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離了桑家瓦,轉過串道串道:連接兩街之間的小路。,隻見一個漢子飛磚擲瓦去打一戶人家。那人家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散了二次,不肯還錢,顛倒打我屋裏。”黑旋風聽了,路見不平,便要去勸,燕青務死抱住。李逵睜著雙眼,要和他廝打的意思。那漢子便道:“俺自和他有賬討錢,幹你甚事?即日要跟張招討下江南出征去,你休惹我,到那裏去也是死,要打便和你廝打,死在這裏,也得一口好棺材!”李逵道:“卻是甚麼下江南?不曾聽得點軍調將。”
燕青且勸開了鬥,兩個廝挽著,轉出串道,離了小巷,見一個小小茶肆,兩個人去裏麵尋副座頭,坐了吃茶。對席有個老者,便請會茶,閑口論閑話。燕青道:“請問丈丈:卻才巷口一個軍漢廝打,他說道要跟張招討下江南,早晚要去征進。請問端的那裏去出征?”那老人道:“客人原來不知。如今江南草寇方臘反了,占了八州二十五縣,從睦州起,直至潤州,自號為一國,早晚來打揚州。因此朝廷已差下張招討、劉都督去剿捕。”
燕青、李逵聽了這話,慌忙還了茶錢,離了小巷,徑奔出城,回到營中,來見軍師吳學究,報知此事。吳用見說,心中大喜,來對宋先鋒說知,“江南方臘造反,朝廷已遣張招討領兵。”宋江聽了道:“我等軍馬諸將閑居在此,甚是不宜。不若使人去告知宿太尉,令其於天子前保奏,我等情願起兵,前去征進。”當時會集諸將商議,盡皆歡喜。有詩為證:
屏跡行營思不勝,相攜城內看花燈。
偶從茶肆傳消息,虎噬狼吞事又興。
次日,宋江換了些衣服,帶領燕青,自來說此一事。徑入城中,直至太尉府前下馬;正值太尉在府,令人傳報。太尉聞知,即忙教請進。宋江來到堂上,再拜起居。宿太尉道:“將軍何事更衣而來?”宋江稟道:“近因省院出榜,但凡出征官軍,非奉呼喚,不敢擅自入城。今日小將私步至此,上告恩相。聽得江南方臘造反,占據州郡,擅改年號,侵至潤州,早晚渡江來打揚州。宋江等人馬久閑,在此屯紮不宜,某等情願部領兵馬前去征剿,盡忠報國。望恩相於天子前題奏則個!”宿太尉聽了,大喜道:“將軍之言,正合吾意。此乃為國為民之盛事,下官當以一力保奏,有何不可?將軍請回,來早宿某具本奏聞天子,必當重用。”宋江辭了太尉,自回營寨,與眾弟兄說知。
卻說宿太尉次日早朝入內,見天子在披香殿與百官文武計事,正說“江南方臘作耗,占據八州二十五縣,改年建號,如此作反,自霸稱尊,目今早晚兵犯揚州。”天子乃曰:“已命張招討、劉光世征進,未見次第。”宿太尉越班奏曰:“想此草寇,既成大患,陛下已遣張總兵、劉都督,再差破遼得勝宋先鋒,這兩支軍馬為前部,可去剿除,必幹大功。”天子聞奏大喜:“卿之所言,正合朕意。”急令使臣宣省院官聽聖旨。當下張招討,從、耿二參謀亦行保奏,要調宋江這一幹人馬為前部先鋒。省院官到殿,領了聖旨,隨即宣取宋先鋒、盧先鋒,直到披香殿下,朝見天子。拜舞已畢,天子降敕封宋江為平南都總管、征討方臘正先鋒,封盧俊義為兵馬副總管、平南副先鋒。各賜金帶一條、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騎、彩段二十五表裏。其餘正偏將住各賜段匹銀兩,待有功次,照名升賞,加受官爵。三軍頭目,給賜銀兩,都就於內府關支,定限目下出師起行。宋江、盧俊義領了聖旨,就辭了天子。皇上乃曰:“卿等數內有個能鐫玉石印信金大堅,又有個能識良馬皇甫端,留此二人駕前聽用。”宋江、盧俊義承旨再拜,仰觀天顏,謝恩出內,上馬回營。
宋江、盧俊義兩個在馬上歡喜,並馬而行。出得城來,隻見街市上一個漢子,手裏拿著一件東西——兩條巧棒,中穿小索,以手牽動,那物便響。宋江見了,卻不識得,使軍士喚那漢子問道:“此是何物?”那漢子答道:“此是胡敲也。用手牽動,自然有聲。”宋江乃作詩一首:
一聲低了一聲高,嘹亮聲音透碧霄。
空有許多雄氣力,無人提處謾徒勞。
宋江在馬上與盧俊義笑道:“這胡敲正比著我和你,空有衝天的本事,無人提契,何能振響?”叫左右取些碎銀,賞了調胡敲的自去。兩個並馬閑話。宋江餘意不盡,在馬上再作詩一首:
玲瓏心地最虛鳴,此是良工巧製成。
若是無人提摯處,到頭終久沒聲名。
盧俊義道:“兄長何故發此言?據我等胸中學識,雖不在古今名將之下,如無本事,枉自有人提挈,亦作何用?”宋江道:“賢弟差矣!我等若非宿太尉一力保奏,如何能勾天子重用,聲名冠世?為人不可忘本!”盧俊義自覺失言,不敢回話。
兩個回到營寨,升帳而坐。當時會集請將,盡數收拾鞍馬衣甲,準備起身征討方臘。次日於內府關到賞賜段匹銀兩,分俵諸將,給散三軍頭目,便就起送金大堅、皇甫端去禦前聽用。宋江一麵調撥戰船先行,著令水軍頭領自去整頓篙櫓風帆,撐駕望大江進發;傳令與馬軍頭領,整頓弓箭槍刀、衣袍鍾甲。水陸並進,船騎同行,收拾起程。隻見蔡太師差府幹到營,索要聖手書生蕭讓。次日,王都尉自來問宋江求要鐵叫子樂和,“聞此人善能歌唱,要他府裏使令。”宋江隻得依允,隨即又起送了二人去訖。宋江自此去了五個弟兄,心中好生鬱鬱不樂。當與盧俊義計議定了,號令諸軍,準備出師。
卻說這江南方臘起義已久,即漸而成,不想弄到許大事業。此人原是歙州山中樵夫,因去溪邊淨手,水中照見自己頭戴平天冠,身穿袞龍袍,以此向人道他有天子福分,因而造反。就清溪縣內幫源洞中,起造寶殿、內苑、宮闕,睦州、歙州亦各有行宮;仍設文武職,台省院官,也內相外將,一應大臣。睦州即今時建德,宋改為嚴州;歙州即今時婺源,宋改為徽州。這方臘直從這裏占到潤州——今鎮江是也,共該八州二十五縣。那八州?歙州、睦州、杭州、蘇州、常州、湖州、宣州、潤州;那二十五縣?都是這八州管下。此時嘉興、鬆江、崇德、海寧,皆是縣治。方臘自為國主,仍設三省六郡台院等官,非同小可,不比嘯聚山林之輩。原來方臘上應天書,推背圖上道:“自是十千加一點,冬盡始稱尊。縱橫過浙水,顯跡在吳興。”那十千,乃萬也;頭加一點,乃方字也;冬盡,乃臘也;稱尊者,乃南麵為君也。正應“方臘”二字。占據江南八郡,又比遼國差多少來去。
再說宋江選日出師,相辭了省院諸官。當有宿太尉、趙樞密親來送行,賞勞三軍。水軍頭領已把戰船從泗水入淮河,望淮安軍壩,俱到揚州取齊。宋江、盧俊義謝了宿太尉、趙樞密上路,將軍馬分作五起,取旱路投揚州來。
於路無話,前軍已到淮安縣屯紮。當有本州官員,置筵設席,等接宋先鋒到來,請進城中管待,訴說:“方臘賊兵浩大,不可輕敵。前麵便是揚子大江,九千三百餘裏,奔流入海,此是江南第一個險隘去處。隔江卻是潤州。如今是方臘手下樞密呂師囊並十二個統製官守把住江岸,若不得潤州為家,難以抵敵。”宋江聽了,便請軍師吳用計較良策:“即目前麵大江攔截,作何可渡?破遼國時,都是旱路,水軍頭領不曾建得功勞;今次要渡江南,須用水軍船隻向前。”吳用道:“揚子江中有金、焦二山,靠著潤州城郭,可叫幾個弟兄前去探路,打聽隔江消息、用何船隻可以渡江。”宋江傳令,教喚水軍頭領前來聽令:“你眾弟兄,誰人與我先去探路,打聽隔江消息、用何良策可以進兵?”隻見帳下轉過四員戰將,盡皆願往。
不是這幾個人來探路,有分教:橫屍似北固山高,流血染揚子江赤。潤州城內,直須鬼哭神嚎;金山寺中,從使天翻地覆。直教:
大軍飛渡烏龍嶺,戰艦平吞白雁灘。
畢竟宋江軍馬怎地去收方臘,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京師留下四員將佐:金大堅、皇甫端、蕭讓、樂和;辭別歸山一員將佐:公孫勝。第九十一回張順夜伏金山寺宋江智取潤州城第九十一回張順夜伏金山寺宋江智取潤州城第 九 十 一 回張順夜伏金山寺宋江智取潤州城詩曰:
萬裏長江似建瓴,東歸大海若雷鳴。
浮天雪浪人皆懼,動地煙波鬼亦驚。
竭力隻因清國難,勤王端擬耀天兵。
潛蹤斂跡金山下,斬將搴旗在此行。
話說這九千三百裏揚子大江,遠接三江,卻是漢陽江、潯陽江、揚子江,從四川直至大海,中間通著多少去處,以此呼為萬裏長江。地分吳、楚。江心內有兩座山:一座喚做金山,一座喚做焦山。金山上有一座寺,繞山起蓋,謂之寺裹山;焦山上一座寺,藏在山凹裏,不見形勢,謂之山裹寺。這兩座山,生在江中,正占著楚尾吳頭,一邊是淮東揚州,一邊是浙西潤州——今時鎮江是也。
且說潤州城郭,卻是方臘手下東廳樞密使呂師囊守把江岸。此人原是歙州富戶,因獻錢糧與方臘,官封為東廳樞密使。幼年曾讀兵書戰策,慣使一條丈八蛇矛,武藝出眾。部下管領著十二個統製官,名號“江南十二神”,協同守把潤州江岸。那十二神是:
擎天神福州沈剛遊奕神歙州潘文得
遁甲神睦州應明六丁神明州徐統
霹靂神越州張近仁巨靈神杭州沈澤
太白神湖州趙毅太歲神宣州高可立
吊客神常州範疇黃幡神潤州卓萬裏
豹尾神江州和潼喪門神蘇州沈抃
話說樞密使呂師囊統領著五萬南兵據住江岸,甘露亭下擺列著戰船三千餘隻,江北岸卻是瓜洲渡口,淨蕩蕩地無甚險阻。
此時先鋒使宋江奉著詔敕征剿方臘,兵馬戰船、五軍諸將,水陸並進,船騎同行,已到淮安了,約至揚州取齊。當日,宋先鋒在帳中與軍師吳用等計議:“此去大江不遠,江南岸便是賊兵守把。誰人與我先去探路一遭,打聽隔江消息,可以進兵?”帳下轉過四員戰將,皆雲願往。那四個?一個是小旋風柴進,一個是浪裏白跳張順,一個是拚命三郎石秀,一個是活閻羅阮小七。宋江道:“你四人分作兩路:張順和柴進,阮小七和石秀,可直到金、焦二山上宿歇,打聽潤州賊巢虛實,前來揚州回話。”
四人辭了宋江,各帶了兩個伴當,扮做客人,取路先投揚州來。此時於路百姓,聽得大軍來征剿方臘,都挈家搬在村裏躲避了。四個人在揚州城裏分別,各辦了些幹糧。石秀自和阮小七帶了兩個伴當,投焦山去了。
卻說柴進和張順也帶了兩個伴當,將幹糧捎在身邊,各帶把鋒芒快尖刀,提了樸刀,四個奔瓜洲來。此時正是初春天氣,日暖花香。到得揚子江邊,憑高一望,淘淘雪浪,滾滾煙波,是好江景也!有詩為證:
萬裏煙波萬裏天,紅霞遙映海東邊。
打魚舟子渾無事,醉擁青簑自在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