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卻驚動那寺裏大小僧人、上下房長老,聽得鍾聲亂響,一齊擁出道:“那個野人在這裏亂敲鍾鼓?”行者跳將出來,“咄”的一聲道:“是你孫外公撞了耍子的!”那些和尚一見了,唬得跌跌滾滾,都爬在地下道:“雷公爺爺!”行者道:“雷公是我的重孫兒哩!起來,起來,不要怕,我們是東土大唐來的老爺。”眾僧方才禮拜,見了三藏,都才放心不怕。內有本寺院主請道:“老爺們到後方丈中奉茶。”遂而解韁牽馬,抬了行李,轉過正殿,徑入後房,序了坐次。那院主獻了茶,又安排齋供。
天光尚早。三藏稱謝未畢,隻見那後麵有兩個小童,攙著一個老僧出來。看他怎生打扮:
頭上戴一頂毗盧方帽,貓睛石的寶頂光輝;身上穿一領錦絨褊衫,翡翠毛的金邊晃亮。一對僧鞋攢八寶,一根拄杖嵌雲星。滿麵皺痕,好似驪山老母驪山老母:神話中的女仙,又作黎山老母。;一雙昏眼,卻如東海龍君。口不關風因齒落,腰駝背屈為筋攣。
眾僧道:“師祖來了。”三藏躬身施禮迎接道:“老院主,弟子拜揖。”那老僧還了禮,又各敘坐。老僧道:“適間小的們說,東土唐朝來的老爺,我才出來奉見。”三藏道:“輕造寶山,不知好歹,恕罪!恕罪!”老僧道:“不敢!不敢!”因問:“老爺,東土到此,有多少路程?”三藏道:“出長安邊界,有五千餘裏;過兩界山,收了一眾小徒,一路來,行過西番哈咇國,經兩個月,又有五六千裏,才到了貴處。”老僧道:“也有萬裏之遙了。我弟子虛度一生,山門也不曾出去,誠所謂坐井觀天,樗朽樗(chū)朽:不成材的自謙詞。樗,臭椿樹。之輩。”三藏又問:“老院主高壽幾何?”老僧道:“癡長二百七十歲了。”行者聽見道:“這還是我萬代孫兒哩!”三藏瞅了他一眼,道:“謹言!莫要不識高低,衝撞人。”那和尚便問:“老爺,你有多少年紀了?”行者道:“不敢說。”那老僧也隻當一句瘋話,便不介意,也不再問,隻叫獻茶。有一個小幸童,拿出一個羊脂玉的盤兒,有三個法藍鑲金的茶盅;又一童,提一把白銅壺兒,斟了三杯香茶。真個是色欺榴蕊豔,味勝桂花香。三藏見了誇愛不盡道:“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那老僧道:“汙眼!汙眼!老爺乃天朝上國,廣覽奇珍,似這般器具,何足過獎?老爺自上邦來,可有什麼寶貝,借與弟子一觀?”三藏道:“可憐!我那東土無甚寶貝;就有時,路程遙遠,也不能帶得。”
行者在旁道:“師父,我前日在包袱裏,曾見那領袈裟,不是件寶貝?拿與他看看何如?”眾僧聽說袈裟,一個個冷笑。行者道:“你笑怎的?”院主道:“老爺才說袈裟是件寶貝,言實可笑。若說袈裟,似我等輩者,不止二三十件;若論我師祖,在此處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足有七八百件!”叫:“拿出來看看。”那老和尚也是他一時賣弄,便叫道人開庫房,頭陀抬櫃子,就抬出十二櫃,放在天井中,開了鎖,兩邊設下衣架,四圍牽了繩子,將袈裟一件件抖開掛起,請三藏觀看。果然是滿堂綺繡,四壁綾羅!
行者一一觀之,都是些穿花納錦納錦:一種用穿紗方法做的刺繡。、刺繡銷金之物。笑道:“好,好,好!收起!收起!把我們的也取出來看看。”三藏把行者扯住,悄悄地道:“徒弟,莫要與人鬥富。你我是單身在外,隻恐有錯。”行者道:“看看袈裟,有何差錯?”三藏道:“你不曾理會得。古人有雲:‘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見貪婪奸偽之人。’倘若一經入目,必動其心;既動其心,必生其計。汝是個畏禍的,索之而必應其求,可也;不然,則殞身滅命,皆起於此,事不小矣。”行者道:“放心!放心!都在老孫身上!”你看他不由分說,急急地走了去,把個包袱解開,早有霞光迸迸,尚有兩層油紙裹定;去了紙,取出袈裟,抖開時,紅光滿室,彩氣盈庭。眾僧見了,無一個不心歡口讚:“真個好袈裟!”上頭有:
千般巧妙明珠墜,萬樣稀奇佛寶攢。
上下龍須鋪彩綺,兜羅四麵錦沿邊。
體掛魍魎從此滅,身披魑魅入黃泉。
托化天仙親手製,不是真僧不敢穿。
那老和尚見了這般寶貝,果然動了奸心,走上前對三藏跪下,眼中垂淚道:“我弟子真是沒緣!”三藏攙起道:“老院師有何話說?”他道:“老爺這件寶貝,方才展開,天色晚了,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豈不是無緣?”三藏教:“掌上燈來讓你再看。”那老僧道:“爺爺的寶貝,已是光亮;再點了燈,一發晃眼,莫想看得仔細。”行者道:“你要怎地看才好?”老僧道:“老爺若是寬恩放心,教弟子拿到後房,細細地看一夜,明早送還老爺西去。不知尊意何如?”三藏聽說,吃了一驚,埋怨行者道:“都是你!都是你!”行者笑道:“怕他怎的?等我包起來,教他拿了去看。但有疏虞,盡是老孫管整管整:方言。包管、擔保。。”那三藏阻擋不住。他把袈裟遞與老僧道:“憑你看去;隻是明早照舊還我,不得損汙些須。”老僧喜喜歡歡,著幸童將袈裟拿進去,卻吩咐眾僧將前麵禪堂掃淨,取兩張藤床安設鋪蓋,請二位老爺安歇;一壁廂又教安排明早齋送行,遂而各散。師徒們關了禪堂睡下。不提。
卻說那和尚把袈裟騙到手,拿在後房燈下,對袈裟號啕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先睡。小幸童也不知為何,卻去報與眾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時候,還不歇聲。”有兩個徒孫,是他心愛之人,上前問道:“師公,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無緣,看不得唐僧寶貝!”小和尚道:“公公年紀高大,發過了。他的袈裟放在你麵前,你隻消解開看便罷了,何須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長久。我今年二百七十歲,空掙了幾百件袈裟,怎麼得有他這一件?怎麼得做個唐僧?”小和尚道:“師公差了。唐僧乃是離鄉背井的一個行腳僧。你這等年高,享用也夠了,倒要像他做行腳僧,何也?”老僧道:“我雖是坐家自在,樂乎晚景,卻不得他這袈裟穿穿。若教我穿得一日兒,就死也閉眼,也是我來陽世間為僧一場!”眾僧道:“好沒正經!你要穿他的,有何難處?我們明日留他住一日,你就穿他一日;留他住十日,你就穿他十日,便罷了。何苦這般痛哭?”老僧道:“縱然留他住了半載,也隻穿得半載,到底也不得氣長。他要去時,隻得與他去,怎生留得長遠?”
正說話處,有一個小和尚,名喚廣智,出頭道:“公公,要得長遠,也容易。”老僧聞言,就歡喜起來道:“我兒,你有什麼高見?”廣智道:“那唐僧兩個是走路的人,辛苦之甚,如今已睡著了。我們想幾個有力量的,拿了槍刀,打開禪堂,將他殺了,把屍首埋在後園。隻我一家知道,卻又謀了他的白馬、行囊,卻把那袈裟留下,以為傳家之寶,豈非子孫長久之計耶?”老和尚見說,滿心歡喜,卻才揩了眼淚道:“好!好!好!此計絕妙!”即便收拾槍刀。
內中又有一個小和尚,名喚廣謀,就是那廣智的師弟,上前來道:“此計不妙。若要殺他,須要看看動靜。那個白臉的似易,那個毛臉的似難;萬一殺他不得,卻不反招己禍?我有一個不動刀槍之法,不知你尊意如何?”老僧道:“我兒,你有何法?”廣謀道:“依小孫之見,如今喚聚東山大小房頭,每人要幹柴一束,舍了那三間禪堂,放起火來,教他欲走無門,連馬一火焚之。就是山前山後人家看見,隻說是他自不小心,走了火,將我禪堂都燒了。那兩個和尚,卻不都燒死?又好掩人耳目。袈裟豈不是我們傳家之寶?”那些和尚聞言,無不歡喜,都道:“強!強!強!此計更妙!更妙!”遂教各房頭搬柴來。唉!這一計,正是弄得個高壽老僧該盡命,觀音禪院化為塵!原來他那寺裏有七八十個房頭,大小有二百餘眾。當夜一擁搬柴,把個禪堂前前後後,四麵圍繞不通,安排放火。不提。
卻說三藏師徒安歇已定。那行者卻是個靈猴,雖然睡下,隻是存神煉氣,朦朧著醒眼。忽聽得外麵不住的人走,摣摣的柴響風生。他心疑惑道:“此時夜靜,如何有人行得腳步之聲?莫敢是賊盜,謀害我們的?……”他就一骨魯一骨魯:形容翻身一滾。跳起,欲要開門出看,又恐驚醒師父。你看他弄個精神,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蜜蜂兒。真個是:
口甜尾毒,腰細身輕。穿花度柳飛如箭,粘絮尋香似落星。小小微軀能負重,囂囂薄翅會乘風。卻自椽棱下,鑽出看分明。
隻見那眾僧們搬柴運草,已圍住禪堂放火哩。行者暗笑道:“果依我師父之言,他要害我們性命,謀我的袈裟,故起這等毒心。我待要拿棍打他啊,可憐又不禁打,一頓棍都打死了,師父又怪我行凶。罷,罷,罷!與他個順手牽羊,將計就計,教他住不成罷!”好行者,一筋鬥跳上南天門裏,唬得個龐、劉、苟、畢躬身,馬、趙、溫、關控背,俱道:“不好了!不好了!那鬧天宮的主子又來了!”行者搖著手道:“列位免禮,休驚。我來尋廣目天王的。”
說不了,卻遇天王早到,迎著行者道:“久闊,久闊。前聞得觀音菩薩來見玉帝,借了四值功曹、六丁六甲並揭諦等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去,說你與他做了徒弟,今日怎麼得閑到此?”行者道:“且休敘闊。唐僧路遇歹人,放火燒他,事在萬分緊急,特來尋你借‘辟火罩兒’,救他一救。快些拿來使使,即刻返上。”天王道:“你差了。既是歹人放火,隻該借水救他,如何要辟火罩?”行者道:“你哪裏曉得就裏就裏:內情、底細。。借水救之,卻燒不起來,倒相應相應:便宜。猶如說“便宜了他”。了他;隻是借此罩,護住了唐僧無傷,其餘管他,盡他燒去。快些!快些!此時恐已無及。莫誤了我下邊幹事!”那天王笑道:“這猴子還是這等起不善之心,隻顧了自家,就不管別人。”行者道:“快著!快著!莫要調嘴,害了大事!”那天王不敢不借,遂將罩兒遞與行者。
行者拿了,按著雲頭,徑到禪堂房脊上,罩住了唐僧與白馬、行李。他卻去那後麵老和尚住的方丈房上頭坐,著意保護那袈裟。看那些人放起火來,他轉撚訣念咒,望巽地上吸一口氣吹將去,一陣風起,把那火轉刮得烘烘亂著。好火!好火!但見:
黑煙漠漠,紅焰騰騰。黑煙漠漠,長空不見一天星;紅焰騰騰,大地有光千裏赤。起初時,灼灼金蛇;次後來,威威血馬。南方三炁逞英雄,回祿大神施法力。燥幹柴燒烈火性,說什麼燧人鑽木;熟油門前飄彩焰,賽過了老祖開爐。正是那無情火發,怎禁這有意行凶,不去弭災,反行助虐。風隨火勢,焰飛有千丈餘高;火趁風威,灰迸上九霄雲外。乒乒乓乓,好便似殘年爆竹;潑潑喇喇,卻就如軍中炮聲。燒得那當場佛像莫能逃,東院伽藍無處躲。勝如赤壁夜鏖兵,賽過阿房宮內火!
這正是星星之火,能燒萬頃之田。須臾間,風狂火盛,把一座觀音院處處通紅。你看那眾和尚,搬箱抬籠,搶桌端鍋,滿院裏叫苦連天。孫行者護住了後邊方丈,辟火罩罩住了前麵禪堂,其餘前後火光大發。真個是照天紅焰輝煌,透壁金光照耀!
不期火起之時,驚動了一山獸怪。這觀音院正南二十裏遠近,有座黑風山,山中有一個黑風洞,洞中有一個妖精,正在睡醒翻身。隻見那窗門透亮,隻道是天明。起來看時,卻是正北下的火光晃亮,妖精大驚道:“呀!這必是觀音院裏失了火!這些和尚好不小心!我看時,與他救一救來。”好妖精,縱起雲頭,即至煙火之下,果然衝天之火,前麵殿宇皆空,兩廊煙火方灼。他大拽步,撞將進去,正呼喚叫取水來,隻見那後房無火,房脊上有一人放風。他卻情知如此,急入裏麵看時,見那方丈中間有些霞光彩氣,台案上有一個青氈包袱。他解開一看,見是一領錦襴袈裟,乃佛門之異寶。正是財動人心,他也不救火,他也不叫水,拿著那袈裟,趁哄打劫,拽回雲步,徑轉山洞而去。
那場火隻燒到五更天明,方才滅熄。你看那眾僧們,赤赤精精,啼啼哭哭,都去那灰內尋銅鐵、撥腐炭、撲金銀。有的在牆筐裏苫搭窩棚;有的赤壁根頭支鍋造飯;叫冤叫屈,亂嚷亂鬧。不提。
卻說行者取了辟火罩,一筋鬥送上南天門,交與廣目天王道:“謝借!謝借!”天王收了道:“大聖至誠了。我正愁你不還我的寶貝,無處尋討,且喜就送來也。”行者道:“老孫可是那當麵騙物之人?這叫做‘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天王道:“許久不麵,請到宮少坐一時,何如?”行者道:“老孫比在前不同,‘爛板凳,高談闊論’了;如今保唐僧不得身閑。容敘!容敘!”急辭別墜雲,又見那太陽星上。徑來到禪堂前,搖身一變,變做個蜜蜂兒,飛將進去,現了本象看時,那師父還沉睡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