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這柴進二人望見北固山下,一帶都是青白二色旌旗,岸邊一字兒擺著許多船隻,江北岸上,一根木頭也無。柴進道:“瓜洲路上,雖有屋宇,並無人住,江上又無渡船,怎生得知隔江消息?”張順道:“須得一間屋兒歇下,看兄弟赴水過去對江金山腳下,打聽虛實。”柴進道:“也說得是。”
當下四個人奔到江邊,見一帶數間草房,盡皆關閉,推門不開。張順轉過側首,掇開一堵壁子,鑽將入去。見個白頭婆婆,從灶邊走起來。張順道:“婆婆,你家為甚不開門?”那婆婆答道:“實不瞞客人說,如今聽得朝廷起大軍來與方臘廝殺,我這裏正是風門水口,有些人家都搬了別處去躲,隻留下老身在這裏看屋。”張順道:“你家男子漢那裏去了?”婆婆道:“村裏去望老小去了。”張順道:“我有四個人,要渡江過去,那裏有船覓一隻?”婆婆道:“船卻那裏去討?近日呂師囊聽得大軍來和他廝殺,都把船隻拘過潤州去了。”張順道:“我四人自有糧食,隻借你家宿歇兩日,與你些銀子作房錢,並不攪擾你。”婆婆道:“歇卻不妨,隻是沒床席。”張順道:“我們自有措置。”婆婆道:“客人,隻怕早晚有大軍來!”張順道:“我們自有回避。”於是開門,放柴進和伴當入來。都倚了樸刀,放了行李,取些幹糧燒餅出來吃了。張順再來江邊,望那江景時,見金山寺正在江心裏。但見:
江吞鼇背,山聳龍鱗。爛銀盤湧出青螺,軟翠帷遠拖素練。遙觀金殿,受八麵之天風;遠望鍾樓,倚千層之石壁。梵塔高侵滄海日,講堂低映碧波雲。無邊閣,看萬裏征帆;飛步亭,納一天爽氣。郭璞墓中龍吐浪,金山寺裏鬼移燈。
張順在江邊看了一回,心中思忖道:“潤州呂樞密必然時常到這山上。我且今夜去走一遭,必知消息。”回來和柴進商量道:“如今來到這裏,一隻小船也沒,怎知隔江之事?我今夜把衣服打拴了兩個大銀,頂在頭上,直赴過金山寺去,把些賄賂與那和尚,討個虛實,回報先鋒哥哥。你隻在此間等候。”柴進道:“早幹了事便回。”
是夜,星月交輝,風恬浪靜,水天一色。黃昏時分,張順脫膊了,匾紮起一腰白絹水褌兒,把這頭巾衣服裹了兩個大銀,拴縛在頭上,腰間帶一把尖刀,從瓜洲下水,直赴開江心中來。那水淹不過他胸脯,在水中如走旱路。看看赴到金山腳下,見石峰邊纜著一隻小船。張順扒到船邊,除下頭上衣包,解了濕衣,抹拭了身上,穿上衣服,坐在船中,聽得潤州更鼓正打三更。
張順伏在船內望時,隻見上溜頭一隻小船搖將過來。張順看了道:“這隻船來得蹺蹊,必有奸細!”便要放船開去。不想那隻船一條大索鎖了,又無櫓篙。張順隻得又脫了衣服,拔出尖刀,再跳下江裏,隻赴到那船邊。船上兩個人搖著櫓,隻望北岸,不提防南邊,隻顧搖。張順卻從水底下一鑽,鑽到船邊,扳住船艙,,把尖刀一削,兩個搖櫓的撒了櫓,倒撞下江裏去了。張順早跳在船上。那船艙裏鑽出兩個人來,張順手起一刀,砍得一個下水去,那個嚇得倒入艙裏去。張順喝道:“你是甚人?那裏來的船隻?實說,我便饒你!”那人道:“好漢聽稟:小人是此間揚州城外定浦村陳將士家幹人,使小人過潤州投拜呂樞密那裏獻糧,準了,使個虞候和小人同回,索要白糧米五萬石、船三百隻作進奉之禮。”張順道:“那個虞候姓甚名誰?見在那裏?”幹人道:“虞候姓葉名貴,卻才好漢砍下江裏去的便是。”張順道:“你卻姓甚?甚麼名字?幾時過去投拜?船裏有甚物件?”幹人道:“小人姓吳名成,今年正月初七日渡江。呂樞密直叫小人去蘇州見了禦弟三大王方貌,關了號色旌旗三百麵,並主人陳將士官誥,封做揚州府尹,正授中明大夫名爵,更有號衣一千領及呂樞密劄付一道。”張順又問道:“你的主人家有多少人馬?”吳成道:“人有數千,馬有百十餘匹。嫡親有兩個孩兒,好生了得。長子陳益,次子陳泰。”張順都問了備細來情去意,一刀也把吳成剁下水裏去了。船尾上裝了櫓,一徑搖到瓜洲。
柴進聽櫓聲響,急忙出來看時,見張順搖隻船來。柴進便問來由,張順把前事一一說了,柴進大喜。去船艙裏取出一包袱文書並三百麵紅絹號旗、雜色號衣一千領,做兩擔打疊了。張順道:“我卻去取了衣裳來。”把船再搖到金山腳下,取了衣裳、巾幘、銀子,再搖到瓜洲岸邊。天色方曉,重霧罩地。張順把船砍漏,推開江裏去沉了。來到屋下,把二三兩銀子與了婆婆,兩個伴當挑了擔子,徑回揚州來。
此時宋先鋒軍馬俱屯紮在揚州城外,本州官員置宴設席,迎接宋先鋒入城,館驛內安下。連日筵宴,供給軍士。
卻說柴進、張順伺候席散,在館驛內見了宋江,備說:“陳將士陳觀交結方臘,早晚誘引賊兵渡江來打揚州。天幸江心裏遇見,教主公成這件功勞。”宋江聽了大喜,便請軍師吳用商議如何定計,用甚良策。吳用道:“既有這個機會,覷潤州城易如反掌。先拿了陳觀,大事便定。隻除……如此如此。”宋江道:“正合吾意!”即時喚浪子燕青扮做葉虞候,教解珍、解寶扮做南軍。
問了定浦村路頭,解珍、解寶挑著擔子,燕青都領了備細言語。三個出揚州城來,取路投定浦村。離城四十餘裏,早問到陳將士莊前。見其家門首二三十莊客,都整整齊齊,一般打扮。但見:
攢竹笠子,上鋪著一把黑纓;細線衲襖,腰係著八尺紅絹。牛膀鞋登山似箭,獐皮襪護腳如綿。人人都帶雁翎刀,個個盡提鴉嘴槊。
當下燕青改作浙人鄉談,與莊客唱喏道:“將士宅上有麼?”莊客道:“客人那裏來?”燕青道:“從潤州來。渡江錯走了路,半日盤旋,問得到此。”莊客見說,便引入客房裏去,教歇了擔子,帶燕青到後廳來見陳將士。燕青便下拜道:“葉貴就此參見!”拜罷,陳將士問道:“足下何處來?”燕青打浙音道:“回避閑人,方敢對相公說。”陳將士道:“這幾個都是我心腹人,但說不妨。”燕青道:“小人姓葉名貴,是呂樞密帳前虞候。正月初七日,接得吳成密書,樞密甚喜,特差葉貴送吳成到蘇州見禦弟三大王,備說相公之意。三大王使人啟奏,降下官誥,就封相公為揚州府尹。兩位直齱舍人,待呂樞密相見了時,再定官爵。今欲使令吳成回程,誰想感冒風寒病症,不能動止。樞密怕誤了大事,特差葉貴送到相公官誥並樞密文書、關防牌麵、號旗三百麵、號衣一千領。克日定時,要相公糧食、船隻前赴潤州江岸交割。”便取官誥文書遞與陳將士。看了大喜,忙擺香案,望南謝恩已了,便喚陳益、陳泰出來相見。燕青叫解珍、解寶取出號衣號旗,入後廳交付。
陳將士便邀燕青請坐。燕青道:“小人是個走卒,相公處如何敢坐?”陳將士道:“足下是那壁恩相差來的人,又與小官齎誥敕,怎敢輕慢?權坐無妨。”燕青再三謙讓了,遠遠地坐下。陳將士叫取酒來,把盞勸燕青。燕青推卻道:“小人天戒不飲酒。”待他把過三兩巡酒,兩個兒子都來與父親慶賀遞酒。燕青把眼使叫解珍、解寶行事。解寶身邊取出不按君臣的藥頭,張人眼慢,放在酒壺裏。燕青便起身說道:“葉貴雖然不曾將酒過江,借相公酒果,權為上賀之意。”便斟一大鍾酒上勸陳將士:“滿飲此杯!”隨即便勸陳益、陳泰兩個各飲了一杯。當麵有幾個心腹莊客,都被燕青勸了一杯。燕青那嘴一努,解珍出來外麵,尋了火種,身邊取出號旗號炮,就莊前放起。左右兩邊已有頭領等候,隻聽號炮響,前來策應。燕青在堂裏,見一個個都倒了,身邊掣出短刀,和解寶一齊動手,早都割下頭來。
莊門外哄動十個好漢,從前麵打將入來。那十員將佐?花和尚魯智深、行者武鬆、九紋龍史進、病關索楊雄、黑旋風李逵、八臂那吒項充、飛天大聖李袞、喪門神鮑旭、錦豹子楊林、病大蟲薛永。門前眾莊客那裏迎敵得住?裏麵燕青、解珍、解寶早提出陳將士父子首級來。莊門外又早一彪人馬官軍到來,為首六員將佐。那六員?美髯公朱仝、急先鋒索超、沒羽箭張清、混世魔王樊瑞、打虎將李忠、小霸王周通。當下六員首將,引一千軍馬,圍住莊院,把陳將士一家老幼盡皆殺了。拿住莊客,引去浦裏看時,傍莊傍港泊著三四百隻船,卻滿滿裝載糧米在內。眾將得了數目,飛報主將宋江。
宋江聽得殺了陳將士,便與吳用計議進兵。收拾行李,辭了總督張招討,部領大隊人馬,親到陳將士莊上,分撥前隊將校,上船行計,一麵使人催攢戰船過去。吳用道:“選三百隻快船,船上各插著方臘降來的旗號,著一千軍漢,各穿了號衣,其餘三四千人,衣服不等。三百隻船內,埋伏二萬餘人。更差穆弘扮做陳益,李俊扮做陳泰,各坐一隻大船,其餘船分撥將佐。”
第一撥船上,穆弘、李俊管領。穆弘身邊,撥與十個偏將簇擁著。那十個?
項充李袞鮑旭薛永楊林
杜遷宋萬鄒淵鄒潤石勇
李俊身邊,也撥與十個偏將簇擁著。那十個?
童威童猛孔明孔亮鄭天壽
李立李雲施恩白勝陶宗旺
第二撥船上,差張橫、張順管領。張橫船上撥與四個偏將簇擁著。那四個?
曹正杜興龔旺丁得孫
張順船上撥與四個偏將簇擁著。那四個?
孟康侯健湯隆焦挺
第三撥船上便差十員正將管領,也分作兩船進發。那十個?
史進雷橫楊雄劉唐蔡慶
張清李逵解珍解寶柴進
這三百船上,分派大小正偏將佐共計四十二員渡江。次後宋江等卻把戰船裝載馬匹,遊龍飛鯨等船一千隻,打著宋朝先鋒使宋江旗號,大小馬步將佐,一發載船渡江。兩個水軍頭領,一個是阮小二,一個是阮小五,總行催督。
且不說宋江中軍渡江。卻說潤州北固山上,哨見對港三百來隻戰船,一齊出浦,船上卻插著護送衣糧先鋒紅旗號。南軍連忙報入行省裏來。呂樞密聚集十二個統製官,都全副披掛,弓弩上弦,刀劍出鞘,帶領精兵,自來江邊觀看。見前麵一百隻船先傍岸攏來,船上望著兩個為頭的,前後簇擁著的,都披著金鎖子號衣,一個個都是那彪形大漢。呂樞密下馬,坐在銀交椅上,十二個統製官兩行把住江岸。穆弘、李俊見呂樞密在江岸上坐地,起身聲喏。左右虞候喝令住船,一百隻船一字兒拋定了錨。背後那二百隻船,乘著順風都到了,分開在兩下攏來,一百隻在左,一百隻在右,做三下均勻擺定了。客帳司下船來問道:“船從那裏來?”穆弘答道:“小人姓陳名益,兄弟陳泰。父親陳觀特遣某等弟兄獻納白米五萬石、船三百隻、精兵五千,來謝樞密恩相保奏之恩。”客帳司道:“前日樞密相公使葉虞候去來,見在何處?”穆弘道:“虞候和吳成各染傷寒時疫,見在莊上養病,不能前來。今將關防文書在此呈上。”客帳司接了文書,上江岸來稟複呂樞密道:“揚州定浦村陳府尹男陳益、陳泰,納糧獻兵,呈上原齎去關防文書在此。”呂樞密看,果是原領公文,傳鈞旨,教喚二人上岸。客帳司喚陳益、陳泰上來參見。
穆弘、李俊上得岸來,隨後二十個偏將都跟上去。排軍喝道:“卿相在此,閑雜人不得近前!”二十個偏將都立住了。穆弘、李俊躬身叉手,遠遠侍立。客帳司半晌方才引二人過去。參拜了,跪在麵前。呂樞密道:“你父親陳觀如何不自來?”穆弘稟道:“父親聽知是梁山泊宋江等領兵到來,誠恐賊人下鄉攪擾,在家支吾,未敢擅離。”呂樞密道:“你兩個那個是兄?”穆弘道:“陳益是兄。”呂樞密道:“你弟兄兩個,曾習武藝麼?”穆弘道:“托賴恩相福蔭,頗曾訓練。”呂樞密道:“你將來白糧,怎地裝載?”穆弘道:“大船裝糧三百石,小船裝糧一百石。”呂樞密道:“你兩個來到,恐有他意!”穆弘道:“小人父子一片孝順之心,怎敢懷半點外意?”呂樞密道:“雖然是你好心,吾觀你船上軍漢,模樣非常,不由人不疑。你兩個隻在這裏,吾差四個統製官,引一百軍人下船搜看,但有分外之物,決不輕恕!”穆弘道:“小人此來,指望恩相重用,何必見疑?”
呂師囊正欲點四個統製下船搜看,隻見探馬報道:“有聖旨到南門外了,請樞相便上馬迎接。”呂樞密急上了馬,便吩咐道:“且與我把住江岸,這兩個陳益、陳泰隨將我來。”穆弘把眼看李俊一覺。等呂樞密先行去了,穆弘、李俊隨後招呼二十個偏將,便入城門。守門將校喝道:“樞密相公隻叫這兩個為頭的入來,其餘人伴,休放進去!”穆弘、李俊過去了,二十個偏將都被擋住在城邊。
且說呂樞密到南門外,接著天使,便問道:“緣何來得如此緊急?”那天使是方臘麵前引進使馮喜,悄悄地對呂師囊道:“近日司天太監浦文英奏道:‘夜觀天象,有無數罡星入吳地分野,中間雜有一半無光,就裏為禍不小。’天子特降聖旨,教樞密緊守江岸。但有北邊來的人,須要仔細盤詰,磨問實情。如是形影奇異者,隨即誅殺,勿得停留。”呂樞密聽了大驚:“卻才這一班人,我十分疑忌,如今卻得這話!且請到城中開讀。”
馮喜同呂樞密都到行省,開讀聖旨已了。隻見飛馬又報:“蘇州又有使命,齎擎禦弟三大王令旨到來。言說你‘前日揚州陳將士投降一節,未可準信,誠恐有詐。近奉聖旨,近來司天監內,照見罡星入於吳地分野。可以牢守江岸。我早晚自差人到來監督。’”呂樞密道:“大王亦為此事掛心。下官已奉聖旨。”隨即令人牢守江麵,“來的船上人,一個也休放上岸!”一麵設宴管待兩人使命。有詩為證:
奸黨三陳已被傷,假乘服色進軍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