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吾今皈正西方去,轉上雷音見玉毫玉毫:佛光。這裏指如來佛。。

你去乾坤四海問一問,我是曆代馳名第一妖!”

那怪聞言笑道:“你原來是那鬧天宮的弼馬溫麼?”行者最惱的是人叫他弼馬溫。聽見這一聲,心中大怒,罵道:“你這賊怪!偷了袈裟不還,倒傷老爺!不要走!看棍!”那黑漢側身躲過,綽長槍,劈手來迎。兩家這場好殺:

如意棒,黑纓槍,二人洞口逞剛強。分心劈臉刺,著臂照頭傷。這個橫丟陰棍手,那個直拈急三槍。白虎爬山來探爪,黃龍臥道黃龍臥道:黃龍臥道與“白虎爬山來探爪”等語,均是形容槍、棍的不同招數。轉身忙。噴彩霧,吐毫光,兩個妖仙不可量:一個是修正齊天聖,一個是成精黑大王。這場山裏相爭處,隻為袈裟各不良。

那怪與行者鬥了十數回合,不分勝負。漸漸紅日當午,那黑漢舉槍架住鐵棒道:“孫行者,我兩個且收兵,等我進了膳來,再與你賭鬥。”行者道:“你這個孽畜,教做漢子?好漢子,半日兒就要吃飯?似老孫在山根下,整壓了五百餘年,也未曾嚐些湯水,哪裏便餓哩?莫推故,休走!還我袈裟來,方讓你去吃飯!”那怪虛晃一槍,撤身入洞,關了石門,收回小怪,且安排筵宴,書寫請帖,邀請各山魔王慶會。不提。

卻說行者攻門不開,也隻得回觀音院。那本寺僧人已葬埋了那老和尚,都在方丈裏伏侍唐僧。早齋已畢,又擺上午齋。正那裏添湯換水,隻見行者從空降下,眾僧禮拜,接入方丈,見了三藏。三藏道:“悟空,你來了,袈裟如何?”行者道:“已有了根由。早是不曾冤了這些和尚,原來是那黑風山妖怪偷了。老孫去暗暗的尋他,隻見他與一個白衣秀士、一個老道人,坐在那芳草坡前講話。也是個不打自招的怪物,他忽然說出道:後日是他母難之日,邀請諸邪來做生日;夜來得了一件錦襴佛衣,要以此為壽,作一大宴,喚做‘慶賞佛衣會’。是老孫搶到麵前打了一棍,那黑漢化風而走,道人也不見了,隻把個白衣秀士打死,乃是一條白花蛇成精。我又急急趕到他洞口,叫他出來與他賭鬥。他已承認了是他拿回。戰夠這半日,不分勝負。那怪回洞,卻要吃飯,關了石門,懼戰不出。老孫卻來回看師父,先報此信。已是有了袈裟的下落,不怕他不還我。”

眾僧聞言,合掌的合掌,磕頭的磕頭,都念聲:“南無阿彌陀佛!今日尋著下落,我等方有了性命矣!”行者道:“你且休喜歡暢快,我還未曾到手,師父還未曾出門哩。隻等有了袈裟,打發得我師父好好的出門,才是你們的安樂處;若稍有些須不虞,老孫可是好惹的主子?可曾有好茶飯與我師父吃?可曾有好草料喂馬?”眾僧俱滿口答應道:“有!有!有!更不曾一毫有怠慢了老爺。”三藏道:“自你去了這半日,我已吃過了三次茶湯、兩餐齋供了。他俱不曾敢慢我,但隻是你還盡心竭力去尋取袈裟回來。”行者道:“莫忙!既有下落,管情拿住這廝,還你原物。放心,放心!”

正說處,那上房院主又整治素供,請孫老爺吃齋。行者卻吃了些須,複駕祥雲,又去找尋。正行間,隻見一個小怪,左脅下夾著一個花梨木匣兒,從大路而來。行者度他匣內必有什麼柬劄,舉起棒,劈頭一下,可憐不禁打,就打得似個肉餅一般。卻拖在路旁,揭開匣兒觀看,果然是一封請帖。帖上寫著:

侍生熊羆頓首拜,啟上大闡金池老人上丹房:

屢承佳惠,感激淵深。夜觀回祿回祿:傳說中的火神名。後因稱火災為回祿。之難,有失救護,諒仙機必無他害。生偶得佛衣一件,欲作雅會,謹具花酌,奉扳清賞。至期,千乞仙駕過臨一敘。是荷。先二日具。

行者見了,嗬嗬大笑道:“那個老剝皮,死得他一毫兒也不虧!他原來與妖精結黨,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歲。想是那個妖精,傳他些什麼服氣的小法兒,故有此壽。老孫還記得他的模樣,等我就變做那和尚,往他洞裏走走,看我那袈裟放在何處。假若得手,即便拿回,卻也省力。”

好大聖,念動咒語,迎著風一變,果然就像那老和尚一般,藏了鐵棒,拽開步,徑來洞口,叫聲“開門”。那小妖開了門,見是這般模樣,急轉身報道:“大王,金池長老來了。”那怪大驚道:“剛才差了小的去下簡帖請他,這時候還未到那裏哩,如何他就來得這等迅速?想是小的不曾撞著他,斷是孫行者呼他來討袈裟的。管事的,可把佛衣藏了,莫教他看見。”

行者進了前門,但見那天井中鬆篁交翠,桃李爭妍,叢叢花發,簇簇蘭香,卻也是個洞天之處。又見那二門上有一聯對子,寫著:“靜隱深山無俗慮,幽居仙洞樂天真。”行者暗道:“這廝也是個脫垢離塵、知命的怪物。”入門裏,往前又進,到於三層門裏,都是些畫棟雕梁、明窗彩戶。隻見那黑漢子穿的是黑綠紵絲袢襖,罩一領鴉青花綾披風,戴一頂烏角軟巾,穿一雙麂皮皂靴;見行者進來,整頓衣巾,降階迎接道:“金池老友,連日欠親。請坐,請坐。”行者以禮相見。見畢而坐,坐定而茶。茶罷,妖精欠身道:“適有小簡奉啟,後日一敘,何老友今日就下顧也?”行者道:“正來進拜,不期路遇華翰華翰:對別人書信的敬稱。,見有‘佛衣雅會’,故此急急奔來,願求見見。”那怪笑道:“老友差矣。這袈裟本是唐僧的,他在你處住紮,你豈不曾看見,反來就我看看?”行者道:“貧僧借來,因夜晚還不曾展看,不期被大王取來,又被火燒了荒山,失落了家私。那唐僧的徒弟又有些驍勇,亂忙中,四下裏都尋覓不見。原來是大王的洪福收來,故特來一見。”

正講處,隻見有一個巡山的小妖來報道:“大王!禍事了!下請書的小校,被孫行者打死在大路旁邊,他綽著經兒綽著經兒:趁此機會。變化做金池長老,來騙佛衣也!”那怪聞言,暗道:“我說那長老怎麼今日就來,又來得迅速,果然是他!”急縱身,拿過槍來就刺行者。行者耳朵裏急掣出棍子,現了本相,架住槍尖,就在他那中廳裏跳出,自天井中鬥到前門外,唬得那洞裏群魔都喪膽,家間老幼盡無魂。這場在山頭好賭鬥,比前番更是不同。好殺:

那猴王膽大充和尚,這黑漢心靈隱佛衣。語去言來機會巧,隨機應變不差池。袈裟欲見無由見,寶貝玄微真妙微。小怪尋山言禍事,老妖發怒顯神威。翻身打出黑風洞,槍棒爭持辨是非。棒架長槍聲響亮,槍迎鐵棒放光輝。悟空變化人間少,妖怪神通世上稀。這個要把佛衣來慶壽,那個不得袈裟肯善歸?這番苦戰難分手,就是活佛臨凡也解不得圍。

他兩個從洞口打上山頭,自山頭殺在雲外,吐霧噴風,飛砂走石,隻鬥到紅日沉西,不分勝敗。那怪道:“姓孫的,你且住了手。今日天晚,不好相持。你去!你去!待明早來,與你定個死活。”行者叫道。”兒子莫走!要戰便像個戰的,不可以天晚相推。”看他沒頭沒臉的,隻情使棍子打來,這黑漢又化陣清風,轉回本洞,緊閉石門不出。

行者卻無計策奈何,隻得也回觀音院裏。按落雲頭,道聲“師父”。那三藏眼兒巴巴的正望他哩。忽見到了麵前,甚喜;又見他手裏沒有袈裟,又懼。問道:“怎麼這番還不曾有袈裟來?”行者袖中取出個簡帖兒來,遞與三藏道:“師父,那怪物與這死的老剝皮原是朋友。他著一個小妖送此帖來,還請他去赴‘佛衣會’。是老孫就把那小妖打死,變做那老和尚,進他洞去,騙了一盅茶吃。欲問他討袈裟看看,他不肯拿出。正坐間,忽被一個什麼巡風的走了風信,他就與我打將起來。隻鬥到這早晚,不分上下。他見天晚,閃回洞去,緊閉石門。老孫無奈,也暫回來。”三藏道:“你手段比他何如?”行者道:“我也硬不多兒,隻戰個手平。”三藏才看了簡帖,又遞與那院主道:“你師父敢莫也是妖精麼?”那院主慌忙跪下道:“老爺,我師父是人。隻因那黑大王修成人道,常來寺裏與我師父講經,他傳了我師父些養神服氣之術,故以朋友相稱。”行者道:“這夥和尚沒甚妖氣,他一個個頭圓頂天,足方履地,但比老孫肥胖長大些兒,非妖精也。你看那帖兒上寫著‘侍生熊羆’,此物必定是個黑熊成精。”三藏道:“我聞得古人雲:‘熊與猩猩相類。’都是獸類,他卻怎麼成精?”行者笑道:“老孫是獸類,見做了齊天大聖,與他何異?大抵世間之物,凡有九竅者,皆可以修行成仙。”三藏又道:“你才說他本事與你手平,你卻怎生得勝,取我袈裟回來?”行者道:“莫管,莫管,我有處治。”

正商議間,眾僧擺上晚齋,請他師徒們吃了。三藏教掌燈,仍去前麵禪堂安歇。眾僧都挨牆倚壁,苫搭窩棚,各各睡下,隻把個後方丈讓與那上下院主安身。此時夜靜,但見:

銀河現影,玉宇無塵。滿天星燦爛,一水浪收痕。萬籟聲寧,千山鳥絕。溪邊漁火息,塔上佛燈昏。昨夜闍黎鍾鼓響,今宵一遍哭聲聞。

是夜在禪堂歇宿。那三藏想著袈裟,哪裏得穩睡?忽翻身見窗外透白,急起叫道:“悟空,天明了,快尋袈裟去。”行者一骨魯跳將起來,早見眾僧侍立,供奉湯水。行者道:“你等用心伏侍我師父,老孫去也。”三藏下床扯住道:“你往那裏去?”行者道:“我想這樁事都是觀音菩薩沒理,他有這個禪院在此,受了這裏人家香火,又容那妖精鄰住。我去南海尋他,與他講一講,教他親來問妖精討袈裟還我。”三藏道:“你這去,幾時回來?”行者道:“時少隻在飯罷,時多隻在晌午,就成功了。那些和尚,可好伏侍,老孫去也。”

說聲去,早已無蹤。須臾間到了南海,停雲觀看,但見那:

汪洋海遠,水勢連天。祥光籠宇宙,瑞氣照山川。千層雪浪吼青霄,萬疊煙波滔白晝。水飛四野,浪滾周遭。水飛四野震轟雷,浪滾周遭鳴霹靂。休言水勢,且看中間。五色朦朧寶疊山,紅黃紫皂綠和藍。才見觀音真勝境,試看南海落伽山。好去處!山峰高聳,頂透虛空。中間有千樣奇花,百般瑞草。風搖寶樹,日映金蓮。觀音殿瓦蓋琉璃,潮音洞門鋪玳瑁。綠楊影裏語鸚哥,紫竹林中啼孔雀。羅紋石上,護法威嚴;瑪瑙灘前,木叉雄壯。

這行者觀不盡那異景非常,徑直按雲頭,到竹林之下。早有諸天迎接道:“菩薩前者對眾言大聖歸善,甚是宣揚。今保唐僧,如何得暇到此?”行者道:“因保唐僧,路逢一事,特見菩薩,煩為通報。”諸天遂來洞口報知,菩薩喚入。行者遵法而行,至寶蓮台下拜了。菩薩問曰:“你來何幹?”行者道:“我師父路遇你的禪院,你受了人間香火,容一個黑熊精在那裏鄰住,著他偷了我師父袈裟,屢次取討不與,今特來問你要的。”菩薩道:“這猴子說話這等無狀!既是熊精偷了你的袈裟,你怎來問我取討?都是你這個孽猴大膽,將寶貝賣弄,拿與小人看見,你卻又行凶,喚風發火,燒了我的留雲下院,反來我處放刁!”行者見菩薩說出這話,知他曉得過去未來之事,慌忙禮拜道:“菩薩,乞恕弟子之罪,果是這般這等。但恨那怪物不肯與我袈裟,師父又要念那話兒咒語,老孫忍不得頭疼,故此來拜煩菩薩。望菩薩慈悲之心,助我去拿那妖精,取衣西進也。”菩薩道:“那怪物有許多神通,卻也不亞於你。也罷,我看唐僧麵上,和你去走一遭。”行者聞言,謝恩再拜。即請菩薩出門,遂同駕祥雲,早到黑風山。墜落雲頭,依路找洞。

正行處,隻見那山坡前走出一個道人,手拿著一個玻璃盤兒,盤內安著兩粒仙丹,往前正走;被行者撞個滿懷,掣出棒,就照頭一下,打得腦裏漿流出,腔中血迸攛。菩薩大驚道:“你這個猴子,還是這等放潑!他又不曾偷你袈裟,又不與你相識,又無甚冤仇,你怎麼就將他打死?”行者道:“菩薩,你認他不得。他是那黑熊精的朋友。他昨日和一個白衣秀士,都在芳草坡前坐講,後日是黑精的生日,請他們來慶‘佛衣會’。今日他先來拜壽,明日來慶‘佛衣會’,所以我認得。定是今日替那妖去上壽。”菩薩說:“既是這等說來,也罷。”行者才去把那道人提起來看,卻是一隻蒼狼。旁邊那個盤兒底下卻有字,刻道:“淩虛子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