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妖精,停下陰風,在那山凹裏搖身一變,變做個月貌花容的女兒。說不盡那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左手提著一個青砂罐兒,右手提著一個綠磁瓶兒,從西向東,徑奔唐僧:
聖僧歇馬在山岩,忽見裙釵女近前。
翠袖輕搖籠玉筍,湘裙斜拽顯金蓮。
汗流粉麵花含露,塵拂蛾眉柳帶煙。
仔細定睛觀看處,看看行至到身邊。
三藏見了,叫:“八戒,沙僧,悟空才說這裏曠野無人,你看那裏不走出一個人來了?”八戒道:“師父,你與沙僧坐著,等老豬去看看來。”那呆子放下釘鈀,整整直裰,擺擺搖搖,充作個斯文氣象,一直的覿麵相迎。真個是遠看未實,近看分明,那女子生得:
冰肌藏玉骨,衫領露酥胸。柳眉積翠黛,杏眼閃銀星。月樣容儀俏,天然性格清。體似燕藏柳,聲如鶯囀林。半放海棠籠曉日,才開芍藥弄春情。
那八戒見他生得俊俏,呆子就動了凡心,忍不住胡言亂語,叫道:“女菩薩,往那裏去?手裏提著是什麼東西?”——分明是個妖怪,他卻不能認得。那女子連聲答應道:“長老,我這青罐裏是香米飯,綠瓶裏是炒麵筋。特來此處無他故,因還誓願要齋僧。”八戒聞言,滿心歡喜。急抽身,就跑了個豬顛風,報與三藏道:“師父,‘吉人自有天報!’師父餓了,教師兄去化齋,那猴子不知那裏摘桃兒耍子去了。桃子吃多了,也有些嘈嘈:胃腸不適,噯氣、吞酸等。人,又有些下墜。你看那不是個齋僧的來了?”唐僧不信道:“你這個夯貨胡纏!我們走了這向,好人也不曾遇著一個,齋僧的從何而來?”八戒道:“師父,這不到了?”
三藏一見,連忙跳起身來,合掌當胸道:“女菩薩,你府上在何處住?是甚人家?有甚願心,來此齋僧?”——分明是個妖精,那長老也不認得。——那妖精見唐僧問他來曆,他立地就起個虛情,花言巧語來賺哄道:“師父,此山叫做蛇回獸怕的白虎嶺。正西下麵是我家。我父母在堂,看經好善,廣齋方上遠近僧人。隻因無子,求神作福,生了奴奴;欲扳門第,配嫁他人,又恐老來無倚,隻得將奴招了一個女婿,養老送終。”三藏聞言道:“女菩薩,你語言差了。聖經雲:‘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你既有父母在堂,又與你招了女婿,有願心,教你男子還便也罷,怎麼自家在山行走?又沒個侍兒隨從?這個是不遵婦道了。”那女子笑吟吟,忙陪俏語道:“師父,我丈夫在山北凹裏,帶幾個客子客子:傭工、客作。鋤田。這是奴奴煮的午飯,送與那些人吃的。隻為五黃六月五黃六月:大熱天。,無人使喚,父母又年老,所以親身來送。忽遇三位遠來,卻思父母好善,故將此飯齋僧。如不棄嫌,願表芹獻芹獻:或獻芹,猶如說禮品微薄,是贈人禮物的謙詞。。”三藏道:“善哉!善哉!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就來,我不敢吃;假如我和尚吃了你飯,你丈夫曉得罵你,卻不罪坐貧僧也?”那女子見唐僧不肯吃,卻又滿麵春生道:“師父啊,我父母齋僧,還是小可;我丈夫更是個善人,一生好的是修橋補路、愛老憐貧。但聽見說這飯送與師父吃了,他與我夫妻情上,比尋常更是不同。”三藏也隻是不吃。旁邊卻惱壞了八戒,那呆子努著嘴,口裏埋怨道:“天下和尚也無數,不曾像我這個老和尚罷軟罷(pí)軟:沒有主見,做事顛倒叫罷軟。!現成的飯,三分兒,倒不吃,隻等那猴子來,做四分才吃!”他不容分說,一嘴把個罐子拱倒,就要動口。
隻見那行者自南山頂上摘了幾個桃子,托著缽盂,一筋鬥點將回來,睜火眼金睛觀看,認得那女子是個妖精,放下缽盂,掣鐵棒當頭就打。唬得個長老用手扯住,道:“悟空!你走將來打誰?”行者道:“師父,你麵前這個女子,莫當做個好人;他是個妖精,要來騙你哩。”三藏道:“你這猴頭,當時倒也有些眼力,今日如何亂道?這女菩薩有此善心,將這飯要齋我等,你怎麼說他是個妖精?”行者笑道:“師父,你哪裏認得?老孫在水簾洞裏做妖魔時,若想人肉吃,便是這等:或變金銀,或變莊台,或變醉人,或變女色。有那等癡心的愛上我,我就迷他到洞裏,盡意隨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還要曬幹了防天陰哩!師父,我若來遲,你定入他套子,遭他毒手!”那唐僧那裏肯信?隻說是個好人。行者道:“師父,我知道你了。你見他那等容貌,必然動了凡心。若果有此意,叫八戒伐幾棵樹來,沙僧尋些草來,我做木匠,就在這裏搭個窩鋪,你與他圓房成事,我們大家散了,卻不是件事業?何必又跋涉,取甚經去!”那長老原是個軟善的人,那裏吃得他這句言語?羞得個光頭徹耳通紅。
三藏正在此羞慚,行者又發起性來,掣鐵棒,望妖精劈臉一下。那怪物有些手段,使個“解屍法”,見行者棍子來時,他卻抖擻精神,預先走了,把一個假屍首打死在地下。唬得個長老戰戰兢兢,口中作念道:“這猴著然無禮!屢勸不從,無故傷人性命!”行者道:“師父莫怪,你且來看看這罐子裏是甚東西。”沙僧攙著長老,近前看時,那裏是甚香米飯,卻是一罐子拖尾巴的長蛆;也不是麵筋,卻是幾個青蛙、癩蝦蟆,滿地亂跳。長老才有三分兒信了。怎禁豬八戒氣不忿,在旁漏八分兒唆嘴道:“師父,說起這個女子,她是此間農婦,因為送飯下田,路遇我等,卻怎麼栽她是個妖怪?哥哥的棍重,走將來試手打他一下,不期就打殺了;怕你念什麼緊箍兒咒,故意地使個障眼法兒,變做這等樣東西,演晃你眼,使不念咒哩。”
三藏聞此一言,就是晦氣到了。果然信那呆子攛唆攛唆:挑唆、慫恿。,手中撚訣,口裏念咒。行者就叫:“頭疼!頭疼!莫念!莫念!有話便說。”唐僧道:“有甚話說!出家人時時常要方便,念念不離善心,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怎麼步步行凶?打死這個無故平人,取將經來何用?你回去罷!”行者道:“師父,你叫我回那裏去?”唐僧道:“我不要你做徒弟。”行者道:“你不要我做徒弟,隻怕你西天路去不成。”唐僧道:“我命在天,該那個妖精蒸了吃,就是煮了,也算不過。終不然,你救得我的大限?你快回去!”行者道:“師父,我回去便也罷了,隻是不曾報得你的恩哩。”唐僧道:“我與你有甚恩?”那大聖聞言,連忙跪下叩頭道:“老孫因大鬧天宮,致下了傷身之難,被我佛壓在兩界山。幸觀音菩薩與我受了戒行,幸師父救脫吾身,若不與你同上西天,顯得我‘知恩不報非君子,萬古千秋作罵名’。”原來這唐僧是個慈憫的聖僧。他見行者哀告,卻也回心轉意道:“既如此說,且饒你這一次,再休無禮。如若仍前作惡,這咒語顛倒就念二十遍!”行者道:“三十遍也由你,隻是我不打人了。”卻才伏侍唐僧上馬,又將摘來桃子奉上。唐僧在馬上也吃了幾個,權且充饑。
卻說那妖精脫命升空。原來行者那一棒不曾打殺妖精,妖精出神去了。他在那雲端裏咬牙切齒,暗恨行者道:“幾年隻聞得講他手段,今日果然話不虛傳。那唐僧已是不認得我,將要吃飯。若低頭聞一聞兒,我就一把撈住,卻不是我的人了?不期被他走來,弄破我這勾當,又幾乎被他打了一棒。若饒了這個和尚,誠然是勞而無功也。我還下去戲他一戲。”
好妖精,按落陰雲,在那前山坡下搖身一變,變作個老婦人,年滿八旬,手拄著一根彎頭竹杖,一步一聲的哭著走來。八戒見了,大驚道:“師父!不好了!那媽媽兒來尋人了!”唐僧道:“尋甚人?”八戒道:“師兄打殺的,定是他女兒。這個定是他娘尋將來了。”行者道:“兄弟莫要胡說!那女子十八歲,這老婦有八十歲,怎麼六十多歲還生產?斷乎是個假的,等老孫去看來。”好行者,拽開步,走近前觀看,那怪物:
假變一婆婆,兩鬢如冰雪。走路慢騰騰,行步虛怯怯。弱體瘦伶仃,臉如枯菜葉。顴骨往上翹,嘴唇往下別。老年不比少年時,滿臉都是荷葉褶。
行者認得他是妖精,更不理論,舉棒照頭便打。那怪見棍子起時,依然抖擻,又出化了元神,脫真兒去了,把個假屍首又打死在山路之下。唐僧一見,驚下馬來,睡在路旁,更無二話,隻是把緊箍兒咒顛倒足足念了二十遍。可憐把個行者頭勒得似個亞腰兒葫蘆亞腰兒葫蘆:中間細兩頭粗的葫蘆。形容孫悟空被勒的樣子。,十分疼痛難忍,滾將來哀告道:“師父莫念了!有甚話說了罷!”唐僧道:“有甚話說!出家人耳聽善言,不墮地獄。我這般勸化你,你怎麼隻是行凶?把平人打死一個,又打死一個,此是何故?”行者道:“他是妖精。”唐僧道:“這個猴子胡說!就有這許多妖怪!你是個無心向善之輩、有意作惡之人,你去罷!”行者道:“師父又叫我去?回去便也回去了,隻是一件不相應。”唐僧道:“你有什麼不相應處?”八戒道:“師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跟著你做了這幾年和尚,不成空著手回去?你把那包袱裏的什麼舊褊衫、破帽子,分兩件與他罷。”
行者聞言,氣得暴跳道:“我把你這個尖嘴的夯貨!老孫一向秉教沙門,更無一毫嫉妒之意、貪戀之心,怎麼要分什麼行李?”唐僧道:“你既不嫉妒貪戀,如何不去?”行者道:“實不瞞師父說。老孫五百年前,居花果山水簾洞,大展英雄之際,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萬七千群怪,頭戴的是紫金冠,身穿的是赭黃袍,腰係的是藍田帶,足踏的是步雲履,手執的是如意金箍棒。著實也曾為人。自從涅槃罪度削發,秉正沙門,跟你做了徒弟,把這個金箍兒勒在我頭上,若回去,卻也難見故鄉人。師父果若不要我,把那個‘鬆箍兒咒’念一念,退下這個箍子,交付與你,套在別人頭上,我就快活相應了。也是跟你一場,莫不成這些人意兒也沒有了?”唐僧大驚道:“悟空,我當時隻是菩薩暗受一卷緊箍兒咒,卻沒有什麼‘鬆箍兒咒’。”行者道:“若無‘鬆箍兒咒’,你還帶我去走走罷。”長老又沒奈何道:“你且起來,我再饒你這一次,卻不可再行凶了。”行者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又伏侍師父上馬,剖路前進。
卻說那妖精,原來行者第二棍也不曾打殺他。那怪物在半空中誇獎不盡道:“好個猴王,著然有眼!我那般變了去,他也還認得我。這些和尚,他去得快,若過此山,西下四十裏,就不服我所管了。若是被別處妖魔撈了去,好道就笑破他人口,使碎自家心。我還下去戲他一戲。”好妖怪,按聳陰風,在山坡下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老公公,真個是:
白發如彭祖彭祖:古代帶有神仙色彩的人物。姓錢名鏗,顓頊的玄孫,生於夏代,到殷末時已七百六十七歲(有的傳說他活了八百多年)。舊時以彭祖為長壽的象征。,蒼髯賽壽星。耳中鳴玉磬,眼裏晃金星。
手拄龍頭拐,身穿鶴氅輕。數珠掐在手,口誦南無經。
唐僧在馬上見了,心中歡喜道:“阿彌陀佛!西方真是福地!那公公路也走不上來,逼法的還念經哩。”八戒道:“師父,你且莫要誇獎。那個是禍的根哩!”唐僧道:“怎麼是禍根?”八戒道:“行者打殺他的女兒,又打殺他的婆子,這個正是他的老兒尋將來了。我們若撞在他的懷裏嗬,師父,你便償命,該個死罪;把老豬為從,問個充軍;沙僧喝令,問個擺站擺站:古時判處徒刑犯人去充驛站的驛卒,稱之擺站。。那行者使個遁法走了,卻不苦了我們三個頂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