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叫道:“師父,天亮了,起來罷。”三藏才醒覺,翻身道:“正是。”穿了衣服,開門出來,忽抬頭,隻見些倒壁紅牆,不見了樓台殿宇。大驚道:“呀!怎麼這殿宇俱無,都是紅牆?何也?”行者道:“你還做夢哩!今夜走了火的。”三藏道:“我怎不知?”行者道:“是老孫護了禪堂,見師父濃睡,不曾驚動。”三藏道:“你有本事護了禪堂,如何就不救別房之火?”行者笑道:“好教師父得知。果然依你昨日之言,他愛上我們的袈裟,算計要燒殺我們。若不是老孫知覺,到如今皆成灰骨矣!”三藏聞言,害怕道:“是他們放的火麼?”行者道:“不是他是誰?”三藏道:“莫不是怠慢了你,你幹的這個勾當?”行者道:“老孫是這等憊懶之人,幹這等不良之事?實實是他家放的。老孫見他心毒,果是不曾與他救火,隻是與他略略助些風的。”三藏道:“天那!天那!火起時,隻該助水,怎轉助風?”行者道:“你可知古人雲:‘人沒傷虎心,虎沒傷人意。’他不弄火,我怎肯弄風?”三藏道:“袈裟何在?敢莫是燒壞了也?”行者道:“沒事!沒事!燒不壞!那放袈裟的方丈無火。”三藏恨道:“我不管你!但是有些兒傷損,我隻把那話兒念動念動,你就是死了!”行者慌了道:“師父,莫念!莫念!管尋還你袈裟就是了。等我去拿來走路。”三藏才牽著馬,行者挑了擔,出了禪堂,徑往後方丈去。

卻說那些和尚正悲切間,忽地看見他師徒牽馬挑擔而來,唬得一個個魂飛魄散道:“冤魂索命來了!”行者喝道:“什麼冤魂索命?快還我袈裟來!”眾僧一齊跪倒,叩頭道:“爺爺呀!冤有冤家,債有債主。要索命不幹我們事,都是廣謀與老和尚定計害你的,莫問我們討命。”行者“咄”的一聲道:“我把你這些該死的畜生!那個問你討什麼命?隻拿袈裟來還我走路!”其間有兩個膽量大的和尚道:“老爺,你們在禪堂裏已燒死了,如今又來討袈裟,端的還是人,是鬼?”行者笑道:“這夥孽畜!那裏有什麼火來?你去前麵看看禪堂,再來說話!”眾僧們爬起來往前觀看,那禪堂外麵的門窗槅扇,更不曾燎灼了半分。眾人悚懼,才認得三藏是種神僧,行者是尊護法。一齊上前叩頭道:“我等有眼無珠,不識真人下界!你的袈裟在後麵方丈中老師祖處哩。”三藏行過了三五層敗壁破牆,嗟歎不已。隻見方丈果然無火,眾僧搶入裏麵,叫道:“公公!唐僧乃是神人,未曾燒死,如今反害了自己家當!趁早拿出袈裟,還他去也。”

原來這老和尚尋不見袈裟,又燒了本寺的房屋,正在萬分煩惱焦燥之處,一聞此言,怎敢答應?因尋思無計,進退無方,拽開步,躬著腰,往那牆上著實撞了一頭,可憐隻撞得腦破血流魂魄散,咽喉氣斷染紅沙!有詩為證。詩曰:

堪歎老衲性愚蒙,枉作人間一壽翁。

欲得袈裟傳遠世,豈知佛寶不凡同!

但將容易為長久,定是蕭條取敗功。

廣智廣謀成甚用?損人利己一場空!

慌得個眾僧哭道:“師公已撞殺了,又不見袈裟,怎生是好?”行者道:“想是汝等盜藏起也。都出來!開具花名手本,等老孫逐一查點!”那上下房的院主,將本寺和尚、頭陀、幸童、道人盡行開具手本二張,大小人等,共計二百三十名。行者請師父高坐,他卻一一從頭唱名搜檢,都要解放衣襟,分明點過,更無袈裟。又將那各房頭搬搶出去的箱籠物件,從頭細細尋遍,哪裏得有蹤跡。三藏心中煩惱,懊恨行者不盡,卻坐在上麵念動那咒。行者撲的跌倒在地,抱著頭,十分難禁,隻教“莫念!莫念!管尋還了袈裟!”那眾僧見了,一個個戰兢兢的,上前跪下勸解,三藏才合口不念。行者一骨魯跳起來,耳朵裏掣出鐵棒,要打那些和尚,被三藏喝住道:“這猴頭!你頭痛還不怕,還要無禮?休動手!且莫傷人!再與我審問一問!”眾僧們磕頭禮拜,哀告三藏道:“老爺饒命!我等委實的不曾看見。這都是那老死鬼的不是。他昨晚看著你的袈裟,隻哭到更深時候,看也不曾敢看,思量要圖長久,做個傳家之寶,設計定策,要燒殺老爺;自火起之候,狂風大作,各人隻顧救火,搬搶物件,更不知袈裟去向。”

行者大怒,走進方丈屋裏,把那觸死鬼屍首抬出,選剝了細看,渾身更無那件寶貝;就把個方丈掘地三尺,也無蹤影。行者忖量半晌,問道:“你這裏可有什麼妖怪成精麼?”院主道:“老爺不問,莫想得知。我這裏正東南有座黑風山。黑風洞內有一個黑大王。我這老死鬼常與他講道。他便是個妖精。別無甚物。”行者道:“那山離此有多遠近?”院主道:“隻有二十裏,那望見山頭的就是。”行者笑道:“師父放心,不須講了,一定是那黑怪偷去無疑。”三藏道:“他那廂離此有二十裏,如何就斷得是他?”行者道:“你不曾見夜間那火,光騰萬裏,亮透三天,且休說二十裏,就是二百裏也照見了!坐定是他見火光焜耀,趁著機會,暗暗地來到這裏,看見我們袈裟是件寶貝,必然趁哄擄去也。等老孫去尋他一尋。”三藏道:“你去了時,我卻何倚?”行者道:“這個放心,暗中自有神靈保護,明中等我叫那些和尚伏侍。”即喚眾和尚過來,道:“汝等著幾個去埋那老鬼,著幾個伏侍我師父,看守我白馬!”眾僧領諾。行者又道:“汝等莫順口兒答應,等我去了,你就不來奉承。看師父的,要怡顏悅色;養白馬的,要水草調勻。假有一毫兒差了,照依這個樣棍,與你們看看!”他掣出棍子,照那火燒的磚牆撲的一下,把那牆打得粉碎,又震倒了有七八層牆。眾僧見了,個個骨軟身麻,跪著磕頭滴淚道:“爺爺寬心前去,我等竭力虔心供奉老爺,決不敢一毫怠慢!”好行者,急縱筋鬥雲,徑上黑風山,尋找這袈裟。正是那:

金禪求正出京畿,仗錫投西涉翠微。

虎豹狼蟲行處有,工商士客見時稀。

路逢異國愚僧妒,全仗齊天大聖威。

火發風生禪院廢,黑熊夜盜錦襴衣。

畢竟此去不知袈裟有無,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十七回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第十七回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第 十 七 回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話說孫行者一筋鬥跳將起來,唬得那觀音院大小和尚並頭陀、幸童、道人等一個個朝天禮拜道:“爺爺呀!原來是騰雲駕霧的神聖下界!怪道火不能傷!恨我那個不識人的老剝皮,使心用心,今日反害了自己!”三藏道:“列位請起,不須恨了。這去尋著袈裟,萬事皆休;但恐找尋不著,我那徒弟性子有些不好,汝等性命不知如何,恐一人不能脫也。”眾僧聞得此言,一個個提心吊膽,告天許願,隻要尋得袈裟,各全性命。不提。

卻說孫大聖到空中,把腰兒扭了一扭,早來到黑風山上。住了雲頭,仔細看,果然是座好山;況正值春光時節,但見:

萬壑爭流,千崖競秀。鳥啼人不見,花落樹猶香。雨過天連青壁潤,風來鬆卷翠屏張。山草發,野花開,懸崖峭嶂;薜蘿生,佳木麗,峻嶺平崗。不遇幽人,那尋樵子?澗邊雙鶴飲,石上野猿狂。矗矗堆螺排黛色,巍巍擁翠弄嵐光。

那行者正觀山景,忽聽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語。他卻輕步潛蹤,閃在那石崖之下偷睛觀看。原來是三個妖魔席地而坐。上首的是一條黑漢,左首下是一個道人,右首下是一個白衣秀士,都在那裏高談闊論。講的是立鼎安爐、摶砂煉汞、白雪黃芽白雪黃芽:白雪,水銀。黃芽,指鉛。這些都是道家煉丹的東西。、旁門外道。正說中間,那黑漢笑道:“後日是我母難之日母難之日:即自己的生日。,二公可光顧光顧?”白衣秀士道:“年年與大王上壽,今年豈有不來之理?”黑漢道:“我夜來得了一件寶貝,名喚錦襴佛衣,誠然是件玩好之物。我明日就以他為壽,大開筵宴,邀請各山道官,慶賀佛衣,就稱為‘佛衣會’如何?”道人笑道:“妙!妙!妙!我明日先來拜壽,後日再來赴宴。”行者聞得佛衣之言,定以為是他寶貝。他就忍不住怒氣,跳出石崖,雙手舉起金箍棒,高叫道:“我把你這夥賊怪!你偷了我的袈裟,要做什麼‘佛衣會’?趁早兒將來還我!”喝一聲“休走!”輪起棒,照頭一下,慌得那黑漢化風而逃,道人駕雲而走,隻把個白衣秀士一棒打死。拖將過來看處,卻是一條白花蛇怪。索性提起來,摔做五七斷,徑入深山,找尋那個黑漢。轉過尖峰,抹過峻嶺,又見那壁陡崖前聳出一座洞府,但見那:

煙霞渺渺,鬆柏森森。煙霞渺渺采盈門,鬆柏森森青繞戶。橋踏枯槎木,峰巔繞薜蘿。鳥銜紅蕊來雲壑,鹿踐芳叢上石台。那門前時催花發,風送花香。臨堤綠柳轉黃鸝,傍岸夭桃翻粉蝶。雖然曠野不堪誇,卻賽蓬萊山下景。

行者到於門首,又見那兩扇石門關得甚緊。門上有一橫石板,明書六個大字,乃“黑風山黑風洞”。即便輪棒,叫聲“開門!”那裏麵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出來,問道:“你是何人,敢來擊吾仙洞?”行者罵道:“你個作死的孽畜!什麼個去處,敢稱仙洞!‘仙’字是你稱的?快進去報與你那黑漢,教他快送老爺的袈裟出來,饒你一窩性命!”小妖急急跑到裏麵,報道:“大王!‘佛衣會’做不成了,門外有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來討袈裟哩!”那黑漢被行者在芳草坡前趕將來,卻才關了門,坐還未穩,又聽得那話,心中暗想道:“這廝不知是那裏來的,這般無禮,他敢嚷上我的門來!”教取披掛,隨結束了,綽一杆黑纓槍,走出門來。這行者閃在門外,執著鐵棒,睜睛觀看,隻見那怪果生得凶險:

碗子鐵盔火漆光,烏金鎧甲亮輝煌。

皂羅袍罩風兜袖,黑綠絲絛軃穗長。

手執黑纓槍一杆,足踏烏皮靴一雙。

眼晃金睛如掣電,正是山中黑風王。

行者暗笑道:“這廝真個如燒窯的一般、築煤的無二!想必是在此處刷炭為生,怎麼這等一身烏黑?”那怪厲聲高叫道:“你是個什麼和尚,敢在我這裏大膽?”行者執鐵棒撞至麵前,大吒一聲道:“不要閑講!快還你老外公的袈裟來!”那怪道:“你是哪寺裏和尚?你的袈裟在哪裏失落了,敢來我這裏索取?”行者道:“我的袈裟,在直北觀音院後方丈裏放著。隻因那院裏失了火,你這廝趁哄擄掠,盜了來,要做‘佛衣會’慶壽,怎敢抵賴?快快還我,饒你性命,若牙迸半個‘不’字,我推倒了黑風山,躧平了黑風洞,把你這一洞妖邪都碾為齏粉!”

那怪聞言,嗬嗬冷笑道:“你這個潑物!原來昨夜那火就是你放的!你在那方丈屋上行凶招風,是我把一件袈裟拿來了,你待怎麼?你是哪裏來的?姓甚名誰?有多大手段,敢那等海口浪言?”行者道:“是你也認不得你老外公哩!你老外公乃大唐上國駕前禦弟三藏法師之徒弟,姓孫,名悟空行者。若問老孫的手段,說出來,教你魂飛魄散,死在眼前!”那怪道:“我不曾會你,有什麼手段,說來我聽。”行者笑道:“我兒子,你站穩著,仔細聽之。我:

自小神通手段高,隨風變化逞英豪。

養性修真熬日月,跳出輪回把命逃。

一點誠心曾訪道,靈台山上采藥苗。

那山有個老仙長,壽年十萬八千高。

老孫拜他為師父,指我長生路一條。

他說身內有丹藥,外邊采取枉徒勞。

得傳大品天仙訣,若無根本實難熬。

回光內照寧心坐,身中日月坎離交。

萬事不思全寡欲,六根清淨體堅牢。

返老還童容易得,超凡入聖路非遙。

三年無漏無漏:佛教以煩惱為漏。無漏,即是以真智消除了煩惱。成仙體,不同俗輩受煎熬。

十洲三島還遊戲,海角天涯轉一遭。

活該三百多餘歲,不得飛升上九霄。

下海降龍真寶貝,才有金箍棒一條。

花果山前為帥首,水簾洞裏聚群妖。

玉皇大帝傳宣詔,封我齊天極品高。

幾番大鬧靈霄殿,數次曾偷王母桃。

天兵十萬來降我,層層密密布槍刀。

戰退天王歸上界,哪吒負痛領兵逃。

顯聖真君能變化,老孫硬賭跌平交。

道祖觀音同玉帝,南天門上看降妖。

卻被老君助一陣,二郎擒我到天曹。

將身綁在降妖柱,即命神兵把首梟。

刀砍錘敲不得壞,又教雷打火來燒。

老孫其實有手段,全然不怕半分毫。

送在老君爐裏煉,六丁神火慢煎熬。

日滿開爐我跳出,手持鐵棒繞天跑。

縱橫到處無遮擋,三十三天鬧一遭。

我佛如來施法力,五行山壓老孫腰。

整整壓該五百載,幸逢三藏出唐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