。”大遼國主準奏,赦了歐陽侍郎。
再說兀顏統軍如何收伏這蠻子,恢複城池?隻見兀顏統軍奏道:“奴婢引起部下二十八宿將軍、十一曜大將,前去布下陣勢,把這些蠻子一鼓兒平收!”說言未絕,班部中卻轉出賀統軍前來奏道:“郎主不用憂心,奴婢自有個見識。常言道:殺雞焉用牛刀!那裏消得正統軍自去,隻賀某聊施小計,叫這一夥蠻子死無葬身之地!”郎主聽了大喜,道:“俺的愛卿,願聞你的妙策。”
賀統軍啟口搖舌說這妙計,有分教:盧俊義來到一個去處,馬無料草,人絕口糧。直叫:
三軍人馬幾乎死,一代英雄咫尺休。
畢竟賀統軍對郎主道出甚計來,且聽下回分解。第八十六回宋公明大戰獨鹿山盧俊義兵陷青石峪第八十六回宋公明大戰獨鹿山盧俊義兵陷青石峪第 八 十 六 回宋公明大戰獨鹿山盧俊義兵陷青石峪詩曰:
莫逞區區智力餘,天公原自有乘除。
謝玄真得擒王技,趙括徒能讀父書。
青石兵如沙上雁,幽州勢若釜中魚。
敗軍損將深堪愧,遼主行當坐陷車。
話說賀統軍,姓賀名重寶,是大遼國中兀顏統軍部下副統軍之職。身長一丈,力敵萬人,善行妖法,使一口三尖兩刃刀,現今守住幽州,就行提督諸路軍馬。當時賀重寶奏郎主道:“奴婢這幽州地麵有個去處,喚做青石峪,隻一條路入去,四麵盡是高山,並無活路。臣撥十數騎人馬,引這夥蠻子直入裏麵,卻調軍馬外麵圍住,叫這廝前無出路,後無退步,必然餓死!”兀顏統軍道:“怎生便得這廝們來?”賀統軍道:“他打了俺三個大郡,氣滿誌驕,必然想著幽州。俺這裏分兵去誘引他,他必然乘勢來趕,引入陷坑山內,走那裏去?”兀顏統軍道:“你的計策怕不濟事,必還用俺大兵撲殺。且看你去如何。”
當下賀統軍辭了國主,帶了盔甲刀馬,引了一行步從兵卒,回到幽州城內。將軍點起,分作三隊,一隊守住幽州,二隊望霸州、薊州進發。傳令已了,便驅遣兩隊軍馬出城。差兩個兄弟前去領兵,大兄弟賀拆去打霸州,小兄弟賀雲去打薊州,“都不要贏他,隻佯輸詐敗,引入幽州境界,自有計策。”
卻說宋江等守住霸州,有人來報:“遼兵侵犯薊州,恐有疏失,望調軍兵救護。”宋江道:“即然來打,那有幹罷之理?就此機會去取幽州!”宋江留下些少軍馬守定霸州,其餘大隊軍兵拔寨都起,引軍前去薊州,會合盧俊義軍馬,約日進兵。
且說番將賀拆引兵霸州來。宋江正調軍馬出來,卻好半路裏接著。不曾鬥的三合,賀拆引軍敗走,宋江不去追趕。
卻說賀雲去打薊州,正迎著呼延灼,不戰自退。
宋江會合盧俊義,一同上帳,商議攻取幽州之策。吳用、朱武便道:“幽州分兵兩路而來,此必是誘引之計,且未可行。”盧俊義道:“軍師錯矣!那廝連輸了數次,如何是誘敵之計?當取不取,過後難取。不就這裏去取幽州,更待何時?”宋江道:“這廝勢窮力盡,有何良策可施?正好乘此機會!”遂不從吳用、朱武之言,引兵往幽州便進。將兩處軍馬,分作大小三路起行。
隻見前軍報來說:“遼兵在前攔住。”宋江遂到軍前看時,山坡後轉出一彪皂旗來,宋江便教前軍擺開人馬。隻見那番軍番將蓋地而來,皂雕旗分作四路,向山坡前擺開。宋江、盧俊義與眾將看時,如黑雲踴出千百萬人馬相似,簇擁著一員大將番官,橫著三尖兩刃刀,立馬陣前。那番官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明霜镔鐵盔,身披曜日連環甲,足穿抹綠雲根靴,腰係龜背狻猊帶,襯著錦繡緋紅袍,執著鐵杆狼牙棒,手持三尖兩刃八環刀,坐下四蹄雙翼千裏馬。
前麵行軍旗上,寫的分明:“大遼副統軍賀重寶”。躍馬橫刀,出於陣前。
宋江看了道:“遼國統軍,必是上將,誰敢出馬?”說猶未了,大刀關勝舞起青龍偃月刀,縱坐下赤兔馬,飛出陣來,也不打話,便與賀統軍相拚。正似兩條龍競寶,一對虎爭餐。一來一往鳳翻身,一上一下鸞展翅。刀鬥刀,進數丈寒光;馬蕩馬,動半天殺氣。關勝與賀統軍鬥到三十餘合,賀統軍氣力不加,撥過刀望本陣便走,關勝驟馬追趕。賀統軍引了敗兵,奔轉山坡。宋江便調軍馬追趕,約有四五十裏,聽的四下裏戰鼓齊響。宋江急叫回軍時,山坡左邊早撞過一彪番軍攔路。宋江急分兵迎敵時,右手下又早撞出一支大遼兵馬。前麵賀統軍勒兵回來夾攻,宋江兵馬四下救應不迭,被番兵撞做兩段。
卻說盧俊義引兵在後麵廝殺時,不見了前麵軍馬,急尋門路要殺回來,隻見脅窩裏又撞出番軍來廝拚。遼兵喊殺連天,四下裏撞擊。左右被番軍圍住在垓心。盧俊義調撥眾將左右衝突,前後卷殺,尋路出去。眾將揚威耀武,抖擻精神,正奔四下裏廝殺,忽見陰雲閉合,黑霧遮天,白晝如夜,不分東西南北。盧俊義心慌,急引一支軍馬,死命殺出。大遼兵馬聽得前麵鸞鈴聲響,縱馬引兵殺過去。至一山口,盧俊義聽得裏麵人語馬嘶,領軍趕將入去。隻見狂風大作,走石飛沙,對麵不見。盧俊義殺到裏麵,約莫二更前後,方才風靜雲開,複見一天星鬥。眾人打一看時,四麵盡是高山,左右是懸崖峭壁,隻見山川峻嶺,無路可登。隨行人馬,隻見徐寧、索超、韓滔、彭王巳、陳達、楊春、周通、李忠、鄒淵、鄒潤、楊林、白勝大小十二個頭領,有五千軍馬。星光之下,待尋歸路,四下高山圍匝,不能得出。盧俊義道:“軍士廝殺了一日,神思困倦,且就這裏權歇一宵,暫停戰馬,明日卻尋歸路。”未知脫離何如,有詩為證:
四山環繞路難通,原是陰陵死道中。
若要大軍相脫釋,除非雙翼駕天風。
再說宋江正廝殺間,隻見黑雲四起,走石飛沙,軍士對麵都不相見。隨軍內卻有公孫勝,在馬上見了,知道此是妖法。急拔寶劍在手,就馬上作用,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把寶劍指點之處,隻見陰雲四散,狂風頓息,大遼軍馬不戰自退,遙望漫漫陰氣盡皆四邊散了。宋江驅兵殺透重圍,退到一座高山,迎著本部軍馬,且把糧車頭尾相銜,權做寨柵。計點大小頭領,於內不見了盧俊義等一十三人並五千餘軍馬。至天明,宋江便遣呼延灼、林衝、秦明、關勝,各帶軍兵四下裏去尋了一日,不知些消息。回複宋江,宋江便取玄女課焚香占卜已罷,說道:“大象不妨,隻是陷在幽陰之處,急切難得出來。”宋江放心不下,遂遣解珍、解寶扮作獵戶繞山來尋,又差時遷、石勇、段景住、曹正四下裏去打聽消息。
且說解珍、解寶披上虎皮袍,坨了鋼叉,隻望深山裏行。看看天色向晚,兩個行到山中,四邊隻一望不見人煙,都是亂山疊嶂。解珍、解寶又行了幾個山頭。是夜,月色朦朧,遠遠地望見山畔一點燈光。弟兄兩個道:“那裏有燈光之處,必是有人家,我兩個且尋去討些飯吃。”望著燈光處拽開腳步奔將來。未得一裏多路,來到一個去處,傍著樹林,破二作三破二作三:這裏形容破舊簡陋的樣子。數間草屋下,破壁裏閃出燈光來。解珍、解寶推開扇門,燈光之下,見是個婆婆,年紀六旬之上。弟兄兩個放下鋼叉,納頭便拜。那婆婆道:“我隻道是俺孩兒來家,不想卻是客人到此。客人休拜,你是那裏獵戶?怎生到此?”解珍道:“小人原是山東人氏,舊日是獵戶人家。因來此間做些買賣,不想正撞著軍馬熱鬧,連連廝殺,以此消折了本錢,無甚生理,弟兄兩個隻得來山中尋討些野味養口。誰想不識路徑,迷蹤失跡,來到這裏,投宅上暫宿一宵。望老奶奶收留則個。”那婆婆道:“自古雲:誰人頂著房子走哩?我家兩個孩兒也是獵戶,敢如今便回來也。客人少坐,我安排些晚飯與你兩個吃。”解珍、解寶謝道:“多感老奶奶。”
那婆婆入裏麵去了,弟兄兩個卻坐在門前。不多時,隻見門外兩個人扛著一個獐子入來,口裏呼道:“娘,娘,你在那裏?”隻見那婆婆出來道:“孩兒,你們回了?且放下獐子,與這兩位客人廝見。”解珍、解寶慌忙下拜。那兩個答禮已罷,便問:“客人何處?因甚到此?”解珍、解寶便把卻才的話再說一遍。那兩個道:“俺祖居在此。俺是劉二,兄弟劉三。父是劉一,不幸死了,隻有母親。專靠打獵營生,在此二三十年了。此間路徑甚雜,俺們尚有不認得去處,你兩個是山東人氏,如何到此間討得衣飯吃?你休瞞我,你二位敢不是打獵戶麼?”解珍、解寶道:“既到這裏,如何藏得!實訴與兄長。”有詩為證:
峰巒重疊繞周遭,兵陷垓心不可逃。
二解欲知消息實,便將蹤跡混漁樵。
當時解珍、解寶跪在地下,說道:“小人們果是山東獵戶,弟兄兩個,喚做解珍、解寶。在梁山泊跟隨宋公明哥哥許多時落草,今來受了招安,隨著哥哥來破大遼。前日正與賀統軍大戰,被他衝散一支軍馬,不知陷在那裏,特差小人弟兄兩個來打探消息。”那兩個弟兄笑道:“你二位既是好漢,且請起,俺指與你路頭。你兩個且少坐,俺煮一腿獐子肉,暖杯社酒,安排請你二位。”
沒一個更次,煮的肉來,劉二、劉三管待解珍、解寶。飲酒之間,動問道:“俺們久聞你梁山泊宋公明替天行道、不損良民,直傳聞到俺遼國。”解珍、解寶便答道:“俺哥哥以忠義為主,誓不擾害善良,單殺濫官酷吏、倚強淩弱之人。”那兩個道:“俺們隻聽的說,原來果然如此!”盡皆歡喜,便有相愛不舍之情。解珍、解寶道:“我那支軍馬,有十數個頭領、三五千兵卒,正不知下落何處。我想也得好一片地來排陷他。”那兩個道:“你不知,俺這北邊去處,隻此間是幽州管下,有個去處,喚做青石峪。隻有一條路入去,四麵盡是懸崖峭壁的高山。若是填塞了那條入去的路,再也出不來。多定隻是陷在那裏了,此間別無這般寬闊去處。如今你那宋先鋒屯軍之處,喚做獨鹿山。這山前平坦地麵,可以廝殺,若山頂上望時,都見四邊來的軍馬。你若要救那支軍馬,舍命打開青石峪,方才可以救出。那青石峪口,必然多有軍馬截斷這條路口。此山柏樹極多,惟有青石峪口兩株大柏樹最大的好,形如傘蓋,四麵盡皆望見。那大樹邊,正是峪口。更提防一件:賀統軍會行妖法。教宋先鋒破他這一件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