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傳令催趲軍馬起程。眾將得令,催起三軍人馬,望東京進發。在路行了數日,五軍前進到一個去處,地名雙林渡。宋江在馬上正行之間,仰觀天上,見空中數行塞雁,不依次序,高低亂飛,都有驚鳴之意。宋江見了,心疑作怪,又聽得前軍喝采,使人去問緣由。飛馬回報:原來是浪子燕青,初學弓箭,向空中射雁,箭箭不空,卻才須臾之間,射下十數隻鴻雁,因此諸將驚訝不已。宋江教喚燕青飛馬前來。這燕青頭戴著白範陽遮塵氈笠兒,身穿著鵝黃澦絲衲襖,騎一匹五明紅砂馬,彎弓插箭,飛馬而來,背後馬上捎帶死雁數隻,來見宋江。下馬離鞍,立在一邊。宋公明問道:“恰才你射雁來?”燕青答道:“小弟初學弓箭,見空中群雁而來,無意射之,不想箭箭皆中。誤射了十數隻雁。”宋江道:“為軍的人,學射弓箭是本等的事;射的親親:準。是你能處。我想,賓鴻避暑寒定,離了天山,銜蘆渡關,趁江南地暖,求食稻粱,初春方回。此賓鴻仁義之禽,或數十,或三五十隻,遞相謙讓,尊者在前,卑者在後,次序而飛,不越群伴,遇晚宿歇,亦有當更之報;且雄失其雌,雌失其雄,至死不配,不失其意。此禽仁、義、禮、智、信五常俱備:空中遙見死雁,盡有哀鳴之意,失伴孤雁,並無侵犯,此為仁也;一失雌雄,死而不配,此為義也;依次而飛,不越前後,此為禮也;預避鷹雕,銜蘆過關,此為智也;秋南冬北,不越而來,此為信也。此禽五常足備之物,豈忍害之?天上一群鴻雁,相呼而過,正如我等弟兄一般,你卻射了那數隻,比俺弟兄中失了幾個,眾人心內如何?兄弟今後不可害此禮義之禽。”燕青默默無語,悔罪不及。宋江有感於心,在馬上口占詩一首詩道:
山嶺崎嶇水渺茫,橫空雁陣兩三行。
忽然失卻雙飛伴,月冷風清也斷腸。
宋江吟詩罷,不覺自己心中淒慘,睹物傷情。當晚屯兵於雙林渡口。宋江在帳中,因複感歎燕青射雁之事,心中納悶,叫取過紙筆,作詞一首:
楚天空闊,雁離群萬裏,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草枯沙淨,水平天遠。寫不成書,隻寄得相思一點。
暮日空濠,曉煙古塹,訴不盡許多哀怨!揀盡蘆花無處宿,歎何時玉關重見?嘹嚦憂愁嗚咽,恨江渚難留戀。請觀他春晝歸來,畫梁雙燕。
宋江寫畢,遞與吳用、公孫勝看。詞中之意,甚有悲哀憂戚之思。宋江心中鬱鬱不樂。當夜吳用等設酒備肴,飲酌盡醉方休。
次日天明,俱各上馬,望南而行。路上行程,正值暮冬,景物淒涼,宋江於路此心終有所感。不則一日,回到京師,屯駐軍馬於陳橋驛,聽候聖旨。
且說先是宿太尉並趙樞密中軍人馬入城,宿太尉、趙樞密將宋江等功勞奏聞天子,報說:“宋先鋒等諸將兵馬班師回京,已到關外。”趙樞密前來啟奏天子,說宋江等諸將邊庭勞苦之事,天子聞奏,大加稱讚,就傳聖旨,命黃門侍郎宣宋江等麵君朝見,都教披掛入城。
且說宋江等眾將屯駐軍馬在於陳橋驛,聽候宣詔入朝。黃門侍郎傳旨,教宋江等眾將一百八員都要本身披掛,戎裝革帶,頂盔掛甲,身穿錦襖,懸帶金銀牌麵,從東華門而入,都至文德殿朝見天子。拜舞起居,山呼萬歲。皇上看了宋江等眾將英雄,盡是錦袍金帶,惟有吳用、公孫勝、魯智深、武鬆,身著本身服色。天子聖意大喜,乃曰:“寡人多知卿等征進勞苦,邊塞用心,中傷者多,寡人甚為憂戚。”宋江再拜奏日:“皆托聖上洪福齊天,邊庭寧息,臣等眾將,雖有金傷,俱各無事。今已沙塞投降,實陛下仁育之賜。”再拜稱謝。天子特命省院等官計議封爵。太師蔡京、樞密童貫商議奏道:“方今四邊未寧,不可升遷。且加宋江為保義郎,帶禦器械,正受皇城使;副先鋒盧俊義加為宣武郎,帶禦器械,行營團練使;吳用等三十四員加封為正將軍;朱武等七十二員加封為偏將軍;支給金銀,賞賜三軍人等。”天子準奏,仍敕與省院眾官,加封爵祿,與宋江等支給賞賜。宋江等就於文德殿頓首謝恩。天子命光祿寺大設禦宴。怎見得好宴?但見:
香焚寶鼎,花插金瓶。掛蝦須織錦簾櫳,懸翡翠銷金帳幕。武英宮裏,屏幃畫舞鶴飛鸞;文德殿中,禦座描盤龍走鳳。屏開孔雀,列華筵君臣共樂;褥隱芙蓉,設禦宴文武同歡。珊瑚碟仙桃異果,玳瑁盤鳳髓龍肝。鱗鱗膾切銀絲,細細茶烹玉蕊。七珍嵌筋,好似碧玉琉璃;八寶裝匙,有如紅絲瑪瑙。玻璃碗,滿泛馬乳羊羔;琥珀杯,淺酌瑤池玉液。合殿金花翠葉,滿筵錦繡綺羅。仙音院聽唱新詞,教坊司吹彈歌曲。幾多食味烹金鼎,無限香醪瀉玉壺。黃金殿上,君王親賜紫霞杯;白玉階前,巨子承恩沾禦酒。將軍邊塞久勞心,今日班師朝聖主。佳人齊賀升平曲,畫鼓頻敲得勝回。
當日天子親賜禦宴已罷,欽賞宋江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匹;盧俊義等賞賜,盡於內府關支。宋江與眾將謝恩已罷,盡出宮禁,都到西華門外,上馬回營。一行眾將,出得城來,直至行營安歇,聽候朝廷委用。
次日,隻見公孫勝直至行營中軍帳內,與宋江等眾人打了稽首,便稟宋江道:“向日本師羅真人囑咐小道,已曾預稟仁兄,令小道送兄長還京師畢日,便回山中學道。今日兄長功成名遂,貧道亦難久處。就今拜別仁兄,辭了眾位,即今日便歸山中從師學道,侍養老母,以終天年。”宋江見公孫勝說起前言,不敢翻悔,潸然淚下,便對公孫勝道:“我想昔日弟兄相聚,如花方開;今日弟兄分別,如花零落。吾雖不敢負汝前言,中心豈忍分別?”公孫勝道:“若是小道半途撇了仁兄,便是貧道寡情薄意;今來仁兄功成名遂,此去非貧道所趨,仁兄隻得曲允。”宋江再四挽留不住,便乃設一筵宴,令眾弟兄相別。筵上舉杯,眾皆歎息,人人灑淚。各以金帛相贐,公孫勝推卻不受,眾弟兄隻顧打拴在包裏。次日,眾皆相別。公孫勝穿上麻鞋,背了包裹,打個稽首,望北登程去了。宋江連日思憶,淚如雨下,鬱鬱不樂。有詩為證:
數年相與建奇功,斡運玄機妙莫窮。
一旦浩然思舊隱,飄然長往入山中。
時下又值正旦節正旦節:農曆的元旦,即春節。相近,諸官準備朝賀。蔡太師恐宋江人等都來朝賀,天子見之,必當重用,隨即奏聞天子,降下聖旨,使人擋住,隻教宋江、盧俊義兩個有職人員隨班朝賀,其餘出征官員,俱係自身,恐有驚禦,盡皆免禮。是日正旦,天子設朝,百官朝賀。宋江、盧俊義俱各公服,都在待漏院伺候早朝,隨班行禮。天子殿上轡纓玉帶,文武大臣。是日駕坐紫宸殿,受百官朝罷。宋江、盧俊義隨班拜罷,於兩班侍下,不能上殿。仰觀殿上玉管珠履,紫綬金章,往來稱觴獻壽。自天明直至午牌,方始得沾謝恩禦酒。百官朝散,天子駕起。
宋江、盧俊義出內,卸了公服襆頭,上馬回營,麵有愁顏赧色。吳用等接著。眾將見宋江麵帶憂容,心悶不樂,都來賀節。百餘人拜罷,立於兩邊,宋江低首不語。吳用問道:“兄長今日朝賀天子回來,何以愁悶?”宋江歎口氣道:“想我生來八字淺薄,年命蹇滯,破遼受了許多勞苦,今日連累眾弟兄無功,我自職小官微,因此愁悶。”吳用答道:“兄長既知造化未通,何故不樂?萬事分定,不必多憂。”黑旋風李逵道:“哥哥好沒尋思!當初在梁山泊裏,不受一個的氣,卻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討得招安了,卻惹煩惱。放著兄弟們都在這裏,再上梁山泊去,卻不快活!”宋江大喝道:“這黑禽獸又來無禮!如今做了國家臣子,都是朝廷良臣。你這廝不省得道理,反心尚兀自未除!”李逵又應道:“哥哥不聽我說,明朝有得氣受哩!”眾人都笑,且捧酒與宋江添壽。是日隻飲到二更,各自散了。
次日,引十數騎馬入城,到宿太尉、趙樞密並省院官各處賀節。往來城中,觀看者甚眾,就裏有人對蔡京說知此事。次日,奏過天子,傳旨教省院出榜禁約,於各城門上張掛:“但凡一應有出征官員、將軍頭目,許於城外下營屯紮,聽候調遣,非奉上司明文呼喚,不許擅自入城。如違,定依軍令擬罪施行。”差人齎榜徑來陳橋門外張掛榜文。有人看了,徑來報知宋江。宋江轉添愁悶,眾將得知亦皆焦躁,盡有反心,隻礙宋江一個。有詩為證:
聖主為治本無差,胡越從來自一家。
何事憸人行謬計,不容忠義入京華。
且說水軍頭領特地來請軍師吳用商議事務。吳用去到船中,見了李俊、張橫、張順、阮家三昆仲,俱對軍師說道:“朝廷失信,奸臣弄權,閉塞賢路。俺哥哥破了大遼,止得個皇城使做,又未曾升賞我等眾人;如今倒出榜文來,禁約我等不許入城。我想那夥奸臣,漸漸的待要拆散我們弟兄,各調開去。今請軍師自做個主張,和哥哥商量,斷然不肯。就這裏殺將起來,把東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隻是落草倒好!”吳用道:“宋公明兄長斷然不肯,你眾人枉費了力。箭頭不發,努折箭杆。自古蛇無頭而不行,我如何敢自主張?這話須是哥哥肯時,方才行得;他若不肯做主張,你們要反,也反不出去!”六個水軍頭領見吳用不敢主張,都做聲不得。
吳用回至中軍寨中,來與宋江閑話,計較軍情,便道:“仁兄往常千自由百自在,眾多弟兄亦皆快活。今來受了招安,為國家臣子,不想倒受拘束,不能任用。弟兄們都有怨心。”宋江聽罷,失驚道:“莫不誰在你行說甚來?”吳用道:“此是人之常情,更待多說?古人雲:富與貴,人之所欲;貧與賤,人之所惡。觀形察色,見貌知情。”宋江道:“軍師,若是有弟兄們但有異心,我當死於九泉,忠心不改!”
次日早起,會集諸將商議軍機,大小人等都到帳前。宋江開話道:“俺是鄆城小吏出身,又犯大罪,托賴你眾弟兄扶持,尊我為頭,今日得為臣子。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雖然朝廷出榜禁治,理合如此。汝諸將士,無故不得入城。我等山間林下,鹵莽軍漢極多,倘或因而惹事,必然以法治罪,卻又壞了聲名。如今不許我等入城去,倒是幸事。你們眾人,若嫌拘束,但有異心,先當斬我首級,然後你們自去行事;不然,吾亦無顏居世,必當自刎而死,一任你們自為!”眾人聽了宋江之言,俱各垂淚,設誓而散。有詩為證:
堪羨公明誌操堅,矢心忠鯁少欹偏。
不知當日秦長腳,可愧黃泉自刎言。
宋江諸將自此之後,無事也不入城。
看看上元節至,東京年例,大張燈火,慶賞元宵,諸路盡做燈火於各衙門點放。且說宋江營內浪子燕青,自與樂和商議:“如今東京點放華燈火戲,慶賞豐年,今上天子與民同樂。我兩個便換些衣服,潛地入城,看了便回。”隻見有人說道:“你們看燈,也帶挈我則個!”燕青看見,卻是黑旋風李逵。李逵道: “你們瞞著我商量看燈,我已聽了多時!”燕青道:“和你去不打緊,隻吃你性子不好,必要惹出事來。見今省院出榜,禁治我們不許入城,倘或和你入城去看燈,惹出事端,正中了他省院之計。”李逵道:“我今番再不惹事便了,都依著你行。”燕青道:“明日換了衣巾,都打扮做客人相似,和你入城去。”李逵大喜。
次日都打扮做客人,伺候燕青,同入城去,不期樂和潛與時遷先入城去了。燕青灑脫不開,隻得和李逵入城看燈。不敢從陳橋門入去,大寬轉卻從封丘門入城。兩個手廝挽著,正投桑家瓦來。來到瓦子前,聽得勾欄內鑼響,李逵定要入去,燕青隻得和他挨在人叢裏。聽得上麵說評話,正說《三國誌》,說到關雲長刮骨療毒。“……當時有雲長左臂中箭,箭毒入骨。醫人華陀道:‘若要此疾毒消,可立一銅柱,上置鐵環,將臂膊穿將過去,用索拴牢,割開皮肉,去骨三分,除卻箭毒;卻用油線縫攏,外用敷藥貼了,內用長托之劑,不過半月,可以平複如初。因此極難治療。’關公大笑道:‘大丈夫死生不懼,何況隻手?不用鋼柱鐵環,隻此便割何妨!’隨手叫取棋盤,與客弈棋,伸起左臂,命華陀刮骨取毒,而不改色,對客談笑自若……”正說到這裏,李逵在人叢中高叫道:“這個正是好男子!”眾人失驚,都看李逵。燕青慌忙攔道:“李大哥,你怎地好村!勾欄瓦舍,如何使得大驚小怪這等叫?”李逵道:“說到這裏,不由人不喝采。”燕青拖了李逵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