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菩薩與揭諦不多時到了蛇盤山,卻在那半空裏留住祥雲,低頭觀看,隻見孫行者正在澗邊叫罵。菩薩著揭諦喚他來。那揭諦按落雲頭,不經由三藏,直至澗邊對行者道:“菩薩來也。”行者聞得,急縱雲跳到空中,對他大叫道:“你這個七佛之師、慈悲的教主!你怎麼生方法兒害我?”菩薩道:“我把你這個大膽的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盡意,度得個取經人來,叮嚀教他救你性命,你怎麼不來謝我活命之恩,反來與我嚷鬧?”行者道:“你弄得我好哩!你既放我出來,讓我逍遙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迎著我,傷了我幾句,教我來盡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罷了;你怎麼送他一頂花帽,哄我戴在頭上受苦?把這個箍子長在老孫頭上,又教他念一卷什麼緊箍兒咒,著那老和尚念了又念,教我這頭上疼了又疼,這不是你害我也?”菩薩笑道:“你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正果,若不如此拘係你,你又誑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從前撞出禍來,有誰收管?須是得這個魔頭,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門路哩!”行者道:“這樁事,作做作做:算做、當作。是我的魔頭罷;你怎麼又把那有罪的孽龍送在此處成精,教他吃了我師父的馬匹?此又是縱放歹人為惡,太不善也!”菩薩道:“那條龍,是我親奏玉帝,討他在此,專為求經人做個腳力。你想那東土來的凡馬,怎曆得這萬水千山?怎到得那靈山佛地?須是得這個龍馬,方才去得。”行者道:“像他這般懼怕老孫,潛躲不出,如之奈何?”菩薩叫揭諦道:“你去澗邊叫一聲‘敖閏龍王玉龍三太子,你出來,有南海菩薩在此。’他就出來了。”
那揭諦果去澗邊叫了兩遍。那小龍翻波跳浪,跳出水來,變作一個人像,踏了雲頭,到空中對菩薩禮拜道:“向蒙菩薩解脫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聞取經人的音信。”菩薩指著行者道:“這不是取經人的大徒弟?”小龍見了道:“菩薩,這是我的對頭。我昨日腹中饑餒,果然吃了他的馬匹。他倚著有些力量,將我鬥得力怯而回;又罵得我閉門不敢出來。他更不曾提著一個‘取經’的字樣。”行者道:“你又不曾問我姓甚名誰,我怎麼就說?”小龍道:“我不曾問你是那裏來的潑魔?你嚷道:‘管什麼那裏不那裏!隻還我馬來!’何曾說出半個‘唐’字!”菩薩道:“那猴頭,專倚自強,那肯稱讚別人?今番前去,還有歸順的哩。若問時,先提起‘取經’的字來,卻也不用勞心,自然拱伏。”行者歡喜領教。
菩薩上前,把那小龍的項下明珠摘了,將楊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氣,喝聲叫“變!”那龍即變做他原來的馬匹毛片。又將言語吩咐道:“你須用心了還業障,功成後,超越凡龍,還你個金身正果。”那小龍口銜著橫骨,心心領諾。菩薩教悟空:“領他去見三藏,我回海上去也。”行者扯住菩薩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這等崎嶇,保這個凡僧,幾時得到?似這等多磨多折,老孫的性命也難全,如何成得什麼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菩薩道:“你當年未成人道,且肯盡心修悟;你今日脫了天災,怎麼倒生懶惰?我門中以寂滅成真,須是要信心正果;假若到了那傷身苦磨之處,我許你叫天天應,叫地地靈;十分再到那難脫之際,我也親來救你。你過來,我再贈你一般本事。”菩薩將楊柳葉兒摘下三個,放在行者的腦後,喝聲“變!”即變做三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無濟無主的時節,可以隨機應變,救得你急苦之災。”行者聞了這許多好言,才謝了大慈大悲的菩薩。那菩薩香風繞繞,彩霧飄飄,徑轉普陀而去。
這行者才按落雲頭,揪著那龍馬的頂鬃,來見三藏道:“師父,馬有了也。”三藏一見大喜道:“徒弟,這馬怎麼比前反肥盛了些?在何處尋著的?”行者道:“師父,你還做夢哩!卻才是金頭揭諦請了菩薩來,把那澗裏龍化作我們的白馬。其毛片相同,隻是少了鞍轡,著老孫揪將來也。”三藏大驚道:“菩薩何在?待我去拜謝他。”行者道:“菩薩此時已到南海,不耐煩矣。”三藏就撮土焚香,望南禮拜。拜罷起身,即與行者收拾前進。行者喝退了山神、土地,吩咐了揭諦、功曹,卻請師父上馬。三藏道:“那無鞍轡的馬,怎生騎得?且待尋船渡過澗去,再作區處。”行者道:“這個師父,好不知時務!這個曠野山中,船從何來?這匹馬他在此久住,必知水勢,就騎著他做個船兒過去罷。”三藏無奈,隻得依言,跨了驏馬驏(chǎn)馬:指沒有鞍子的馬。驏:猶言光著。。行者挑著行囊,到了澗邊。
隻見那上流頭有一個漁翁,撐著一個枯木的筏子,順流而下。行者見了,用手招呼道:“那老漁,你來,你來。我是東土取經去的。我師父到此難過,你來渡他一渡。”漁翁聞言,即忙撐攏。行者請師父下了馬,扶持左右。三藏上了筏子,揪上馬匹,安了行李。那老漁撐開筏子,如風似箭,不覺地過了鷹愁陡澗。上了西岸,三藏教行者解開包袱,取出大唐的幾文錢鈔,送與老漁。老漁把筏子一篙撐開道:“不要錢,不要錢。”向中流渺渺茫茫而去。三藏甚不過意,隻管合掌稱謝。行者道:“師父休致意了。你不認得他,他是此澗裏的水神。不曾來接得我老孫,老孫還要打他哩。隻如今免打就夠了他的,怎敢要錢?”那師父也似信不信,隻得又跨著驏馬,隨著行者,徑投大路,奔西而去。這正是:廣大真如登彼岸,誠心了性上靈山。
同師前進,不覺的紅日沉西,天光漸晚。但見:
淡雲撩亂,山月昏蒙。滿天霜色生寒,四麵風聲透體。孤鳥去時蒼渚闊,落霞明處遠山低。疏林千樹吼,空嶺獨猿啼。長途不見行人跡,萬裏歸舟入夜時。
三藏在馬上遙觀,忽見路旁一座莊院。三藏道:“悟空,前麵人家,可以借宿,明早再行。”行者抬頭看見道:“師父,不是人家莊院。”三藏道:“如何不是?”行者道:“人家莊院,卻沒飛魚穩獸之脊。這斷是個廟宇庵院。”
師徒們說著話,早已到了門首。三藏下了馬,隻見那門上有三個大字,乃“裏社祠”,遂入門裏。那裏邊有一個老者,頂掛著數珠兒,合掌來迎,叫聲:“師父請坐。”三藏慌忙答禮,上殿去參拜了聖像。那老者即呼童子獻茶。茶罷,三藏問老者道:“此廟何為‘裏社’?”老者道:“敝處乃西番哈咇國界。這廟後有一莊人家,共發虔心,立此廟宇。裏者,乃一鄉裏地;社者,乃一社土神。每遇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日,各辦三牲花果,來此祭社,以保四時清吉,五穀豐登,六畜茂盛故也。”三藏聞言,點頭誇讚:“正是‘離家三裏遠,別是一鄉風’。我那裏人家,更無此善。”老者卻問:“師父仙鄉是何處?”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國,奉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的。路過寶坊,天色將晚,特投聖祠,告宿一宵,天光即行。”那老者十分歡喜,道了幾聲“失迎”,又叫童子辦飯。三藏吃畢,謝了。
行者的眼乖,見他房簷下有一條搭衣的繩子,走將去一把扯斷,將馬腳係住。那老者笑道:“這馬是哪裏偷來的?”行者怒道:“你那老頭子,說話不知高低!我們是拜佛的聖僧,又會偷馬?”老兒笑道:“不是偷的,如何沒有鞍轡韁繩,卻來扯斷我曬衣的索子?”三藏陪禮道:“這個頑皮,隻是性躁。你要拴馬,好生問老人家討條繩子,如何就扯斷他的衣索?老先老先:對年紀大的人的尊稱,如同稱呼“老先生”。休怪,休怪。我這馬,實不瞞你說,不是偷的。昨日東來,至鷹愁陡澗,原有騎的一匹白馬,鞍轡俱全。不期那澗裏有條孽龍,在彼成精,他把我的馬連鞍轡一口吞之。幸虧我徒弟有些本事,又感得觀音菩薩來澗邊擒住那龍,教他就變做我原騎的白馬,毛片俱同,馱我上西天拜佛。今此過澗,未經一日,卻到了老先的聖祠,還不曾置得鞍轡哩。”那老者道:“師父休怪,我老漢作笑耍子,誰知你高徒認真。我小時也有幾個村錢,也好騎匹駿馬;隻因累歲迍邅迍邅(zhūn zhān):謂處於困難的境地。遭喪失火,到此沒了下梢下梢:結局。,故充為廟祝,侍奉香火,幸虧這後莊施主家募化度日。我那裏倒還有一副鞍轡,是我平日心愛之物,就是這等貧窮,也不曾舍得賣了。才聽老師父之言,菩薩尚且救護,神龍教他化馬馱你,我老漢卻不能少有周濟。明日將那鞍轡取來,願送老師父,扣背前去,乞為笑納。”三藏聞言,稱謝不盡。早又見童子拿出晚齋。齋罷,掌上燈,安了鋪,各各寢歇。
至次早,行者起來道:“師父,那廟祝老兒昨晚許我們鞍轡,問他要,不要饒他。”說未了,隻見那老兒果擎著一副鞍轡,襯屜韁籠之類,凡馬上一切用的,無不全備,放在廊下道:“師父,鞍轡奉上。”三藏見了,歡喜領受。教行者拿了,背上馬看,可相稱否。行者走上前,一件件的取起看了,果然是些好物。有詩為證:
雕鞍彩晃柬銀星,寶鐙光飛金線明。
襯屜幾層絨苫疊,牽韁三股紫絲繩。
轡頭皮劄團花粲,雲扇描金舞獸形。
環嚼叩成磨煉鐵,兩垂蘸水結毛纓。
行者心中暗喜,將鞍轡背在馬上,就似量著做的一般。三藏拜謝那老,那老慌忙攙起道:“惶恐!惶恐!何勞致謝?”那老者也不再留,請三藏上馬。那長老出得門來,攀鞍上馬。行者擔著行李。那老兒複袖中取出一條鞭兒來,卻是皮丁兒寸劄的香藤柄子、虎筋絲穿結的梢兒,在路旁拱手奉上道:“聖僧,我還有一條挽手兒,一發送了你罷。”那三藏在馬上接了道:“多承布施!多承布施!”
正打問訊,卻早不見了那老兒。及回看那裏社祠,是一片光地。隻聽得半空中有人言語道:“聖僧,多簡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薩差送鞍轡與汝等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卻莫一時怠慢。”慌得個三藏滾鞍下馬,望空禮拜道:“弟子肉眼凡胎,不識尊神尊麵,望乞恕罪。煩轉達菩薩,深蒙恩佑。”你看他隻管朝天磕頭,也不計其數。路旁邊活活地笑倒個孫大聖,孜孜的喜壞個美猴王,上前來扯住唐僧道:“師父,你起來罷。他已去得遠了,聽不見你禱祝,看不見你磕頭。隻管拜怎的?”長老道:“徒弟呀,我這等磕頭,你也就不拜他一拜,且立在旁邊,隻管哂笑,是何道理?”行者道:“你那裏知道?像他這個藏頭露尾的,本該打他一頓;隻為看菩薩麵上,饒他打盡彀了,他還敢受我老孫之拜?老孫自小兒做好漢,不曉得拜人,就是見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隻是唱個喏便罷了。”三藏道:“不當人子!莫說這空頭話!快起來,莫誤了走路。”那師父才起來收拾投西而去。
此去行有兩個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虜虜、回回虜虜、回回:指西域一帶的少數民族。,狼蟲虎豹。光陰迅速,又值早春時候。但見山林錦翠色,草木發青芽;梅英落盡,柳眼初開。師徒們行玩春光,又見太陽西墜。三藏勒馬遙觀,山凹裏有樓台影影,殿閣沉沉。三藏道:“悟空,你看那裏是什麼去處?”行者抬頭看了道:“不是殿宇,定是寺院。我們趕起些,那裏借宿去。”三藏欣然從之,放開龍馬,徑奔前來。
畢竟不知此去是什麼去處,且聽下回分解。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黑風山怪竊袈裟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黑風山怪竊袈裟第 十 六 回觀音院僧謀寶貝黑風山怪竊袈裟卻說他師徒兩個策馬前來,直至山門首觀看,果然是一座寺院。但見那:
層層殿閣,疊疊廊房。三山門外,巍巍萬道彩雲遮;五福堂前,豔豔千條紅霧繞。兩路鬆篁,一林檜柏。兩路鬆篁,無年無紀自清幽;一林檜柏,有色有顏隨傲麗。又見那鍾鼓樓高,浮屠浮屠:梵語譯音,也作浮圖,就是塔。塔峻。安禪僧定性,啼樹鳥音閑。寂寞無塵真寂寞,清虛有道果清虛。
詩曰:
上刹祇園隱翠窩,招提勝景賽娑婆。
果然淨土人間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長老下了馬,行者歇了擔,正欲進門,隻見那門裏走出一眾僧來。你看他怎生模樣:
頭戴左笄帽,身穿無垢衣。
銅環雙墜耳,絹帶束腰圍。
草履行來穩,木魚手內提。
口中常作念,般若總皈依。
三藏見了,侍立門旁,道個問訊。那和尚連忙答禮,笑道:“失瞻。”問:“是那裏來的?請入方丈獻茶。”三藏道:“我弟子乃東土欽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經。至此處天色將晚,欲借上刹一宵。”那和尚道:“請進裏坐,請進裏坐。”三藏方喚行者牽馬進來。那和尚忽見行者相貌,有些害怕,便問:“那牽馬的是個什麼東西?”三藏道:“悄言!悄言!他的性急,若聽見你說是什麼東西,他就惱了。他是我的徒弟。”那和尚打了個寒噤,咬著指頭道:“這般一個醜頭怪腦的,好招他做徒弟!”三藏道:“你看不出來哩,醜自醜,甚是有用。”
那和尚隻得同三藏與行者進了山門。山門裏,又見那正殿上書四個大字,是“觀音禪院”。三藏又大喜道:“弟子屢感菩薩聖恩,未及叩謝;今遇禪院,就如見菩薩一般,甚好拜謝。”那和尚聞言,即命道人開了殿門,請三藏朝拜。那行者拴了馬,丟了行李,同三藏上殿。三藏展背舒身,鋪胸納地,望金像叩頭。那和尚便去打鼓,行者就去撞鍾。三藏俯伏台前,傾心禱祝。祝拜已畢,那和尚住了鼓,行者還隻管撞鍾不歇,或緊或慢,撞了許久。那道人道:“拜已畢了,還撞鍾怎麼?”行者方丟了鍾杵,笑道:“你那裏曉得!我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