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杖原來名譽大,本是月裏梭羅派。

吳剛吳剛:傳說的月宮中仙人。因他學仙有過失,被罰在月宮中砍桂樹,可樹砍後即合,所以吳剛得不停的一直砍下去。伐下一枝來,魯班製造工夫蓋。

裏邊一條金趁心,外邊萬道珠絲玠。

名稱寶杖善降妖,永鎮靈霄能伏怪。

隻因官拜大將軍,玉皇賜我隨身帶。

或長或短任吾心,要細要粗憑意態。

也曾護駕宴蟠桃,也曾隨朝居上界。

值殿曾經眾聖參,卷簾曾見諸仙拜。

養成靈性一神兵,不是人間凡器械。

自從遭貶下天門,任意縱橫遊海外。

不當大膽自稱誇,天下槍刀難比賽。

看你那個鏽釘鈀,隻好鋤田與築菜!”

八戒笑道:“我把你少打的潑物!且莫管什麼築菜,隻怕蕩了一下兒,教你沒處貼膏藥,九個眼子一齊流血;縱然不死,也是個到老的破傷風!”那怪丟開架手,在那水底下,與八戒依然打出水麵。這一番鬥,比前果更不同。你看他:

寶杖輪,釘鈀築,言語不通非眷屬。隻因木母克刀圭,致令兩下相戰觸。沒輸贏,無反複,翻波淘浪不和睦。這個怒氣怎含容?那個傷心難忍辱。鈀來杖架逞英雄,水滾流沙能惡毒。氣昂昂,勞碌碌,多因三藏朝西域。釘鈀老大凶,寶杖十分熟。這個揪住要往岸上拖,那個抓來就將水裏沃。聲如霹靂動魚龍,雲暗天昏神鬼伏。

這一場,來來往往,鬥經三十回合,不見強弱。八戒又使個佯輸計,拖了鈀走。那怪隨後又趕來,擁波捉浪,趕到崖邊。八戒罵道:“我把你這個潑怪!你上來,這高處,腳踏實地好打!”那妖罵道:“你這廝哄我上去,又教那幫手來哩。你下來,還在水裏相鬥。”原來那妖乖了,再不肯上岸,隻在河沿與八戒鬧吵。

卻說行者見他不肯上岸,急得他心焦性爆,恨不得一把捉來。行者道:“師父,你自坐下,等我與他個‘餓鷹雕食’。”就縱筋鬥,跳在半空,“唰”的落下來,要抓那妖。那妖正與八戒嚷鬧,忽聽得風響,急回頭,見是行者落下雲來,卻又收了那杖,一頭淬下水,隱跡潛蹤,渺然不見。行者佇立岸上,對八戒說:“兄弟呀,這妖也弄得滑了,他再不肯上岸,如之奈何?”八戒道:“難!難!難!戰不勝他!就把吃奶的力氣也使盡了,隻繃得個手平。”行者道:“且見師父去。”二人又到高岸,見了唐僧,備言難捉。那長老滿眼下淚道:“似此艱難,怎生得渡!”行者道:“師父莫要煩惱。這怪深潛水底,其實難行。八戒,你隻在此保守師父,再莫與他廝鬥,等老孫往南海走走去來。”八戒道:“哥嗬,你去南海何幹?”行者道:“這取經的勾當,原是觀音菩薩;及脫解我等,也是觀音菩薩;今日路阻流沙河,不能前進,不得他,怎生處治?等我去請他,還強如和這妖精相鬥。”八戒道:“也是,也是。師兄,你去時,千萬與我上複一聲:向日多承指教。”三藏道:“悟空,若是去請菩薩,卻也不必遲疑,快去快來。”

行者即縱筋鬥雲,徑上南海。咦!哪消半個時辰,早望見普陀山境。須臾間,墜下筋鬥,到紫竹林外,又隻見那二十四路諸天,上前迎著道:“大聖何來?”行者道:“我師有難,特來謁見菩薩。”諸天道:“請坐,容報。”那輪日的諸天,徑至潮音洞口報道:“孫悟空有事朝見。”菩薩正與捧珠龍女在寶蓮池畔扶欄看花,聞報,即轉雲岩,開門喚入。大聖端肅皈依參拜。

菩薩問曰:“你怎麼不保唐僧?為甚事又來見我?”行者啟上道:“菩薩,我師父前在高老莊,又收了一個徒弟,喚名豬八戒,多蒙菩薩又賜法諱悟能。才行過黃風嶺,今至八百裏流沙河。乃是弱水三千,師父已是難渡;河中又有個妖怪,武藝高強,甚虧了悟能與他水麵上大戰三次,隻是不能取勝,被他攔阻,不能渡河。因此,特告菩薩,望垂憐憫,濟渡他一濟渡。”菩薩道:“你這猴子,又逞自滿,不肯說出保唐僧的話來麼?”行者道:“我們隻是要拿住他,教他送我師父渡河。水裏事,我又弄不得精細,隻是悟能尋著他窩巢,與他打話。想是不曾說出取經的勾當。”菩薩道:“那流沙河的妖怪,乃是卷簾大將臨凡,也是我勸化的善信,教他保護取經之輩。你若肯說出是東土取經人嗬,他決不與你爭持,斷然歸順矣。”行者道:“那怪如今怯戰,不肯上崖,隻在水裏潛蹤,如何得他歸順?我師如何得渡弱水?”

菩薩即喚惠岸,袖中取出一個紅葫蘆兒,吩咐道:“你可將此葫蘆,同孫悟空到流沙河水麵上,隻叫‘悟淨’,他就出來了。先要引他皈依了唐僧;然後把他那九個骷髏穿在一處按九宮布列,卻把這葫蘆安在當中,就是法船一隻,能渡唐僧過流沙河界。”惠岸聞言,謹遵師命,當時與大聖捧葫蘆出了潮音洞,奉法旨辭了紫竹林。有詩為證。詩曰:

五行匹配合天真,認得從前舊主人。

煉已立基為妙用,辨明邪正見原因。

金來歸性還同類,木去求情共複淪。

二土全功成寂寞,調和水火沒纖塵。

他兩個不多時按落雲頭,早來到流沙河岸。豬八戒認得是木叉行者,引師父上前迎接。那木叉與三藏禮畢,又與八戒相見。八戒道:“向蒙尊者指示,得見菩薩,我老豬果遵法教,今喜拜了沙門。這一向在途中奔碌,未及致謝,恕罪,恕罪。”行者道:“且莫敘闊。我們叫喚那廝去來。”三藏道:“叫誰?”行者道:“老孫見菩薩,備陳前事。菩薩說,這流沙河的妖怪,乃是卷簾大將臨凡;因為在天有罪,墮落此河,忘形作怪。他曾被菩薩勸化,願歸師父往西天去的。但是我們不曾說出取經的事情,故此苦苦爭鬥。菩薩今差木叉,將此葫蘆,要與這廝結作法船,渡你過去哩。”三藏聞言,頂禮不盡,對木叉作禮道:“萬望尊者作速一行。”那木叉捧定葫蘆,半雲半霧,徑到了流沙河水麵上,厲聲高叫道:“悟淨!悟淨!取經人在此久矣,你怎麼還不歸順?”

卻說那怪懼怕猴王,回於水底,正在窩中歇息。隻聽得叫他法名,情知是觀音菩薩;又聞得說“取經人在此”,他也不懼斧鉞,急翻波伸出頭來,又認得是木叉行者。你看他笑盈盈,上前作禮道:“尊者失迎。菩薩今在何處?”木叉道:“我師未來,先差我來吩咐你,早跟唐僧做個徒弟。叫把你項下掛的骷髏與這個葫蘆,按九宮結做一隻法船,渡他過此弱水。”悟淨道:“取經人卻在那裏?”木叉用手指道:“那東岸上坐的不是?”悟淨看見了八戒,道:“他不知是哪裏來的個潑物,與我整鬥了這兩日,何曾言著一個取經的字兒?”又看見行者,道:“這個主子,是他的幫手,好不利害!我不去了。”木叉道:“那是豬八戒,這是孫行者。俱是唐僧的徒弟,俱是菩薩勸化的,怕他怎的?我且和你見唐僧去。”那悟淨才收了寶杖,整一整黃錦直裰,跳上岸來,對唐僧雙膝跪下道:“師父,弟子有眼無珠,不認得師父的尊容,多有衝撞,萬望恕罪。”八戒道:“你這膿包,怎的早不皈依,隻管要與我打,是何說話?”行者笑道:“兄弟,你莫怪他,還是我們不曾說出取經的事樣與姓名耳。”長老道:“你果肯誠心皈依吾教麼?”悟淨道:“弟子向蒙菩薩教化,指河為姓,與我起個法名,喚做沙悟淨,豈有不從師父之理!”三藏道:“既如此,”叫:“悟空,取戒刀來,與他落了發。”大聖依言,即將戒刀與他剃了頭。又來拜了三藏,拜了行者與八戒,分了大小。三藏見他行禮,真像個和尚家風,故又叫他做沙和尚。木叉道:“既秉了迦持,不必敘煩,早與作法船去來。”

那悟淨不敢怠慢,即將頸項下掛的骷髏取下,用索子結作九宮,把菩薩葫蘆安在當中,請師父下岸。那長老遂登法船,坐於上麵,果然穩似輕舟。左有八戒扶持,右有悟淨捧托;孫行者在後麵牽了龍馬,半雲半霧相跟;頭直上頭直上:頭頂上。又有木叉擁護,那師父才飄然穩渡流沙河界,浪靜風平過弱河。真個也如飛似箭,不多時,身登彼岸,得脫洪波;又不拖泥帶水,幸喜腳幹手燥,清淨無為,師徒們腳踏實地。那木叉按祥雲,收了葫蘆。又隻見那骷髏一時解化作九股陰風,寂然不見。三藏拜謝了木叉,頂禮了菩薩。正是:

木叉徑回東洋海,三藏上馬卻投西。

畢竟不知幾時才得正果求經,且聽下回分解。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四聖試禪心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四聖試禪心第 二 十 三 回三藏不忘本四聖試禪心詩曰:

奉法西來道路賒,秋風淅淅落霜花。

乖猿牢鎖繩休解,劣馬勤兜鞭莫加。

木母金公原自合,黃婆黃婆:道家煉丹術語,對脾的稱呼。赤子本無差。

咬開鐵彈鐵彈:應作鐵橛子。佛教認為鍁橛子不是沒滋味,而是難下嘴,如果橫咬豎咬,終於咬破,始知此中有無盡法味。真消息,般若波羅到彼家。

這回書,蓋言取經之道,不離了一身務本之道也。

卻說他師徒四眾了悟真如,頓開塵鎖,自跳出性海流沙,渾無掛礙,徑投大路西來。曆遍了青山綠水,看不盡野草閑花。真個也光陰迅速,又值九秋,但見了些:

楓葉滿山紅,黃花耐晚風。老蟬吟漸懶,愁蟋思無窮。

荷破青紈扇,橙香金彈叢。可憐數行雁,點點遠排空。

正走處,不覺天晚。三藏道:“徒弟,如今天色又晚,卻往那裏安歇?”行者道:“師父說話差了。出家人餐風宿水,臥月眠霜,隨處是家。又問那裏安歇,何也?”豬八戒道:“哥啊,你隻知道你走路輕省,哪裏管別人累墜?自過了流沙河,這一向爬山過嶺,身挑著重擔,老大難挨也。須是尋個人家,一則化些茶飯,二則養養精神,才是個道理。”行者道:“呆子,你這般言語,似有報怨之心。還像在高老莊,倚懶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既是秉正沙門,須是要吃辛受苦,才做得徒弟哩。”八戒道:“哥哥,你看這擔行李多重?”行者道:“兄弟,自從有了你與沙僧,我又不曾挑著,哪知多重?”八戒道:“哥啊,你看看數兒麼:

四片黃藤蔑,長短八條繩。又要防陰雨,氈包三四層。扁擔還愁滑,兩頭釘上釘。銅鑲鐵打九環杖,蔑絲藤纏大鬥篷。

似這般許多行李,難為老豬一個逐日家擔著走,偏你跟師父做徒弟,拿我做長工!”行者道:“呆子,你和誰說哩?”八戒道:“哥哥,與你說哩。”行者道:錯和我說了。老孫隻管師父好歹,你與沙僧專管行李、馬匹。但若怠慢了些兒,孤拐上先是一頓粗棍!”八戒道:“哥啊,不要說打,打就是以力欺人。我曉得你的尊性高傲,你是定不肯挑;但師父騎的馬,那般高大肥盛,隻馱著老和尚一個,教他帶幾件兒,也是弟兄之情。”

行者道:“你說他是馬哩!他不是凡馬,本是西海龍王敖閏之子,喚名龍馬三太子。隻因縱火燒了殿上明珠,被他父親告了忤逆,身犯天條,多虧觀音菩薩救了他的性命。他在那鷹愁陡澗久等師父,又幸得菩薩親臨,卻將他退鱗去角,摘了項下珠,才變做這匹馬,願馱師父往西天拜佛。這個都是各人的功果,你莫攀他。”那沙僧聞言道:“哥哥,真個是龍麼?”行者道:“是龍。”八戒道:“哥啊,我聞得古人雲:‘龍能噴雲吐霧,播土揚沙;有巴山扌屑嶺的手段,有翻江攪海的神通。’怎麼他今日這等慢慢而走?”行者道:“你要他快走,我教他快走個兒你看。”好大聖,把金箍棒揝一揝,萬道彩雲生。那馬看見拿棒,恐怕打來,慌得四隻蹄疾如飛電,颼地跑將去了。那師父手軟勒不住,盡他劣性,奔上山崖,才大達赸步大達辿(chán)步:大步緩行。走。師父喘息始定,抬頭遠見一簇鬆陰,內有幾間房舍,著實軒昂。但見:

門垂翠柏,宅近青山。幾株鬆冉冉,數莖竹斑斑。籬邊野菊凝霜豔,橋畔幽蘭映水丹。粉泥牆壁,磚砌圍圜圍圜:圍牆。。高堂多壯麗,大廈甚清安。牛羊不見無雞犬,想是秋收農事閑。

那師父正按轡徐觀,又見悟空兄弟方到。悟淨道:“師父不曾跌下馬來麼?”長老罵道:“悟空這潑猴,他把馬兒驚了,早是我還騎得住哩!”行者陪笑道:“師父莫罵我,都是豬八戒說馬行遲,故此著他快些。”那呆子因趕馬走急了些兒,喘氣噓噓,口裏唧唧噥噥地鬧道:“罷了!罷了!見見:通“現”。自肚癟腰鬆,擔子沉重,挑不上來,又弄我奔奔波波的趕馬。”長老道:“徒弟啊,你且看那壁廂有一座莊院,我們卻好借宿去也。”行者聞言,急抬頭舉目而看,果見那半空中慶雲籠罩,瑞靄遮盈。情知定是佛仙點化,他卻不敢泄漏天機,隻道:“好!好!好!我們借宿去來。”

長老連忙下馬。見一座門樓,乃是垂蓮象鼻,畫棟雕梁。沙僧歇了擔子。八戒牽了馬匹道:“這個人家,是過當的過當的:過得去的,殷實的。富實之家。”行者就要進去。三藏道:“不可,你我出家人,各自避些嫌疑,切莫擅入。且自等他有人出來,以禮求宿方可。”八戒拴了馬,斜倚牆根之下。三藏坐在石鼓上,行者、沙僧坐在台基邊。久無人出,行者性急,跳起身入門裏看處:原來有向南的三間大廳,簾櫳高控,屏門上,掛一軸壽山福海的橫披畫;兩邊金漆柱上,貼著一幅大紅紙的春聯,上寫著:

絲飄弱柳平橋晚;雪點香梅小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