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卻說那劉伯欽與唐三藏驚驚慌慌,又聞得叫聲“師父來也”。眾家僮道:“這叫的必是那山腳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三藏問:“是什麼老猿?”太保道:“這山舊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國,改名兩界山。先年間曾聞得老人家說:王莽篡漢王莽篡漢:王莽,字巨君,漢元帝皇後的侄子。西漢末年,外戚專政,他兩次出任大司馬。初始元年(公元8年)稱帝。改國號為新,在位十五年。更始元年(公元23年),在赤眉、綠林等農民起義軍的打擊下崩潰,王莽被殺。之時,天降此山,下壓著一個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飲食,自有土神監押,教他饑餐鐵丸,渴飲銅汁;自昔到今,凍餓不死。這叫必定是他。長老莫怕,我們下山去看來。”三藏隻得依從,牽馬下山。行不數裏,隻見那石匣之間,果有一猴,露著頭,伸著手,亂招手道:“師父,你怎麼此時才來?來得好!來得好!救我出來,我保你上西天去也!”這長老近前細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樣:
尖嘴縮腮,金睛火眼。頭上堆苔蘚,耳中生薜蘿薜蘿:一種桑科的藤木植物。。鬢邊少發多青草,頷下無須有綠莎莎:莎草,又叫“香附子”。。眉間土,鼻凹泥,十分狼狽;指頭粗,手掌厚,塵垢餘多。還喜得眼睛轉動,喉舌聲和。語言雖利便,身體莫能那那:同“挪”。作抽、移動講。。正是五百年前孫大聖,今朝難滿脫天羅。
劉太保誠然膽大,走上前來,與他拔去了鬢邊草、頷下莎,問道:“你有什麼說話?”那猴道:“我沒話說,叫那個師父上來,我問他一問。”三藏道:“你問我什麼?”那猴道:“你可是東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經去的麼?”三藏道:“我正是。你問怎麼?”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隻因犯了誑上之罪,被佛祖壓於此處。前者有個觀音菩薩,領佛旨意,上東土尋取經人。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勸我再莫行凶,皈依佛法,盡殷勤保護取經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後自有好處。故此晝夜提心,晨昏吊膽,隻等師父來救我脫身。我願保你取經,與你做個徒弟。”三藏聞言,滿心歡喜道:“你雖有此善心,又蒙菩薩教誨,願入沙門,隻是我又沒斧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道:“不用斧鑿,你但肯救我,我自出來也!”三藏道:“我自救你,你怎得出來?”那猴道:“這山頂上有我佛如來的金字壓帖。你隻上山去將帖兒揭起,我就出來了。”三藏依言,回頭央浼劉伯欽道:“太保啊,我與你上山走一遭。”伯欽道:“不知真假何如?”那猴高叫道:“是真!決不敢虛謬!”伯欽隻得呼喚家僮,牽了馬匹,他卻扶著三藏,複上高山。攀藤附葛,隻行到那極巔之處,果然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有塊四方大石,石上貼著一封皮,卻是“唵、嘛、呢、叭、口迷、吽”六個金字。三藏近前跪下,朝石頭,看著金字,拜了幾拜,望西禱祝道:“弟子陳玄奘,特奉旨意求經,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證靈山;若無徒弟之分,此輩是個凶頑怪物,哄賺弟子,不成吉慶,便揭不得起。”祝罷,又拜。拜畢,上前將六個金字輕輕揭下。隻聞得一陣香風,劈手把壓帖兒刮在空中,叫道:“吾乃監押大聖者。今日他的難滿。吾等回見如來,繳此封皮去也!”嚇得個三藏與伯欽一行人望空禮拜。
徑下高山,又至石匣邊,對那猴道:“揭了壓帖矣,你出來麼。”那猴歡喜,叫道:“師父,你請走開些,我好出來。莫驚了你。”伯欽聽說,領著三藏,一行人回東即走。走了五七裏遠近,又聽得那猴高叫道:“再走!再走!”三藏又行了許遠,下了山,隻聞得一聲響亮,真個是地裂山崩,眾人盡皆悚懼。隻見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馬前,赤淋淋跪下,道聲:“師父,我出來也!”對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與伯欽唱個大喏道:“有勞大哥送我師父,又承大哥替我臉上薅薅(hāo):拔草。草。”謝畢,就去收拾行李,扣背馬匹。那馬見了他,腰軟蹄矬,戰兢兢的立站不住。蓋因那猴原是弼馬溫,在天上看養龍馬的,有些法則,故此凡馬見他害怕。
三藏見他意思,實有好心,真個像沙門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啊,你姓什麼?”猴王道:“我姓孫。”三藏道:“我與你起個法名,卻好呼喚。”猴王道:“不勞師父盛意,我原有個法名,叫做孫悟空。”三藏歡喜道:“也正合我們的宗派。你這個模樣,就像那小頭陀一般,我再與你起個混名,稱為行者,好麼?”悟空道:“好!好!好!”自此時又稱為孫行者。
那伯欽見孫行者一心收拾要行,卻轉身對三藏唱個喏道:“長老,你幸此間收得個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得,我卻告回。”三藏躬身作禮相謝道:“多有拖步,感激不勝。回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令荊夫人,貧僧在府多擾,容回時踵謝踵謝:親自登門道謝。。”伯欽回禮,遂此兩下分別。
卻說那孫行者請三藏上馬,他在前邊背著行李,赤條條,拐步而行。不多時,過了兩界山。忽然見一隻猛虎,咆哮剪尾而來。三藏在馬上驚心,行者在路旁歡喜道:“師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與我的。”放下行李,耳朵裏拔出一個針兒,迎著風,晃一晃,原來是個碗來粗細一條鐵棒。他拿在手中笑道:“這寶貝,五百餘年不曾用著他,今日拿出來掙件衣服兒穿穿。”你看他拽開步,迎著猛虎,道聲“業畜!哪裏去?”那隻虎蹲著身,伏在塵埃,動也不敢動動。卻被他照頭一棒,就打得腦漿迸萬點桃紅,牙齒噴幾珠玉塊。唬得那陳玄奘滾鞍落馬,咬指道聲:“天那!天那!劉太保前日打的斑斕虎,還與他鬥了半日;今日孫悟空不用爭持,把這虎一棒打得稀爛。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
行者拖將虎來道:“師父略坐一坐,等我脫下他的衣服來,穿了走路。”三藏道:“他哪裏有甚衣服?”行者道:“師父莫管我,我自有處置。”好猴王,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把牛耳尖刀,從那虎腹上挑開皮,往下一剝,剝下個囫圇皮來;剁去了爪甲,割下頭來,割個四四方方一塊虎皮,提起來,量了一量道:“闊了些兒。一幅可作兩幅。”拿過刀來,又裁為兩幅。收起一幅,把一幅圍在腰間,路旁揪了一條葛藤,緊緊束定,遮了下體,道:“師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針線,再縫不遲。”他把條鐵棒撚一撚,依舊像個針兒,收在耳裏,背著行李,請師父上馬。
兩個前進,長老在馬上問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鐵棒,如何不見?”行者笑道:“師父,你不曉得。我這棍,本是東洋大海龍宮裏得來的,喚做‘天河鎮底神珍鐵’,又喚做‘如意金箍棒’。當年大反天宮,甚是虧他。隨身變化,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剛才變做一個繡花針兒模樣,收在耳內矣。但用時,方可取出。”三藏聞言暗喜。又問道:“方才那隻虎見了你,怎麼就不動動?讓自在自在:任意,隨便。打他,何說?”悟空道:“不瞞師父說,莫道是隻虎,就是一條龍,見了我也不敢無禮。我老孫頗有降龍伏虎的手段、翻江攪海的神通;見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則量於宇宙,小之則攝於毫毛;變化無端,隱顯莫測。剝這個虎皮,何為稀罕?見到那疑難處,看展本事麼!”三藏聞得此言,愈加放懷無慮,策馬前行。師徒兩個走著路,說著話,不覺得太陽星墜。但見:
焰焰斜輝返照,天涯海角歸雲。千山鳥雀噪聲頻,覓宿投林成陣。野獸雙雙對對,回窩族族群群。一鉤新月破黃昏,萬點明星光暈。
行者道:“師父走動些,天色晚了。那壁廂樹木森森,想必是人家莊院,我們趕早投宿去來。”三藏果策馬而行,徑奔人家。到了莊院前下馬,行者撇了行李,走上前,叫聲:“開門!開門!”那裏麵有一老者,扶筇扶筇:拄著拐杖。筇(qiónɡ),竹名,產於邛山,又名扶老竹,因這種竹做拐仗非常好,故筇又成了杖的別稱。而出,呼喇的開了門,看見行者這般惡相,腰係著一塊虎皮,好似個雷公模樣,唬得腳軟身麻,口出譫語譫語:中醫學名詞,指病人神誌不清時的胡言亂語。道:“鬼來了!鬼來了!”三藏近前攙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貧僧的徒弟,不是鬼怪。”老者抬頭,見了三藏的麵貌清奇,方然立定。問道:“你是哪寺裏來的和尚,帶這惡人上我門來?”三藏道:“我貧僧是唐朝來的,往西天拜佛求經。適路過此間,天晚,特造檀府檀府:僧人稱施舍財物的人為檀越,意譯為施主。這裏指施主的家。借宿一宵,明早不犯不犯:不等、不到。天光就行。萬望方便一二。”老者道:“你雖是個唐人,那個惡的,卻非唐人。”悟空厲聲高呼道:“你這個老兒全沒眼色!唐人是我師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我是齊天大聖。你們這裏人家,也有認得我的,我也曾見你來。”那老者道:“你在哪裏見我?”悟空道:“你小時不曾在我麵前扒柴?不曾在我臉上挑菜?”老者道:“這廝胡說!你在哪裏住?我在哪裏住?我來你麵前扒柴、挑菜!”悟空道:“我兒子便胡說!你是認不得我了,我本是這兩界山石匣中的大聖。你再認認看。”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像他;但你是怎麼得出來的?”悟空將菩薩勸善,令我等待唐僧揭帖脫身之事,對那老者細說了一遍。老者卻才下拜,將唐僧請到裏麵,即喚老妻與兒女都來相見,具言前事,個個欣喜。又命看茶。茶罷,問悟空道:“大聖啊,你也有年紀了?”悟空道:“你今年幾歲了?”老者道:“我癡長一百三十歲了。”行者道:“還是我重子重孫哩!我那生身的年紀,我不記得是幾時;但隻在這山腳下,已五百餘年了。”老者道:“是有,是有。我曾記得祖公公說,此山乃從天降下,就壓了一個神猴。隻到如今,你才脫體。我那小時見你,是你頭上有草,臉上有泥,還不怕你;如今臉上無了泥,頭上無了草,卻像瘦了些,腰間又苫苫(shàn):遮蓋。了一塊大虎皮,與鬼怪能差多少?”一家兒聽得這般話說,都嗬嗬大笑。
這老兒頗賢,即令安排齋飯。飯後,悟空道:“你家姓甚?”老者道:“舍下姓陳。”三藏聞言,即下來起手道:“老施主,與貧僧是華宗華宗:榮顯的宗族。後來常常用來稱同姓人為華宗。。”行者道:“師父,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華宗?”三藏道:“我俗家也姓陳,乃是唐朝海州弘農郡聚賢莊人氏。我的法名叫做陳玄奘。隻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賜我做禦弟三藏,指唐為姓,故名唐僧也。”那老者見說同姓,又十分歡喜。行者道:“老陳,左右打攪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可去燒些湯來,與我師徒們洗浴洗浴,一發臨行謝你。”那老兒即令燒湯拿盆,掌上燈火。師徒浴罷,坐在燈前。行者道:“老陳,還有一事累你,有針線借我用用。”那老兒道:“有,有,有。”即教媽媽取針線來,遞與行者。行者又有眼色,見師父洗浴,脫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過來披在身上。卻將那虎皮脫下,聯接一處,打一個馬麵樣的折子,圍在腰間,勒了藤條,走到師父麵前道:“老孫今日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三藏道:“好!好!好!這等樣,才象個行者。”三藏道:“徒弟,你不嫌殘舊,那個直裰兒你就穿了罷。”悟空唱個喏道:“承賜!承賜!”他又去尋些草料喂了馬。此時各各事畢,師徒與那老兒亦各歸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