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行者聞言道:“你這廝原來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孫名號。”那怪道聲:“哏!你這誑上的弼馬溫,當年撞那禍時,不知帶累我等多少,今日又來此欺人!不要無禮,吃我一鈀!”行者怎肯容情,舉起棒,當頭就打。他兩個在那半山之中,黑夜裏賭鬥。好殺:

行者金睛似閃電,妖魔環眼似銀花。這一個口噴彩霧,那一個氣吐紅霞。氣吐紅霞昏處亮,口噴彩霧夜光華。金箍棒,九齒鈀,兩個英雄實可誇:一個是大聖臨凡世,一個是元帥降天涯。那個因失威儀成怪物,這個幸逃苦難拜僧家。鈀去好似龍伸爪,棒迎渾若鳳穿花。那個道,你破人親事如殺父;這個道,你強奸幼女正該拿!閑言語,亂喧嘩,往往來來棒架鈀。看看戰到天將曉,那妖精兩膊覺酸麻。

他兩個自二更時分,直鬥到東方發白。那怪不能迎敵,敗陣而逃,依然又化狂風,徑回洞裏,把門緊閉,再不出頭。行者在這洞門外看有一座石碣,上書“雲棧洞”三字;見那怪不出,天又大明,心卻思量:“恐師父等候,且回去見他一見,再來捉此怪不遲。”隨踏雲,點一點,早到高老莊。

卻說三藏與那諸老談今論古,一夜無眠。正想行者不來,隻見天井裏忽然站下行者。行者收藏鐵棒,整衣上廳,叫道:“師父,我來了。”慌得那諸老一齊下拜,謝道:“多勞!多勞!”三藏問道:“悟空,你去這一夜,拿得妖精在那裏?”行者道:“師父,那妖不是凡間的邪祟,也不是山間的怪獸。他本是天蓬元帥臨凡,隻因錯投了胎,嘴臉像一個野豬模樣,其實性靈尚存。他說以相為姓,喚名豬剛鬣。是老孫從後宅裏掣棒就打,他化一陣狂風走了。被老孫著風一棒,他就化道火光,徑轉他那本山洞裏,取出一柄九齒釘鈀,與老孫戰了一夜。適才天色將明,他怯戰而走,把洞門緊閉不出。老孫還要打開那門,與他見個好歹,恐師父在此疑慮盼望,故先來回個信息。”

說罷,那老高上前跪下道:“長老,沒及奈何,你雖趕得去了,他等你去後複來,卻怎區處?索性累你與我拿住,除了根,才無後患。我老夫不敢怠慢,自有重謝。將這家財、田地,憑眾親友寫立文書,與長老平分。隻是要剪草除根,莫教壞了我高門清德。”行者笑道:“你這老兒不知分限。那怪也曾對我說,他雖是食腸大,吃了你家些茶飯,他與你幹了許多好事。這幾年掙了許多家資,皆是他之力量。他不曾白吃了你東西,問你祛祛:除去。他怎的?據他說,他是一個天神下界,替你把家做活,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兒。想這等一個女婿,也門當戶對,不怎麼壞了家聲,辱了行止行止:品行。。當真地留他也罷。”老高道:“長老,雖是不傷風化,但名聲不甚好聽。動不動著人就說:‘高家招了一個妖怪女婿!’這句話兒叫人怎當?”三藏道:“悟空,你既是與他做了一場,一發與他做個竭絕竭絕:了斷,歸結。,才見始終。”行者道:“我才試他一試耍子,此去一定拿來與你們看。且莫憂愁。”叫:“老高,你還好生管待我師父,我去也。”

說聲去,就無形無影的,跳到他那山上,來到洞口,一頓鐵棍,把兩扇門打得粉碎。口裏罵道:“那饢饢(nǎnɡ):拚命地吃、死蹇。糠的夯貨,快出來與老孫打麼!”那怪正喘噓噓地睡在洞裏。聽見打得門響,又聽見罵饢糠的夯貨,他卻惱怒難禁,隻得拖著鈀,抖擻精神,跑將出來,厲聲罵道:“你這個弼馬溫,著實憊懶!與你有甚相幹,你把我大門打破?你且去看看律條,打進大門而入,該個雜犯死罪哩!”行者笑道:“這個呆子!我就打了大門,還有個辯處;像你強占人家女子,又沒個三媒六證,又無些茶紅茶紅:舊時風俗,女子受聘許嫁叫吃茶,又稱為下茶、下定。這裏指聘禮。酒禮,該問個真犯斬罪哩!”那怪道:“且休閑講,看老豬這鈀!”行者使棍支住道:“你這鈀可是與高老家做園工築地種菜的?有何好處怕你!”那怪道:“你錯認了!這鈀豈是凡間之物?你且聽我道來:

此是煆煉神冰鐵,磨琢成工光皎潔。

老君自己動鉗錘,熒惑熒惑:火星。因火星隱現不定,令人迷惑,故名。親身添炭屑。

五方五帝用心機,六丁六甲費周折。

造成九齒玉垂牙,鑄就雙環金墜葉。

身妝六曜排五星,體按四時依八節。

短長上下定乾坤,左右陰陽分日月。

六爻神將按天條,八卦星辰依鬥列。

名為上寶遜金鈀,進與玉皇鎮丹闕。

因我修成大羅仙,為吾養就長生客。

敕封元帥號天蓬,欽賜釘鈀為禦節。

舉起烈焰並毫光,落下猛風飄瑞雪。

天曹神將盡皆驚,地府閻羅心膽怯。

人間那有這般兵?世上更無此等鐵。

隨身變化可心懷,任意翻騰依口訣。

相攜數載未曾離,伴我幾年無日別。

日食三餐並不丟,夜眠一宿渾無撇。

也曾佩去赴蟠桃,也曾帶他朝帝闕。

皆因仗酒卻行凶,隻為倚強便撒潑。

上天貶我降凡塵,下世盡我作罪孽。

石洞心邪曾吃人,高莊情喜婚姻結。

這鈀下海掀翻龍鼉窩,上山抓碎虎狼穴。

諸般兵刃且休提,惟有吾當鈀最切。

相持取勝有何難,賭鬥求功不用說。

何怕你銅頭鐵腦一身鋼,鈀到魂消神氣泄!”

行者聞言,收了鐵棒道:“呆子不要說嘴!老孫把這頭伸在那裏,你且築一下兒,看可能魂消氣泄。”那怪真個舉起鈀,著氣力築將來。“撲”的一下,鑽起鈀的火光焰焰,更不曾築動一些兒頭皮。唬得他手麻腳軟,道聲:“好頭!好頭!”行者道:“你是也不知。老孫因為鬧天宮,偷了仙丹,盜了蟠桃,竊了禦酒,被小聖二郎擒住,押在鬥牛宮前,眾天神把老孫斧剁錘敲,刀砍劍刺,火燒雷打,也不曾損動分毫。又被那太上老君拿了我去,放在八卦爐中,將神火煆煉,煉做個火眼金睛,銅頭鐵臂。不信,你再築幾下,看看疼與不疼。”那怪道:“你這猴子,我記得你鬧天宮時,家住在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裏,到如今久不聞名,你怎麼來到這裏,上門子欺我?莫敢是我丈人去那裏請你來的?”行者道:“你丈人不曾去請我。因是老孫改邪歸正,棄道從僧,保護一個東土大唐駕下禦弟,叫做三藏法師,往西天拜佛求經。路過高莊借宿,那高老兒因話說起,就請我救他女兒,拿你這饢糠的夯貨!”

那怪一聞此言,丟了釘鈀,唱個大喏道:“那取經人在那裏?累煩你引見,引見。”行者道:“你要見他怎的?”那怪道:“我本是觀世音菩薩勸善,受了他的戒行,這裏持齋把素,教我跟隨那取經人往西天拜佛求經,將功折罪,還得正果,教我等他,這幾年不聞消息。今日既是你與他做了徒弟,何不早說取經之事,隻倚凶強,上門打我?”行者道:“你莫詭詐欺心軟軟:哄騙。表麵上態度溫和而隱藏著狡猾的手段。我,欲為脫身之計。果然是要保護唐僧,略無虛假,你可朝天發誓,我才帶你去見我師父。”那怪撲的跪下,望空似搗碓的一般似搗碓(duì)的一般:形容磕頭像搗米似的接連不斷。碓,舂米的器具。,隻管磕頭道:“阿彌陀佛,南無佛,我若不是真心實意,還教我犯了天條,劈屍萬段!”行者見他賭咒發願,道:“既然如此,你點把火來燒了你這住處,我方帶你去。”那怪真個搬些蘆葦荊棘,點著一把火,將那雲棧洞燒得像個破瓦窯。對行者道:“我今已無掛礙了,你卻引我去罷。”行者道:“你把釘鈀與我拿著。”那怪就把鈀遞與行者。行者又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條三股麻繩,走過來,把手背綁剪了。那怪真個倒背著手,憑他怎麼綁縛。卻又揪著耳朵,拉著他,叫:“快走!快走!”那怪道:“輕著些兒!你的手重,揪得我耳根子疼。”行者道:“輕不成!顧你不得!常言道:‘善豬惡拿。’隻等見了我師父,果有真心,方才放你。”他兩個半雲半霧的,徑轉高家莊來。有詩為證:

金性剛強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龍歸。

金從木順皆為一,木戀金仁總發揮。

一主一賓無間隔,三交三合有玄微。

性情並喜貞元聚,同證西方話不違。

頃刻間,到了莊前。行者掮著他的鈀,揪著他的耳道:“你看那廳堂上端坐的是誰?乃吾師也。”那高氏諸親友與老高,忽見行者把那怪背綁揪耳而來,一個個欣然迎到天井中,道聲:“長老!長老!他正是我家的女婿!”那怪走上前,雙膝跪下,背著手,對三藏叩頭,高叫道:“師父,弟子失迎。早知是師父住在我丈人家,我就來拜接,怎麼又受到許多潑折潑折:波折、周折。?”三藏道:“悟空,你怎麼降得他來拜我?”行者才放了手,拿釘鈀柄兒打著,喝道:“呆子!你說麼!”那怪把菩薩勸善事情細陳了一遍。三藏大喜,便叫:“高太公,取個香案用用。”老高即忙抬出香案。三藏淨了手焚香,望南禮拜道:“多蒙菩薩聖恩!”那幾個老兒也一齊添香禮拜。拜罷,三藏上廳高坐,教:“悟空放了他繩。”行者才把身抖了一抖,收上身來,其縛自解。那怪重新禮拜三藏,願隨西去。又與行者拜了,以先進者為兄,遂稱行者為師兄。三藏道:“既從吾善果,要做徒弟,我與你起個法名,早晚好呼喚。”他道:“師父,我是菩薩已與我摩頂受戒,起了法名,叫做豬悟能也。”三藏笑道:“好!好!你師兄叫做悟空,你叫做悟能,其實是我法門中的宗派。”悟能道:“師父,我受了菩薩戒行,斷了五葷三厭,在我丈人家持齋把素,更不曾動葷;今日見了師父,我開了齋罷。”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既是不吃五葷三厭,我再與你起個別名,喚為八戒八戒:佛教名詞。“八關齋戒”的簡稱。即: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不坐高廣大床、不著華鬘瓔珞、不習歌舞伎樂。這裏的“八戒”語意雙關,既為佛教戒律,又合五葷三厭。。”那呆子歡歡喜喜道:“謹遵師命。”因此又叫做豬八戒。

高老見這等去邪歸正,更十分喜悅。遂命家僮安排筵宴,酬謝唐僧。八戒上前扯住老高道:“爺,請我拙荊拙荊:對人稱自己妻子的謙詞。出來拜見公公、伯伯,如何?”行者笑道:“賢弟,你既入了沙門,做了和尚,從今後再莫題起那‘拙荊’的話說。世間隻有個火居道士火居道士:指有家室的或在家修行的道士。佛家把煩惱的俗界比喻成“火宅”,說有情愛糾纏,如居火坑之中。火居道士的叫法可能由此引申而來。,哪裏有個火居的和尚?我們且來敘了坐次,吃頓齋飯,趕早兒往西天走路。”高老兒擺了桌席,請三藏上坐,行者與八戒坐於左右兩旁,諸親下坐。高老把素酒開樽,滿斟一杯,奠了天地,然後奉與三藏。三藏道:“不瞞太公說,貧僧是胎裏素,自幼兒不吃葷。”老高道:“因知老師清素,不曾敢動葷。此酒也是素的,請一杯不妨。”三藏道:“也不敢用酒。酒是我僧家第一戒者。”悟能慌了道:“師父,我自持齋,卻不曾斷酒。”悟空道:“老孫雖量窄,吃不上壇把,卻也不曾斷酒。”三藏道:“既如此,你兄弟吃些素酒也罷,隻是不許醉飲誤事。”遂而他兩個接了頭盅。各人俱照舊坐下,擺下素齋。說不盡那杯盤之盛、品物之豐。

師徒們宴罷,老高將一紅漆丹盤,拿出二百兩散碎金銀,奉三位長老為途中之費;又將三領棉布褊衫,為上蓋之衣上蓋之衣:上身的外衣。。三藏道:“我們是行腳僧,遇莊化飯,逢處求齋,怎敢受金銀財帛?”行者近前,輪開手,抓了一把,叫:“高才,昨日累你引我師父,今日招了一個徒弟,無物謝你,把這些碎金碎銀,權作帶領錢,拿了去買草鞋穿。以後但有妖精,多作成我幾個,還有謝你處哩。”高才接了,叩頭謝賞。老高又道:“師父們既不受金銀,望將這粗衣笑納,聊表寸心。”三藏又道:“我出家人,若受了一絲之賄,千劫難修。隻是把席上吃不了的餅果,帶些去做幹糧足矣。”八戒在旁邊道:“師父、師兄,你們不要便罷,我與他家做了這幾年女婿,就是掛腳糧也該三石哩!丈人啊,我的直裰,昨晚被師兄扯破了,與我一件青錦袈裟;鞋子綻了,與我一雙好新鞋子。”高老聞言,不敢不與。隨買一雙新鞋,將一領褊衫換下舊時衣物。

那八戒搖搖擺擺,對高老唱個喏道:“上複丈母、大姨、二姨並姨夫、姑舅諸親,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麵辭,休怪。丈人啊,你還好生看待我渾家渾家:對老婆、妻子的一種稱呼。,隻怕我們取不成經時,好來還俗,照舊與你做女婿過活。”行者喝道:“夯貨!卻莫胡說!”八戒道:“哥嗬,不是胡說,隻恐一時間有些兒差池,卻不是和尚誤了做,老婆誤了娶,兩下裏都耽擱了?”三藏道:“少提閑話,我們趕早兒去來。”遂此收拾了一擔行李,八戒擔著;備了白馬,三藏騎著;行者肩擔鐵棒,前麵引路。一行三眾,辭別高老及眾親友,投西而去。有詩為證:

滿地煙霞樹色高,唐朝佛子苦勞勞。

饑餐一缽千家飯,寒著千針一衲袍。

意馬胸頭休放蕩,心猿乖劣莫教嚎。

情和性定諸緣合,月滿金華是伐毛月滿金華是伐毛:金華,即金色蓮花,喻功德圓滿。伐毛,即伐毛洗髓,意為滌除垢穢,脫胎換骨。亦表明已達到功行圓滿的境界。。

三眾進西路途,有個月平穩。行過了烏斯藏界,猛抬頭見一座高山。三藏停鞭勒馬道:“悟空、悟能,前麵山高,須索仔細,仔細。”八戒道:“沒事,這山喚做浮屠山,山中有一個烏巢禪師,在此修行。老豬也曾會他。”三藏道:“他有些什麼勾當?”八戒道:“他倒也有些道行。他曾勸我跟他修行,我不曾去罷了。”師徒們說著話,不多時,到了山上。好山!但見那:

山南有青鬆碧檜,山北有綠柳紅桃。鬧聒聒,山禽對語;舞翩翩,仙鶴齊飛。香馥馥,諸花千樣色;青冉冉,雜草萬般奇。澗下有滔滔綠水,崖前有朵朵祥雲。真個是:景致非常幽雅處,寂然不見往來人。

那師父在馬上遙觀,見香檜樹前,有一柴草窩。左邊有麋鹿銜花,右邊有山猴獻果。樹梢頭,有青鸞彩鳳齊鳴,玄鶴錦雞鹹集。八戒指道:“那不是烏巢禪師!”三藏縱馬加鞭,直至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