辱愛弟魏征頓首書拜大都案契兄崔老先生台下:

憶昔交遊,音容如在。倏爾數載,不聞清教。常隻是遇節令設蔬品奉祭,未卜享否?又承不棄,夢中臨示,始知我兄長大人高遷。奈何陰陽兩隔,天各一方,不能麵覿。今因我太宗文皇帝倏然而故,料是對案三曹,必然得與兄長相會,萬祈俯念生日交情,方便一二,放我陛下回陽,殊為愛也。容再修謝,不盡。

那判官看了書,滿心歡喜道:“魏人曹前日夢斬老龍一事,臣已早知,甚是誇獎不盡。又蒙他早晚看顧臣的子孫,今日既有書來,陛下寬心,微臣管送陛下還陽,重登玉闕。”太宗稱謝了。

二人正說間,隻見那邊有一對青衣童子,執幢幡寶蓋,高叫道:“閻王有請,有請!”太宗遂與崔判官並二童子舉步前進。忽見一座城,城門上掛著一麵大牌,上寫著“幽冥地府鬼門關”七個大金字。那青衣將幢幡搖動,引太宗徑入城中,順街而走。隻見那街旁邊有先主李淵李淵:唐高祖。唐太宗李世民的父親。、先兄建成建成:李建成,唐高祖的長子。他曾為太子,但與李世民的矛盾很大,後與其四弟李元吉合謀,準備殺害李世民。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李世民發動玄武門之變,殺建成、元吉。高祖被迫立李世民為太子,兩月後又禪位於李世民。、故弟元吉,上前道:“世民來了!世民來了!”那建成、元吉就來揪打索命。太宗躲閃不及,被他扯住。幸有崔判官喚一青麵獠牙鬼使,喝退了建成、元吉,太宗方得脫身而去。行不數裏,見一座碧瓦樓台,真個壯麗。但見:

飄飄萬疊彩霞堆,隱隱千條紅霧現。

耿耿簷飛怪獸頭,輝輝瓦疊鴛鴦片。

門鑽幾路赤金釘,檻設一橫白玉段。

窗牖近光放曉煙,簾櫳晃亮穿紅電。

樓台高聳接青霄,廊廡平排連寶院。

獸鼎香雲襲禦衣,絳紗燈火明宮扇。

左邊猛烈擺牛頭,右下崢嶸羅馬麵。

接亡送鬼轉金牌,引魄招魂垂素練。

喚作陰司總會門,下方閻老森羅殿。

太宗正在外麵觀看,隻見那壁廂環珮叮口當,仙香奇異,外有兩對提燭,後麵卻是十代閻王降階而至。是哪十代閻君?秦廣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閻羅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轉輪王。

十王出在森羅寶殿,控背控背:躬身行禮。躬身,迎迓太宗。太宗謙下,不敢前行。十王道:“陛下是陽間人王,我等是陰間鬼王,分所當然,何須過讓?”太宗道:“朕得罪麾下,豈敢論陰陽人鬼之道?”遜之不已。太宗前行,徑入森羅殿上,與十王禮畢,分賓主坐定。約有片時,秦廣王拱手而進言曰:“涇河鬼龍告陛下許救而反殺之,何也?”太宗道:“朕曾夜夢老龍求救,實是允他無事;不期他犯罪當刑,該我那人曹官魏征處斬。朕宣魏征在殿著棋,不知他一夢而斬。這是那人曹官出沒神機,又是那龍王犯罪當死,豈是朕之過也?”十王聞言,伏禮隨:“自那龍未生之前,南鬥星死簿上已注定該遭殺於人曹之手,我等早已知之。但隻是他在此折辯,定要陛下來此,三曹對案。是我等將他送入輪藏,轉生去了。今又有勞陛下降臨,望乞恕我催促之罪。”言畢,命掌生死簿判官:“急取簿子來,看陛下陽壽天祿該有幾何?”崔判官急轉司房,將天下萬國國王天祿總簿,先逐一檢閱。隻見南贍部洲大唐太宗皇帝注定貞觀一十三年。崔判官吃了一驚,急取濃墨大筆,將“一”字上添了兩畫,卻將簿子呈上。十王從頭看時,見太宗名下注定三十三年,閻王驚問:“陛下登基多少年了?”太宗道:“朕即位,今一十三年了。”閻王道:“陛下寬心勿慮,還有二十年陽壽。此一來已是對案明白,請返本還陽。”太宗聞言,躬身稱謝。十閻王差崔判官、朱太尉二人送太宗還魂。太宗出森羅殿,又起手問十王道:“朕宮中老少安否如何?”十王道:“俱安,但恐禦妹壽似不永。”太宗又再拜啟謝:“朕回陽世,無物可酬謝,惟答瓜果而已。”十王喜曰:“我處頗有東瓜、西瓜,隻少南瓜。”太宗道:“朕回去即送來,即送來。”從此遂相揖而別。

那太尉執一首引魂幡,在前引路。崔判官隨後保著太宗,徑出幽司。太宗舉目而看,不是舊路,問判官曰:“此路差矣!”判官道:“不差。陰司裏是這般,有去路,無來路。如今送陛下自‘轉輪藏’出身,一則請陛下遊觀地府,一則教陛下轉托超生。”太宗隻得隨他兩個,引路前來。

徑行數裏,忽見一座高山,陰雲垂地,黑霧迷空。太宗道:“崔先生,那廂是什麼山?”判官道:“乃幽冥背陰山。”太宗悚懼道:“朕如何去得?”判官道:“陛下寬心,有臣等引領。”太宗戰戰兢兢,相隨二人,上得山岩。抬頭觀看。隻見:

形多凸凹,勢更崎嶇。峻如蜀嶺,高似廬岩。非陽世之名山,實陰司之險地。荊棘叢叢藏鬼怪,石崖嶙嶙隱邪魔。耳畔不聞獸鳥噪,眼前惟見鬼妖行。陰風颯颯,黑霧漫漫。陰風颯颯,是神兵口內哨來煙;黑霧漫漫,是鬼祟暗中噴出氣。一望高低無景色,相看左右盡猖亡。那裏山也有,峰也有,嶺也有,洞也有,澗也有;隻是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嶺不行客,洞不納雲,澗不流水。岸前皆魍魎魍魎(wǎnɡ liǎnɡ):鬼怪。,嶺下盡神魔。洞中收野鬼,澗底隱邪魂。山前山後,牛頭馬麵亂喧呼;半掩半藏,餓鬼窮魂時對泣。催命的判官,急急忙忙傳信票;追魂的太尉,吆吆喝喝趲公文。急腳子,旋風滾滾;勾司人,黑霧紛紛。

太宗全靠著那判官保護,過了陰山。前進又曆了許多衙門,一處處俱是悲聲震耳,惡怪驚心。太宗又道:“此是何處?”判官道:“此是陰山背後一十八層地獄。”太宗道:“是哪十八層?”判官道:“你聽我說:

吊筋獄、幽枉獄、火坑獄,寂寂寥寥,煩煩惱惱,盡皆是生前作下千般業,死後通來受罪名;酆都獄、拔舌獄、剝皮獄,哭哭啼啼,淒淒慘慘,隻因不忠不孝傷天理,佛口蛇心墮此門。磨推獄、碓搗獄、車崩獄,皮開肉綻,抹嘴谘牙,乃是瞞心昧己不公道,巧語花言暗損人;寒冰獄、脫殼獄、抽腸獄,垢麵蓬頭,愁眉皺眼,都是大鬥小秤欺癡蠢,致使災屯累自身。油鍋獄、黑暗獄、刀山獄,戰戰兢兢,悲悲切切,皆因強暴欺良善,藏頭縮頸苦伶仃。血池獄、阿鼻獄、秤杆獄,脫皮露骨,折臂斷筋,也隻為謀財害命,宰畜屠生,墮落千年難解釋,沉淪永世不翻身。一個個緊縛牢拴,繩纏索綁,差些赤發鬼、黑臉鬼,長槍短劍;牛頭鬼、馬麵鬼,鐵簡銅錘。隻打得皺眉苦麵血淋淋,叫地叫天無救應。正是:人生卻莫把心欺,神鬼昭彰放過誰?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

太宗聽說,心中驚慘。

進前又走不多時,見一夥鬼卒,各執幢幡,路旁跪下道:“橋梁使者來接。”判官喝令起去,上前引著太宗,從金橋而過。太宗又見那一邊有一座銀橋,橋上行幾個忠孝賢良之輩、公平正大之人,亦有幢幡接引;那壁廂又有一橋,寒風滾滾,血浪滔滔,號泣之聲不絕。太宗問道:“那座橋是何名色?”判官道:“陛下,那叫做奈河橋。若到陽間,切須傳記。那橋下都是些:

奔流浩浩之水,險峻窄窄之路。儼如匹練搭長江,卻似火坑浮上界。陰氣逼人寒透骨,腥風撲鼻味鑽心。波翻浪滾,往來並沒渡人船;赤腳蓬頭,出入盡皆作業鬼。橋長數裏,闊隻三拃拃(zhǎ):把大拇指和食指伸開來量物,叫作拃。;高有百尺,深卻千重。上無扶手欄杆,下有搶人惡怪。枷杻纏身,打上奈河險路。你看那橋邊神將甚凶頑,河內孽魂真苦惱。椏杈樹上,掛的是青紅黃紫色絲衣;壁鬥崖前,蹲的是毀罵公婆淫潑婦。銅蛇鐵狗任爭餐,永墮奈河無出路。”

詩曰:

時聞鬼哭與神號,血水渾波萬丈高。

無數牛頭並馬麵,猙獰把守奈河橋。

正說間,那幾個橋梁使者早已回去了。太宗心又驚惶,點頭暗歎,默默悲傷,相隨著判官、太尉,早過了奈河惡水、血盆苦界。前又到枉死城,隻聽哄哄人嚷,分明說:“李世民來了!李世民來了!”太宗聽叫,心驚膽戰。見一夥拖腰折臂、有足無頭的鬼魅,上前攔住,都叫道:“還我命來!還我命來!”慌得那太宗藏藏躲躲,隻叫:“崔先生救我!崔先生救我!”判官道:“陛下,那些人都是那六十四處煙塵,七十二處草寇、眾王子、眾頭目的鬼魂;盡是枉死的冤業,無收無管,不得超生,又無錢鈔盤纏,都是孤寒餓鬼。陛下得些錢鈔與他,我才救得哩。”太宗道:“寡人空身到此,卻哪裏得有錢鈔?”判官道:“陛下,陽間有一人,金銀若幹,在我這陰司裏寄放。陛下可出名立一約,小判可作保,且借他一庫,給散這些餓鬼,方得過去。”太宗問曰:“此人是誰?”判官道:“他是河南開封府人氏,姓相名良。他有十三庫金銀在此。陛下若借用過他的,到陽間還他便了。”太宗甚喜,情願出名借用。遂立了文書與判官,借他金銀一庫,著太尉盡行給散。判官複吩咐道:“這些金銀,汝等可均分用度,放你大唐爺爺過去,他的陽壽還早哩。我領了十王鈞語,送他還魂,教他到陽間做一個‘水陸大會水陸大會:也稱水陸道場、水陸齋。即佛教舉行的設齋供奉,以超度水陸眾鬼的法會。’,度汝等超生,再休生事。”眾鬼聞言,得了金銀,俱唯唯而退。判官令太尉搖動引魂幡,領太宗出離了枉死城中,奔上平陽大路,飄飄蕩蕩而去。

畢竟不知從哪條路出身,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