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後,都已天昏,不覺東方月上。行者道:“此時萬籟無聲,冰輪明顯,正好走了去罷。”八戒道:“哥啊,不要搗鬼。門俱鎖閉,往哪裏走?”行者道:“你看手段!”好行者,把金箍棒撚在手中,使一個解鎖法,往門上一指,隻聽得突蹡的一聲響,幾層門雙簧俱落,呼喇的開了門扇。八戒笑道:“好本事!就是叫小爐兒匠使掭子掭子:掭(tiàn),撥動。沒有鑰匙,而能開鎖的一種器具叫掭子。,便也不像這等爽利!”行者道:“這個門兒,有甚稀罕!就是南天門,指一指也開了。”卻請師父出了門,上了馬,八戒挑著擔,沙僧攏著馬,徑投西路而去。行者道:“你們且慢行。等老孫去照顧那兩個童兒睡一個月。”三藏道:“徒弟,不可傷他性命;不然,又一個得財傷人的罪了。”行者道:“我曉得。”行者複進去,來到那童兒睡的房門外。他腰裏有帶的瞌睡蟲兒,原來在東天門與增長天王猜枚猜枚:飲酒時的一種遊戲。手中握某種小東西,如錢幣、棋子等,猜測單雙、數目、顏色等,猜錯者罰酒。耍子贏的。他摸出兩個來,瞞窗眼兒彈將進去,徑奔到那童子臉上,鼾鼾沉睡,再莫想得醒。他才拽開雲步,趕上唐僧,順大路一直西奔。

這一夜馬不停蹄,隻行到天曉。三藏道:“這個猴頭弄殺我也!你因為嘴,帶累我一夜無眠!”行者道:“不要隻管埋怨。天色明了,你且在這路旁邊樹林中將就歇歇,養養精神再走。”那長老隻得下馬,倚鬆根權作禪床坐下。沙僧歇了擔子打盹。八戒枕著石睡覺。孫大聖偏有心腸,你看他跳樹扳枝頑耍。四眾歇息。不提。

卻說那大仙自元始宮散會,領眾小仙出離兜率,徑下瑤天,墜祥雲,早來到萬壽山五莊觀門首。看時,隻見觀門大開,地上幹淨。大仙道:“清風、明月,卻也中用。常時節,日高三丈,腰也不伸;今日我們不在,他倒肯起早,開門掃地。”眾小仙俱悅。行至殿上,香火全無,人蹤俱寂,那裏有明月、清風?眾仙道:“他兩個想是因我們不在,拐了東西走了。”大仙道:“豈有此理?修仙的人,敢有這般壞心的事!想是昨晚忘卻關門,就去睡了,今早還未醒哩。”眾仙到他房門首看處,真個關著房門,鼾鼾沉睡;這外邊打門亂叫,那叫得醒哩?眾仙撬開門板,著手扯下床來,也隻是不醒。大仙笑道:“好仙童啊!成仙的人,神滿再不思睡,卻怎麼這般困倦?莫不是有人做弄了他也?快取水來。”一童急取水半盞遞與大仙。大仙念動咒語,噀一口水,噴在臉上,隨即解了睡魔。

二人方醒,忽睜睛,抹抹臉,抬頭觀看,認得是仙師與世同君和仙兄等眾,慌得那清風頓首、明月叩頭,道:“師父啊!你的故人,原是‘東來的和尚,一夥強盜’,十分凶狠!”大仙笑道:“莫驚恐,慢慢地說來。”清風道:“師父啊,當日別後不久,果有個東土唐僧,一行有四個和尚,連馬五口。弟子不敢違了師命,問及來因,將人參果取了兩個奉上。那長老俗眼愚心,不識我們仙家的寶貝,他說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再三不吃,是弟子各吃了一個。不期他那手下有三個徒弟,有一個姓孫的,名悟空行者,先偷四個果子吃了。是弟子們向伊理說,實實的言語了幾句,他卻不容,暗自裏弄了個出神的手段。苦啊!……”二童子說到此處,止不住腮邊淚落。眾仙道:“那和尚打你來?”明月道:“不曾打,隻是把我們人參樹打倒了。”大仙聞言,更不惱怒,道:“莫哭!莫哭!你不知那姓孫的,也是個太乙散仙,也曾大鬧天宮,神通廣大。既然打倒了寶樹,你可認得那些和尚?”清風道:“都認得。”大仙道:“既認得,都跟我來。眾徒弟們,都收拾下刑具,等我回來打他。”眾仙領命。

大仙與明月、清風縱起祥光來趕三藏,頃刻間就有千裏之遙。大仙在雲端裏向西觀看,不見唐僧;及轉頭向東看時,倒多趕了九百餘裏。原來那長老一夜馬不停蹄,隻行了一百二十裏路;大仙的雲

頭一縱,趕過了九百餘裏。仙童

道:“師父,那路旁樹下坐的

是唐僧。”大仙道:“我已

見了。你兩個回去安排

下繩索,等我自家拿他。”

清風先回。不提。

那大仙按落雲頭,搖身一

變,變作個行腳全真。你道

他怎生模樣:

穿一領百衲袍,係一條呂公絛。手搖麈尾,漁鼓輕敲。三耳草鞋登腳下,九陽巾子九陽巾子:即“純陽巾”或“樂天巾。” 頂有寸帛折疊,如竹簡垂於後,道士用此巾包頭。稱純陽巾,是因八仙之一呂洞賓(號純陽子)而得名。稱樂天巾,是因唐代詩人白樂天(居易)好戴此巾而得名。九陽,因道家以純陽為九陽,故又有九陽巾之稱。把頭包。飄飄風滿袖,口唱《月兒高》《月兒高》:曲調名。。

徑直來到樹下,對唐僧高叫道:“長老,貧道起手了。”那長老忙忙答禮道:“失瞻!失瞻!”大仙問:“長老是那方來的?為何在途中打坐?”三藏道:“貧僧乃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者。路過此間,權為一歇。”大仙佯訝道:“長老東來,可曾在荒山經過?”長老道:“不知仙官是何寶山?”大仙道:“萬壽山五莊觀,便是貧道棲止處。”行者聞言,他心中有物的人,忙答道:“不曾!不曾!我們是打上路來的。”那大仙指定笑道:“我把你這個潑猴!你瞞誰哩?你倒在我觀裏,把我人參果樹打倒,你連夜走在此間,還不招認,遮飾什麼?不要走!趁早去還我樹來!”那行者聞言,心中惱怒,掣鐵棒不容分說,望大仙劈頭就打。大仙側身躲過,踏祥光徑到空中。行者也騰雲,急趕上去。大仙在半空現了本相,你看他怎生打扮:

頭戴紫金冠,無憂鶴氅穿。履鞋登足下,絲帶束腰間。體如童子貌,麵似美人顏。三須飄頷下,鴉翎疊鬢邊。相迎行者無兵器,隻將玉麈手中拈。

那行者沒高沒低的,棍子亂打。大仙把玉麈左遮右擋,奈了他兩三回合,使一個“袖裏乾坤”的手段,在雲端裏,把袍袖迎風輕輕地一展,“刷”地前來,把四僧連馬一袖子籠住。八戒道:“不好了!我們都裝在褡褳褡褳:亦作搭褳、搭連。一種搭在肩上、前後有袋的大口袋子。裏了!”行者道:“呆子,不是褡褳,我們被他籠在衣袖中哩。”八戒道:“這個不打緊,等我一頓釘鈀築他個窟窿,脫將下去,隻說他不小心,籠不牢,吊的了罷!”那呆子使鈀亂築,哪裏築得動?手撚著雖然是個軟的,築起來就比鐵還硬。

那大仙轉祥雲,徑落五莊觀坐下,叫徒弟拿繩來。眾小仙一一伺候。你看他從袖子裏,卻像撮傀儡一般,把唐僧拿出,縛在正殿簷柱上;又拿出他三個,每一根柱上綁了一個;將馬也拿出拴在庭下,與他些草料;行李拋在廊下。又道:“徒弟,這和尚是出家人,不可用刀槍,不可加斧鉞,且與我取出皮鞭來,打他一頓,與我人參果出氣!”眾仙即忙取出一條鞭。——不是什麼牛皮、羊皮、麂皮、犢皮的,原來是龍皮做的七星鞭,著水浸在那裏。令一個有力量的小仙,把鞭執定,道:“師父,先打那個?”大仙道:“唐三藏做大不尊,先打他。”

行者聞言,心中暗道:“我那老和尚不禁打,假若一頓鞭打壞了啊,卻不是我造的業?”他忍不住,開言道:“先生差了。偷果子是我,吃果子是我,推倒樹也是我,怎麼不先打我,打他做甚?”大仙笑道:“這潑猴倒言語膂烈膂(lǚ)烈:劣烈、剛強。。這等便先打他。”小仙問:“打多少?”大仙道:“照依果數,打三十鞭。”那小仙輪鞭就打。行者恐仙家法大,睜圓眼瞅定,看他打哪裏。原來打腿。行者就把腰扭一扭,叫聲:“變!”變作兩條熟鐵腿,看他怎麼打。那小仙一下一下的打了三十,天早向午了。大仙又吩咐道:“還該打三藏訓教不嚴,縱放頑徒撒潑。”那仙又輪鞭來打。行者道:“先生又差了。偷果子時,我師父不知,他在殿上與你二童講話,是我兄弟們做的勾當。縱是有教訓不嚴之罪,我為弟子的也當替打。再打我罷。”大仙笑道:“這潑猴,雖是狡猾奸頑,卻倒也有些孝意。既這等,還打他罷。”小仙又打了三十。行者低頭看看,兩隻腿似明鏡一般,通打亮了,更不知些疼癢。此時天色將晚,大仙道:“且把鞭子浸在水裏,待明朝再拷打他。”小仙且收鞭去浸,各各歸房。晚齋已畢,盡皆安寢。不題。

那長老淚眼雙垂,怨他三個徒弟道:“你等闖出禍來,卻帶累我在此受罪,這是怎的起?”行者道:“且休報怨,打便先打我。你又不曾吃打,倒轉嗟呀怎的?”唐僧道:“雖然不曾打,卻也綁得身上疼哩。”沙僧道:“師父,還有陪綁的在這裏哩。”行者道:“都莫要嚷,再停會兒走路。”八戒道:“哥哥又弄虛頭了。這裏麻繩噴水,緊緊地綁著,還比關在殿上,被你使解鎖法搠開門走哩!”行者道:“不是誇口說,那怕他三股的麻繩噴上了水,就是碗粗的棕纜,也隻好當秋風!”

正話處,早已萬籟無聲,正是天街人靜。好行者,把身子小一小,脫下索來道:“師父去啞!”沙僧慌了道:“哥哥,也救我們一救!”行者道:“悄言!悄言!”他卻解了三藏,放下八戒、沙僧,整束了偏衫,扣背了馬匹,廊下拿了行李,一齊出了觀門。又教八戒:“你去把那崖邊柳樹伐四顆來。”八戒道:“要他怎的?”行者道:“有用處。快快取來!”那呆子有些夯力,走了去,一嘴一顆,就拱了四顆,一抱抱來。行者將枝梢折了,教兄弟二人複進去,將原繩照舊綁在柱上。那大聖念動咒語,咬破舌尖,將血噴在樹上,叫“變!”一根變作長老,一根變作自身,那兩根變作沙僧、八戒;都變得容貌一般,相貌皆同,問他也就說,叫名也就答應。他兩個卻才放開步,趕上師父。這一夜依舊馬不停蹄,躲離了五莊觀。

隻走到天明,那長老在馬上搖樁打盹。行者見了,叫道:“師父不濟!出家人怎麼這般辛苦?我老孫千夜不眠,也不曉得困倦。且下馬來,莫教走路的人看見笑你。權在山坡下藏風聚氣處,歇歇再走。”不說他師徒在路暫住。

且說那大仙天明起來,吃了早齋,出在殿上。教拿鞭來:“今日卻該打唐三藏了。”那小仙輪著鞭,望唐僧道:“打你哩。”那柳樹也應道:“打麼。”乒乓打了三十。輪過鞭來,對八戒道:“打你哩。”那柳樹也應道:“打麼。”及打沙僧,也應道:“打麼。”及打到行者,那行者在路,偶然打個寒噤道:“不好了!”三藏問道:“怎麼說?”行者道:“我將四顆柳樹變作我師徒四眾,我隻說他昨日打了我兩頓,今日想不打了;卻又打我的化身,所以我真身打噤。收了法罷。”那行者慌忙念咒收法。

你看那些道童害怕,丟了皮鞭,報道:“師父啊,為頭打的是大唐和尚,這一會打的都是柳樹之根!”大仙聞言,嗬嗬冷笑,誇不盡道:“孫行者真是一個好猴王!曾聞他大鬧天宮,布地網天羅,拿他不住,果有此理。——你走了便也罷,卻怎麼綁些柳樹在此冒名頂替?決莫饒他!趕去來!”那大仙說聲趕,縱起雲頭,往西一望,隻見那和尚挑包策馬,正然走路。大仙低下雲頭,叫聲:“孫行者!往哪裏走!還我人參樹來!”八戒聽見道:“罷了!對頭又來了!”行者道:“師父,且把善字兒包起,讓我們使些凶惡,一發結果了他,脫身去罷。”唐僧聞言,戰戰兢兢,未曾答應。沙僧掣寶杖,八戒舉釘鈀,大聖使鐵棒,一齊上前,把大仙圍住在空中,亂打亂築。這場惡鬥,有詩為證:

悟空不識鎮元仙,與世同君妙更玄。

三件神兵施猛烈,一根麈尾自飄然。

左遮右擋隨來往,後架前迎任轉旋。

夜去朝來難脫體,淹留何日到西天!

他兄弟三眾各舉神兵,一齊攻打,那大仙隻把蠅帚兒演架。哪裏有半個時辰?他將袍袖一展,依然將四僧一馬並行李一袖籠去。返雲頭,又到觀裏。眾仙接著,仙師坐於殿上。卻又在袖兒裏一個個搬出,將唐僧綁在階下矮槐樹上;八戒、沙僧各綁在兩邊樹上;將行者捆倒。行者道:“想是調問哩。”不一時,捆綁停當,教把長頭布取十匹來。行者笑道:“八戒!這先生好意思,拿出布來與我們做中袖哩!減省些兒,做個一口中一口中:即“一口鍾”,指一種無袖不開叉的長外衣,以形如鍾得名。又叫鬥篷、一裹圓等。罷了。”那小仙將家機布搬將出來。大仙道:“把唐三藏、豬八戒、沙和尚都使布裹了!”眾仙一齊上前裹了。行者笑道:“好!好!好!夾活兒就大殮了夾活兒就大殮了:意思是把大活人就入殮了。殮,給屍體穿衣裝棺材。!”須臾,纏裹已畢。又教拿出漆來。眾仙即忙取了些自收自曬的生熟漆,把他三個渾身布裹漆漆了,上留著頭臉在外。八戒道:“先生,上頭倒不打緊,隻是下麵還留孔兒,我們好出恭。”那大仙又教把大鍋抬出來。行者笑道:“八戒,造化!抬出鍋來,想是煮飯我們吃哩。”八戒道:“也罷了。讓我們吃些飯兒,做個飽死的鬼也好看。”眾仙果抬出一口大鍋支在階下。大仙叫架起幹柴,發起烈火,教:“把清油拗拗:舀(yǎo)字的同音字,用勺取水。上一鍋,燒得滾了,將孫行者下油鍋炸他一炸,與我人參樹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