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宋清在馬上衣錦還鄉,回歸故裏,離了京師,於路無話。自來到山東鄆城縣宋家村,鄉中故舊、父老親戚都來迎接。宋江回到莊上,不期宋太公已死,靈柩尚存。宋江、宋清痛哭傷感,不勝哀戚。家眷莊客都來拜見宋江。莊院田產家私什物,宋太公存日,整置得齊備,亦如舊時。宋江在莊上修設好事,請僧命道,修建功果,薦拔亡過父母宗親。州縣官僚,探望不絕。擇日選時,親扶太公靈柩,高原安葬。是日,本州官員、親鄰父老、賓朋眷屬,盡來送葬已了。不在話下。

宋江思念玄女娘娘,願心未酬,將錢五萬貫,命工匠人等重建九天玄女娘娘廟宇。兩廊山門,妝飾聖像,彩畫兩廡,俱已完備。不覺在鄉日久,誠恐上皇見責,選日除了孝服,又做了幾日道場。次後設一大會,請當村鄉尊父老飲宴酌杯,以敘間別之情。次日,親戚亦皆置筵慶貿,以會故舊之心。不在話下。宋江將莊院交割與次弟,宋清雖受官爵,隻在鄉中務農,奉祀宗親香火。將多餘錢帛,散惠下民。把閑話都打疊起。有詩為證:

衣錦還鄉實可誇,承恩又複入京華。

戴宗指點迷途破,身退名全遍海涯。

再說宋江在鄉中住了數月,辭別鄉老故舊,再回東京,與眾弟兄相見。眾人亦各自搬取老小家眷回京住的,有往任所去的;亦有夫主兄弟歿於王事的,朝廷已自頒降恩賜金帛,令歸鄉裏,優恤其家。宋江自到東京,每日給散三軍。諸將已亡過者,家眷老小發遣回鄉,都已完足。朝前聽命,辭別省院諸官,收拾赴任。隻見神行太保戴宗來相探宋江,坐間說出一席話來,有分教:宋公明生為鄆城縣英雄,死作蓼兒窪土地。隻教名標史記幾千年,事載丹書百萬載。正是:

凜凜清風生廟宇,堂堂遺像在淩煙。

畢竟戴宗對宋江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解。第一百回宋公明神聚蓼兒窪徽宗帝夢遊梁山泊第一百回宋公明神聚蓼兒窪徽宗帝夢遊梁山泊第 一 百 回宋公明神聚蓼兒窪徽宗帝夢遊梁山泊《滿庭芳》:

罡星起河北,豪傑四方揚。五台山發願,掃清遼國轉名香。奉詔南收方臘,催促渡長江。一自潤州破敵,席卷過錢塘。抵清溪,登昱嶺,涉高岡。蜂巢剿滅,班師衣錦盡還鄉。堪恨當朝讒佞,不識男兒定亂,誑主降遺殃。可憐一場夢,令人淚兩行。

話說宋江衣錦還鄉,拜掃歸京。自離鄆城縣,還至東京,與眾弟兄相會,令其各人收拾行裝,前往任所。當有神行太保戴宗來探宋江,二人坐間閑話。隻見戴宗起身道:“小弟已蒙聖恩,除受兗州都統製。今情願納下官誥,要去泰安州嶽廟裏陪堂求閑,過了此生,實為萬幸。”宋江道:“賢弟何故行此念頭?”戴宗道:“兄弟夜夢崔府君崔府君:崔玨,字子玉,宋靳州彭城人。稱能日理陽間政,夜理陰府事。勾喚,因此發了這片善心。”宋江道:“賢弟生身既為神行太保,他日必作嶽府靈聰。”自此相別之後,戴宗納還了官誥,去到泰安州嶽廟裏陪堂出家。在彼每日殷勤奉祀聖帝香火,虔誠無忽。後數月,一夕無恙,請眾道伴相辭作別,大笑而終。後來在嶽廟裏累次顯靈,州人廟祝,隨塑戴宗神像於廟裏,胎骨是他真身。

又有阮小七受了誥命,辭別宋江,已往蓋天軍做都統製職事。未及數月,被大將王稟、趙譚懷挾幫源洞辱罵舊恨,累累於童樞密前訴說阮小七的過失:“曾穿著方臘的赭黃袍、龍衣玉帶。雖是一時戲耍,終久懷心造意。”待要殺他,“亦且蓋天軍地僻人蠻,必致造反。”童貫把此事達知蔡京,奏過天子,請降了聖旨,行移公文到彼處,追奪阮小七本身的官誥,複為庶民。阮小七見了,心中也自歡喜,帶了老母回還梁山泊石碣村,依舊打魚為生,奉養老母,以終天年。後來壽至六十而亡。

且說小旋風柴進在京師,見戴宗納還官誥求閑去了,又見說朝廷追奪了阮小七官誥,“不合戴了方臘的平天冠,龍衣玉帶,意在學他造反,罰為庶民。”尋思:“我亦曾在方臘處做駙馬,倘或日後奸臣們知得,於天子前讒佞,見責起來,追了誥命,豈不受辱?不如及早恬退,免受玷辱。”推稱“風疾病患不時舉發,難以任用,不堪為官,情願納還官誥,求閑為農。”辭別眾官,再回滄州橫海郡為民,自在過活。忽然一日,無疾而終。

李應授中山府都統製,赴任半年,聞知柴進求閑去了,自思也推稱風癱,不能為官。申達省院,繳納官誥,複還故鄉獨龍岡村中過活。後與杜興一處作富豪,俱得善終。

關勝在北京大名府總管兵馬,甚得軍心,眾皆欽伏。後來劉豫欲降兀術,關勝執義不從,竟為所害。

呼延灼受禦營指揮使,每日隨駕操備。後領大軍破大金兀術四太子,出軍殺至淮西陣亡。隻有朱仝在保定府管軍有功,後隨劉光世破了大金,直做到太平軍節度使。

花榮帶同妻小妹子,前赴應天府到任。吳用自來單身,隻帶了隨行安童安童:童仆。,去武勝軍到任。李逵亦是獨自帶了兩個仆從,自來潤州到任。話說為何隻說這三個到任,別的都說了絕後結果?為這七員正將,都不廝見著,先說了結果。後這五員正將,宋江、盧俊義、吳用、花榮、李逵還有廝會處,以此未說絕了結果。下來便見。有詩為證:

百八英雄聚義間,東征西討日無閑。

甫能待得功成後,死別生離意莫還。

再說宋江、盧俊義在京師,都分派了諸將賞賜,各各令其赴任去訖。歿於王事者,將家眷人口關給與恩賞錢帛金銀,仍各送回故鄉,聽從其便。再有見在朝京偏將一十五員,除兄弟宋清還鄉為農外,杜興已自跟隨李應還鄉去了;黃信仍任青州;孫立帶同兄弟孫新、顧大嫂並妻小,自依舊登州任用;鄒潤不願為官,回登雲山去了;蔡慶跟隨關勝,仍回北京為民;裴宣自與楊林商議了,自回飲馬川,受職求閑去了;蔣敬思念故鄉,願回潭州為民;朱武自來投授樊瑞道法,兩個做了全真先生,雲遊江湖,去投公孫勝出家,以終天年;穆春自回揭陽鎮鄉中,後為良民;淩振炮手非凡,仍授火藥局禦營任用。舊在京師偏將五員,安道全欽取回京,就於太醫院做了金紫醫官;皇甫端原受禦馬監大使;金大堅已在內府禦寶監為官;蕭讓在蔡太師府中受職,作門館先生;樂和在駙馬王都尉府中,盡老清閑,終身快樂。不在話下。

宋江自與盧俊義分別之後,各自前去赴任。盧俊義亦無家眷,帶了數個隨行伴當,自望廬州去了。宋江謝恩辭朝,別了省院諸官,帶同幾個家人仆從,前往楚州赴任。自此相別,都各分散去了。亦不在話下。

且說宋朝原來自太宗傳太祖帝位之時,說了誓願,以致朝代奸佞不清。至今徽宗天子,至聖至明,不期致被奸臣當道,讒佞專權,屈害忠良,深可憫念。當此之時,卻是蔡京、童貫、高俅、楊戩四個賊臣,變亂天下,壞國壞家壞民。當有殿帥府太尉高俅、楊戩,因見天子重禮厚賜宋江等這夥將校,心內好生不然。兩個自來商議道:“這宋江、盧俊義皆是我等仇人,今日倒吃他做了有功之臣,受朝廷這等欽恩賞賜,卻教他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我等省院官僚,如何不惹人恥笑?自古道: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楊戩道:“我有一計,先對付了盧俊義,便是絕了宋江一隻臂膊——這人十分英勇;若先對付了宋江,他若得知,必變了事,倒惹出一場不好。”高俅道:“願聞你的妙計如何。”楊戩道:“排出幾個廬州軍漢來省院首告盧安撫招軍買馬,積草屯糧,意在造反。便與他申呈,去太師府啟奏,和這蔡太師都瞞了。等太師奏過天子,請旨定奪,卻令人賺他來京師,待上皇賜禦食與他,於內下了些水銀,卻墜了那人腰腎,做用不得,便成不得大事。再差天使,卻賜禦酒與宋江吃,酒裏也與他下了慢藥,隻消半月之間,一定沒救!”高俅道:“此計大妙!”有詩為證:

自古權奸害善良,不容忠義立家邦。

皇天若肯明昭報,男作俳優女作倡。

兩個賊臣計議定了,著心腹人出來尋覓兩個廬州土人,寫與他狀子,叫他去樞密院首告:“盧安撫在廬州即日招軍買馬,積草屯糧,意欲造反。使人常往楚州,結連安撫宋江,通情起義。”樞密院卻是童貫,亦與宋江等有仇,當即收了原告狀子,徑呈來太師府啟奏。蔡京見了申文,便會官計議。此時高俅、楊戩俱各在彼。四個奸臣定了計策,引領原告人入內啟奏天子。上皇曰:“朕想宋江、盧俊議,破大遼、收方臘,掌握十萬兵權,尚且不生歹心,今已去邪歸正,焉肯背反?寡人不曾虧負他,如何敢叛逆朝廷?其中有詐,未審虛的,難以準信。”當有高俅、楊戩在傍奏道:“聖上道理雖是忠愛,人心難忖,想必是盧俊義嫌官卑職小,不滿其心,複懷反意,不幸被人知覺。”上皇曰:“可喚來寡人親問,自取實招。”蔡京、童貫又奏道:“盧俊義是一猛獸,未保其心。倘若驚動了他,必致走透,深為未便,今後難以收捕。隻可賺來京師,陛下親賜禦膳禦酒,將聖言撫諭之,窺其虛實動靜,若無,不必究問,亦顯陛下不負功臣之念。”上皇準奏,隨即降下聖旨,差一使命徑往廬州宣取盧俊義還朝,有委用的事。天使奉命來到廬州,大小官員出郭迎接。直至州衙,開讀已罷。

話休絮繁。盧俊義聽了聖旨宣取回朝,便同使命離了廬州,一齊上了鋪馬鋪馬:驛站供過往官員差役使用的馬。來京。於路無話,早至東京皇城司前歇了。次日早,到東華門外伺候早朝。時有太師蔡京、樞密院童貫、太尉高俅、楊戩,引盧俊義於偏殿朝見上皇。拜舞已罷,天子道:“寡人欲見卿一麵。”又問:“廬州可容身否?”盧俊義再拜奏道:“托賴聖上洪福齊天,彼處軍民亦皆安泰。”上皇又問了些閑話。俄延至午,尚膳廚官奏道:“進呈禦膳在此,未敢擅便,乞取聖旨。”此時高俅、楊戩已把水銀暗地著放在裏麵,供呈在禦案上,天子當麵將膳賜與盧俊義,盧俊義拜受而食。上皇撫諭道:“卿去廬州,務要盡心安養軍士,勿生非意。”盧俊義頓首謝恩,出朝回還廬州,全然不知四個賊臣設計相害。高俅、楊戩相謂日:“此後大事定矣!”有詩為證:

奸賊陰謀害善良,共為讒語惑徽皇。

潛將鴆毒安中膳,俊義何辜一命亡。

再說盧俊義是夜便回廬州來。覺到腰腎疼痛,動舉不得,不能乘馬,坐船回來。行至泗州淮河,天數將盡,自然生出事來。其夜因醉,要立在船頭上消遣,不想水銀墜下腰胯並骨髓裏去,冊立不牢,亦且酒後失腳,落於淮河深處而死。可憐河北玉麒麟,屈作水中冤抑鬼!從人打撈起屍首,具棺槨殯於泗州高原深處,本州官員動文書申複省院。不在話下。

且說蔡京、童貫、高俅、楊戩四個賊臣計較定了,將齎泗州申達文書,早朝奏聞天子說:“泗州申複:盧安撫行至淮河,墜水而死。臣等省院,不敢不奏。今盧俊義已死,隻恐宋江心內設疑,別生他事。乞陛下聖鑒,可差天使,齎禦酒往楚州賞賜,以安其心。”上皇沉吟良久,欲道不準,未知其心意;欲準理,誠恐害人。上皇無奈,終被奸臣讒佞所惑——張口弄舌,花言巧語,緩裏取事緩裏取事:不急不忙,一步步逐漸實現目的。,無不納受——遂降禦酒二樽,差天使一人,齎往楚州,限目下便行。眼見得這使臣亦是高俅、楊戩二賊手下心腹之輩。天數隻注宋公明合當命盡,不期被這奸臣們將禦酒內放了慢藥在裏麵,卻教天使齎擎了,徑往楚州來。

且說宋公明自從到楚州為安撫,兼管總領兵馬。到任之後,惜軍愛民,百姓敬之如父母,軍校仰之若神明,訟庭肅然,六事俱備,人心既服,軍民欽敬。宋江赴任之後,時常出郭遊玩。原來楚州南門外有個去處,地名喚做蓼兒窪。其山四麵都是水港,中有高山一座。其山秀麗,鬆柏森然,甚有風水,和梁山泊無異。雖然是個小去處,其內山峰環繞,龍虎踞盤,曲折峰巒,坡階台砌,四圍港汊,前後湖蕩,儼然似水滸寨一般。宋江看了,心中甚喜,自己想道:“我若死於此處,堪為陰宅。”但若身閑,常去遊玩,樂情消遣。

話休絮煩。自此宋江到任以來,將及半載,時是宣和六年首夏初旬。忽聽得朝廷降賜禦酒到來,與眾出郭迎接。入到公廨,開讀聖旨已罷,天使捧過禦酒,教宋安撫飲畢。宋江亦將禦酒回勸天使,天使推稱自來不會飲酒。禦酒宴罷,天使回京。宋江備禮饋送天使,天使不受而去。

宋江自飲禦酒之後,覺道肚腹疼痛,心中疑慮,想被下藥在酒裏。卻自急令從人打聽那來使時,於路館驛卻又飲酒。宋江已知中了奸計,“必是賊臣們下了藥酒!”乃歎曰:“我自幼學儒,長而通吏,不幸失身於罪人,並不曾行半點異心之事。今日天子信聽讒佞,賜我藥酒,於我何辜!我死不爭,隻有李逵見在潤州都統製,他若聞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義之事壞了。隻除是……如此行方可。”有詩為證:

奸邪誤國太無情,火烈擎天白玉莖。

他日三邊如有警,更憑何將統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