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行者笑道:“他也是個自種自吃的道士。”走過菜園,又見一層門。推開看處,呀!隻見那正中間有根大樹,真個是青枝馥鬱,綠葉陰森,那葉兒卻似芭蕉模樣,直上去有千尺餘高,根下有七八丈圍圓。那行者倚在樹下,往上一看,隻見向南的枝上露出一個人參果,真個像孩兒一般。原來尾間上是個扢蒂扢蒂:蒂盤。,看他丁在枝頭,手腳亂動,點頭晃腦,風過處似乎有聲。行者歡喜不盡,暗自誇稱道:“好東西呀!果然罕見!果然罕見!”他倚著樹,颼的一聲,竄將上去。
那猴子原來第一會爬樹偷果子。他把金擊子敲了一下,那果子撲地落將下來。他也隨跳下來跟尋,寂然不見;四下裏草中找尋,更無蹤影。行者道:“蹺蹊!蹺蹊!想是有腳的會走;就走也跳不出牆去。我知道了,想是花園中土地不許老孫偷他果子,他收了去也。”他就撚著訣,念一口“唵”字咒,拘得那花園土地前來,對行者施禮道:“大聖,呼喚小神,有何吩咐?”行者道:“你不知老孫是蓋天下有名的賊頭。我當年偷蟠桃、盜禦酒、竊靈丹,也不曾有人敢與我分用;怎麼今日偷他一個果子,你就抽了我的頭分抽了我的頭分:即“抽頭”或“抽頭分”。過去設局賭博,設局者並不下注,但要從贏家中抽取一部分錢,即為抽頭。另外,商品交易中的回扣,也稱為抽頭。去了?這果子是樹上結的,空中過鳥也該有份,老孫就吃他一個,有何大害?怎麼剛打下來,你就撈了去?”土地道:“大聖,錯怪了小神也。這寶貝乃是地仙之物,小神是個鬼仙,怎麼敢拿去?就是聞也無福聞聞。”行者道:“你既不曾拿去,如何打下來就不見了?”土地道:“大聖隻知這寶貝延壽,更不知他的出處哩。”行者道:“有甚出處?”土地道:“這寶貝,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頭一萬年,隻結得三十個。有緣的,聞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卻是隻與五行相畏。”行者道:“怎麼與五行相畏?”土地道:“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敲時必用金器,方得下來。打下來,卻將盤兒用絲帕襯墊方可;若受些木器,就枯了,就吃也不得延壽。吃他須用磁器,清水化開食用,遇火即焦而無用。遇土而入者,大聖方才打落地上,他即鑽下土去了。這個土有四萬七千年,就是鋼鑽鑽他也鑽不動些須,比生鐵也還硬三四分。人若吃了,所以長生。大聖不信時,可把這地下打打兒看。”行者即掣金箍棒,築了一下,響一聲,迸起棒來,土上更無痕跡。行者道:“果然!果然!我這棍,打石頭如粉碎,撞生鐵也有痕。怎麼這一下打不傷些兒?這等說,我卻錯怪了你,你回去罷。”那土地即回本廟去訖。
大聖卻有算計:爬上樹,一隻手使擊子,一隻手將錦布直裰的襟兒扯起來做個兜子等住,他卻串枝分葉,敲了三個果,兜在襟中。跳下樹,一直前來,徑到廚房裏去。那八戒笑道:“哥哥,可有麼?”行者道:“這不是?老孫的手到擒來。這個果子也莫背了沙僧,可叫他一聲。”八戒即招手叫道:“悟淨,你來。”那沙僧撇下行李,跑進廚房道:“哥哥,叫我怎的?”行者放開衣兜道:“兄弟,你看這個是甚的東西?”沙僧見了道:“是人參果。”行者道:“好啊!你倒認得。你曾在哪裏吃過的?”沙僧道:“小弟雖不曾吃,但舊時做卷簾大將,扶侍鸞輿赴蟠桃宴,嚐見海外諸仙將此果與王母上壽。見便曾見,卻未曾吃。哥哥,可與我些兒嚐嚐?”行者道:“不消講,兄弟們一家一個。”他三人將三個果各各受用。那八戒食腸大,口又大,一則是聽見童子吃時,便覺饞蟲拱動;卻才見了果子,拿過來,張開口,轂轆的囫圇吞咽下肚,卻白著眼胡賴,向行者、沙僧道:“你兩個吃的是什麼?”沙僧道:“人參果。”八戒道:“什麼味道?”行者道:“悟淨,不要睬他!你倒先吃了,又來問誰?”八戒道:“哥哥,吃的忙了些,不像你們細嚼細咽,嚐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無核,就吞下去了。哥啊,為人為徹,已經調動我這饞蟲,再去弄個兒來,老豬細細地吃吃。”行者道:“兄弟,你好不知止足!這個東西,比不得那米食麵食,噇著盡飽。像這一萬年隻結得三十個,我們吃他這一個,也是大有緣法,不等小可。罷罷罷!夠了!”他欠起身來,把一個金擊子,瞞窗眼兒丟進他道房裏,竟不睬他。
那呆子隻管絮絮叨叨地唧噥,不期那兩個道童複進房來取茶去獻,隻聽得八戒還嚷什麼“人參果吃得不快活,再得一個兒吃吃才好。”清風聽見,心疑道:“明月,你聽那長嘴和尚講‘人參果還要個吃吃’。師父別時叮嚀,教防他手下人羅唕,莫敢是他偷了我們寶貝麼?”明月回頭道:“哥耶,不好了!不好了!金擊子如何落在地下?我們去園裏看看來!”他兩個急急忙忙地走去,隻見花園門開了。清風道:“這門是我關的,如何開了?”又急轉過花園,隻見菜園門也開了。忙入人參園裏,倚在樹下,望上查數;顛倒來往,隻得二十二個。明月道:“你可會算賬?”清風道:“我會,你說將來。”明月道:“果子原是三十個。師父開園,分吃了兩個,還有二十八個。適才打兩個與唐僧吃,還有二十六個。如隻止剩得二十二個,卻不少了四個?不消講,不消講,定是那夥惡人偷了,我們隻罵唐僧去來。”
兩個出了園門,徑來殿上,指著唐僧,禿前禿後,穢語汙言,不絕口的亂罵;賊頭鼠腦,臭短臊長,沒好氣地胡嚷。唐僧聽不過,道:“仙童啊,你鬧的是什麼?消停些兒,有話慢說不妨,不要胡說散道的。”清風說:“你的耳聾?我是蠻話,你不省得?你偷吃了人參果,怎麼不容我說?”唐僧道:“人參果怎麼模樣?”明月道:“才拿來與你吃,你說像孩童的不是?”唐僧道:“阿彌陀佛!那東西一見,我就心驚膽戰,還敢偷他吃哩!就是害了饞痞,也不敢幹這賊事。不要錯怪了人。”清風道:“你雖不曾吃,還有手下人要偷吃的哩。”三藏道:“這等也說得是,你且莫嚷,等我問他們看。果若是偷了,教他賠你。”明月道:“賠呀!就有錢哪裏去買?”三藏道:“縱有錢沒處買嗬,常言道:‘仁義值千金。’教他陪你個禮,便罷了。也還不知是他不是他哩。”明月道:“怎的不是他?他那裏分不均,還在那裏嚷哩。”三藏叫道:“徒弟,且都來。”沙僧聽見道:“不好了!決撒決撒:敗露、揭穿的意思。了!老師父叫我們,小道童胡廝罵,不是舊話兒走了風,卻是甚的?”行者道:“活羞殺人!這個不過是飲食之類!若說出來,就是我們偷嘴了,隻是莫認。”八戒道:“正是,正是,昧了罷。”他三人隻得出了廚房,走上殿去。
咦!畢竟不知怎麼與他抵賴,且聽下回分解。第二十五回鎮元仙趕捉取經僧孫行者大鬧五莊觀第二十五回鎮元仙趕捉取經僧孫行者大鬧五莊觀第 二 十 五 回鎮元仙趕捉取經僧孫行者大鬧五莊觀卻說他兄弟三眾到了殿上,對師父道:“飯將熟了,叫我們怎的?”三藏道:“徒弟,不是問飯。他這觀裏有什麼人參果,似孩子一般的東西,你們是那一個偷他的吃了?”八戒道:“我老實,不曉得,不曾見。”清風道:“笑的就是他!笑的就是他!”行者喝道:“我老孫生的是這個笑容兒,莫成為你不見了什麼果子,就不容我笑?”三藏道:“徒弟息怒。我們是出家人,休打誑語誑語:騙人的話。,莫吃昧心食。果然吃了他的,陪他個禮罷。何苦這般抵賴?”行者見師父說得有理,他就實說道:“師父,不幹我事。是八戒隔壁聽見那兩個道童吃什麼人參果,他想一個兒嚐新,著老孫去打了三個,我兄弟各人吃了一個。如今吃也吃了,待要怎麼?”明月道:“偷了我四個,這和尚還說不是賊哩!”八戒道:“阿彌陀佛!既是偷了四個,怎麼隻拿出三個來分,預先就打起一個偏手打起一個偏手:瞞著別人私下得到的錢或東西。?”那呆子倒轉胡嚷。
二仙童問得是實,越加毀罵。就恨得個大聖鋼牙咬響,火眼睜圓,把條金箍棒攥了又攥,忍了又忍,道:“這童子這樣可惡!隻說當麵打人,也罷,受他些氣兒,等我送他一個絕後計,教他大家都吃不成!”好行者,把腦後的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氣,叫“變!”變做個假行者,跟定唐僧,陪著悟能、悟淨,忍受著道童嚷罵;他的真身出一個神,縱雲頭,跳將起去,徑到人參園裏,掣金箍棒樹上乒乓一下,又使個推山移嶺的神力,把樹一推推倒。可憐葉落椏開根出土,道人斷絕草還丹!那大聖推倒樹,卻在枝兒上尋果子,哪裏得有半個。原來這寶貝遇金而落,他的棒刃頭卻是金裹之物,況鐵又是五金之類,所以敲著就震下來;既下來,又遇土而入,因此上邊再沒一個果子。他道:“好!好!好!大家散夥!”他收了鐵棒,徑往前來,把毫毛一抖,收上身來。那些人肉眼凡胎,看不明白。
卻說那仙童罵夠多時,清風道:“明月,這些和尚也受得氣哩,我們就像罵雞一般,罵了這半會,通沒個招聲。想必他不曾偷吃。倘或樹高葉密,數得不明,不要誑罵了他。我和你再去查查。”明月道:“也說得是。”他兩個果又到園中,隻見那樹倒椏開,果無葉落。唬得清風腳軟跌根頭,明月腰酥打骸垢打骸垢:打哆嗦,發抖。。那兩個魂飛魄散。有詩為證,詩曰:
三藏西臨萬壽山,悟空斷送草還丹。椏開葉落仙根露,明月清風心膽寒。
他兩個倒在塵埃,語言顛倒,隻叫:“怎的好!怎的好!害了我五莊觀裏的丹頭,斷絕我仙家的苗裔!師父來家,我兩個怎地回話?”明月道:“師兄莫嚷。我們且整了衣冠,莫要驚張了這幾個和尚。這個沒有別人,定是那個毛臉雷公嘴的那廝,他來出神弄法,壞了我們的寶貝。若是與他分說,那廝畢竟抵賴,定要與他相爭;爭起來,就要交手相打。你想我們兩個,怎麼敵得過他四個?且不如去哄他一哄,隻說果子不少,我們錯數了,轉與他賠個不是。他們的飯已熟了,等他吃飯時,再貼他些兒小菜。他一家拿著一個碗,你卻站在門左,我卻站在門右,撲的把門關倒,把鎖鎖住,將這幾層門都鎖了,不要放他。待師父來家,憑他怎的處置。他又是師父的故人,饒了他,也是師父的人情;不饒他,我們也拿住個賊在,庶幾可以免我等之罪。”清風聞言道:“有理!有理!”
他兩個強打精神,勉生歡喜,從後園中徑來殿上,對唐僧控背躬身道:“師父,適間言語粗俗,多有衝撞,莫怪,莫怪。”三藏問道:“怎麼說?”清風道:“果子不少,隻因樹高葉密,不曾看得明白;才然又去查查,還是原數。”那八戒就趁腳兒蹺趁腳兒蹺:這裏是得理不讓人的意思。道:“你這個童兒,年幼不知事體,就來亂罵,白口咀咒,枉賴了我們也!不當人子!”行者心上明白,口裏不言,心中暗想道:“是謊!是謊!果子已了了賬,怎的說這般話?……想必有起死回生之法。”三藏道:“既如此,盛將飯來,我們吃了去罷。”
那八戒便去盛飯,沙僧安放桌椅。二童忙取小菜,卻是些醬瓜、醬茄、糟蘿卜、醋豆角、醃窩苣、綽芥菜,共排了七八碟兒,與師徒們吃飯;又提一壺好茶、兩個茶盅,伺候左右。那師徒四眾卻才拿起碗來,這童兒一邊一個,撲的把門關上,插上一把兩簧銅鎖。八戒笑道:“這童子差了。你這裏風俗不好,卻怎的關了門吃飯?”明月道:“正是,正是,好歹吃了飯兒開門。”清風罵道:“我把你這個害饞勞、偷嘴的禿賊!你偷吃了我的仙果,已該一個擅食田園瓜果之罪;卻又把我的仙樹推倒,壞了我五莊觀裏仙根,你還要說嘴哩!若能夠到得西方參佛麵,隻除是轉背搖車再托生!”三藏聞言,丟下飯碗,把個石頭放在心上。那童子將那前山門、二山門通都上了鎖。卻又來正殿門,惡語惡言,賊前賊後,隻罵到天色將晚,才去吃飯。飯畢,歸房去了。
唐僧埋怨行者道:“你這個猴頭,番番闖禍!你偷吃了他的果子,就受他些氣兒,讓他罵幾句便也罷了;怎麼又推倒他的樹?若論這般情由,告起狀來,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說不通。”行者道:“師父莫鬧。那童兒都睡去了,隻等他睡著了,我們連夜起身。”沙僧道:“哥啊,幾層門都上了鎖,閉得甚緊,如何走麼!”行者笑道:“莫管!莫管!老孫自有法兒。”八戒道:“愁你沒有法兒哩!你一變,變什麼蟲蛭兒,瞞格子眼裏就飛將出去,隻苦了我們不會變的,便在此頂缸頂缸:代人受過。受罪哩!”唐僧道:“他若幹出這個勾當,不同你我出去啊,我就念起舊話經兒,他卻怎生消受!”八戒聞言,又愁又笑道:“師父,你說的那裏話?我隻聽得佛教中有卷《楞嚴經》、《法華經》、《孔雀經》、《觀音經》、《金剛經》,不曾聽見個甚那‘舊話兒經’啊。”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我頂上戴的這個箍兒,是觀音菩薩賜與我師父的。師父哄我戴了,就如生根的一般,莫想拿得下來,叫做《緊箍兒咒》,又叫做《緊箍兒經》。他‘舊話兒經’即此是也。但若念動,我就頭疼,故有這個法兒難我。師父,你莫念,我決不負你,管情大家一齊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