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縹緲香雲出翠屏,小仙乃是東方朔東方朔:西漢文學家,字曼倩,平原厭次(今山東惠縣)人。漢武帝時,為太中大夫,性詼諧滑稽。民間有關他的傳說很多。據說他曾三度去偷王母娘娘的蟠桃,因此被貶到人間。。
行者見了,笑道:“這個小賊在這裏哩!帝君處沒有桃子你偷吃?”東方朔朝上進禮,答道:“老賊,你來這裏怎的?我師父沒有仙丹你偷吃。”
帝君叫道:“曼倩休亂言,看茶來也。”曼倩原是東方朔的道名。他急入裏取茶二杯。飲訖,行者道:“老孫此來,有一事奉幹,未知允否?”帝君道:“何事?自當領教。”行者道:“近因保唐僧西行,路過萬壽山五莊觀。因他那小童無狀,是我一時發怒,把他人參果樹推倒,因此阻滯,唐僧不得脫身,特來尊處求賜一方醫治。萬望慨然。”帝君道:“你這猴子,不管一二,到處裏闖禍。那五莊觀鎮元子,聖號與世同君,乃地仙之祖。你怎麼就衝撞他?他那人參果樹,乃草還丹。你偷吃了,尚說有罪;卻又連樹推倒,他肯幹休?”行者道:“正是呢。我們走脫了,被他趕上,把我們就當汗巾兒一般,一袖子都籠了去,所以閣氣閣氣:惹氣、慪氣。。沒奈何,許他求方醫治,故此拜求。”帝君道:“我有一粒九轉太乙還丹,但能治世間生靈,卻不能醫樹。樹乃水土之靈,天滋地潤。若是凡間的果木,醫治還可;這萬壽山乃先天福地,五莊觀乃賀洲洞天,人參果又是天開地辟之靈根,如何可治?無方!無方!”
行者道:“既然無方,老孫告別。”帝君仍欲留奉玉液一杯。行者道:“急救事緊,不敢久滯。”遂駕雲複至瀛洲海島。也好去處。有詩為證。詩曰:
珠樹玲瓏照紫煙,瀛洲宮闕接諸天。
青山綠水琪花豔,玉液錕鋘錕鋘:即昆吾劍,古劍名。鐵石堅。
五色碧雞啼海日,千年丹鳳吸朱煙。
世人罔究壺中景,象外春光億萬年。
那大聖至瀛洲,隻見那丹崖珠樹之下,有幾個皓發皤髯之輩、童顏鶴鬢之仙,在那裏著棋飲酒,談笑謳歌。真個是:
祥雲光滿,瑞靄香浮。彩鸞鳴洞口,玄鶴舞山頭。碧藕水桃為按酒,交梨火棗壽千秋。一個個丹詔無聞,仙符有籍,逍遙隨浪蕩,散淡任清幽。周天甲子難拘管,大地乾坤隻自由。獻果玄猿,對對參隨多美愛;銜花白鹿,雙雙拱伏甚綢繆。
那些老兒正然灑樂,這行者厲聲高叫道:“帶我耍耍兒便怎的!”眾仙見了,急忙趨步相迎。有詩為證。詩曰:
人參果樹靈根折,大聖訪仙求妙訣。
繚繞丹霞出寶林,瀛洲九老來相接。
行者認得是九老,笑道:“老兄弟們自在哩!”九老道:“大聖當年若存正,不鬧天宮,比我們還自在哩。如今好了,聞你歸真向西拜佛,如何得暇至此?”行者將那醫樹求方之事具陳了一遍。九老也大驚道:“你也忒惹禍!惹禍!我等實是無方。”行者道:“既是無方,我且奉別。”九老又留他飲瓊漿,食碧藕。行者定不肯坐,隻立飲了他一杯漿,吃了一塊藕,急急離了瀛洲,徑轉東洋大海。
早望見落伽山不遠,遂落下雲頭,直到普陀岩上。見觀音菩薩在紫竹林中與諸天大神、木叉、龍女講經說法。有詩為證。詩曰:
海主城高瑞氣濃,更觀奇異事無窮。
須知隱約千般外,盡出希微一品中。
四聖四聖:佛教四聖是佛、菩薩、緣覺、聲聞,又稱四輩。授時成正果,六凡六凡:也稱六道、六趣,即天上、人間、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聽後脫樊籠。
少林別有真滋味,花果馨香滿樹紅。
那菩薩早已看見行者來到,即命守山大神去迎。那大神出林來,叫聲:“孫悟空,哪裏去?”行者抬頭喝道:“你這個熊羆!悟空可是你叫的!當初不是老孫饒了你,你已此做了黑風山的屍鬼矣。今日跟了菩薩,受了善果,居此仙山,常聽法教,你叫不得我一聲‘老爺’?”那黑熊真個得了正果,在菩薩處鎮守普陀,稱為大神,是也虧了行者。他隻得陪笑道:“大聖,古人雲:‘君子不念舊惡。’隻管提他怎的?菩薩著我來迎你哩。”這行者就端肅尊誠,與大神到了紫竹林裏,參拜菩薩。
菩薩道:“悟空,唐僧行到何處也?”行者道:“行到西牛賀洲萬壽山了。”菩薩道:“那萬壽山有座五莊觀。鎮元大仙,你曾會他麼?”行者頓首道:“因是在五莊觀,弟子不識鎮元大仙,毀傷了他的人參果樹,衝撞了他,他就困滯了我師父,不得前進。”那菩薩情知,怪道:“你這潑猴,不知好歹!他那人參果樹,乃天開地避的靈根,鎮元子乃地仙之祖,我也讓他三分。你怎麼就打傷他樹?”行者再拜道:“弟子實是不知。那一日,他不在家,隻有兩個仙童候待我等。是豬悟能曉得他有果子,要一個嚐新,弟子委偷了他三個,弟兄們分吃了。那童子知覺,罵我等無已,是弟子發怒,遂將他樹推倒。他次日回來趕上,將我等一袖子籠去,繩綁鞭抽,拷打了一日。我等當夜走脫,又被他趕上,依然籠了。三番兩次,其實難逃,已允了與他醫樹。卻才自海上求方,遍遊三島,眾神仙都沒有本事。弟子因此誌心朝禮,特拜告菩薩。伏望慈憫,俯賜一方,以救唐僧早早西去。”菩薩道:“你怎麼不早來見我,卻往島上去尋找?”
行者聞得此言,心中暗喜道:“造化了!造化了!菩薩一定有方也!”他又上前懇求。菩薩道:“我這淨瓶底的甘露水,善治得仙樹靈苗。”行者道:“可曾經驗過麼?”菩薩道:“經驗過的。”行者問:“有何經驗?”菩薩道:“當年太上老君曾與我賭勝:他把我的楊柳枝拔了去,放在煉丹爐裏,炙得焦幹,送來還我。是我拿了插在瓶中,一晝夜,複得青枝綠葉,與舊相同。”行者笑道:“真造化了!真造化了!烘焦了的尚能醫活,況此推倒的,有何難哉?”菩薩吩咐大眾:“看守林中,我去去來。”遂手托淨瓶,白鸚哥前邊巧囀,孫大聖隨後相從。有詩為證。詩曰:
玉毫金象世難論,正是慈悲救苦尊。
過去劫逢無垢佛,至今成得有為身。
幾生欲海澄清浪,一片心田絕點塵。
甘露久經真妙法,管教寶樹永長春。
卻說那觀裏大仙與三老正然清話,忽見孫大聖按落雲頭,叫道:“菩薩來了。快接!快接!”慌得那三星與鎮元子共三藏師徒,一齊迎出寶殿。菩薩才住了祥雲,先與鎮元子陪了話,後與三星作禮。禮畢上坐。那階前,行者引唐僧、八戒、沙僧都拜了。那觀中諸仙也來拜見。行者道:“大仙不必遲疑,趁早兒陳設香案,請菩薩替你治那什麼果樹去。”大仙躬身謝菩薩道:“小可的勾當,怎麼敢勞菩薩下降?”菩薩道:“唐僧乃我之弟子,孫悟空衝撞了先生,理當賠償寶樹。”三老道:“既如此,不須謙講了,請菩薩都到園中去看看。”
那大仙即命設具香案,打掃後園,請菩薩先行。三老隨後。三藏師徒與本觀眾仙都到園內觀看時,那棵樹倒在地下,土開根現,葉落枝枯。菩薩叫:“悟空,伸手來。”那行者將左手伸開。菩薩將楊柳枝蘸出瓶中甘露,把行者手心裏畫了一道起死回生的符字,教他放在樹根之下,但看水出為度。那行者捏著拳頭,往那樹根底下揣著;須臾,有清泉一汪。菩薩道:“那個水不許犯五行之器,須用玉瓢舀出,扶起樹來,從頭澆下,自然根皮相合,葉長芽生,枝青果出。”行者道:“小道士們,快取玉瓢來。”鎮元子道:“貧道荒山,沒有玉瓢,隻有玉茶盞、玉酒杯,可用得麼?”菩薩道:“但是玉器,可舀得水的便罷,取將來看。”大仙即命小童子取出有二三十個茶盞、四五十個酒盞,卻將那根下清泉舀出。行者、八戒、沙僧扛起樹來,扶得周正,壅上土,將玉器內甘泉一甌甌捧與菩薩。菩薩將楊柳枝細細灑上,口中又念著經咒。不多時,灑淨那舀出之水,隻見那樹果然依舊青綠葉陰森,上有二十三個人參果。清風、明月二童子道:“前日不見了果子時,顛倒隻數得二十二個;今日回生,怎麼又多了一個?”行者道:“‘日久見人心。’前日老孫隻偷了三個,那一個落下地來。土地說這寶遇土而入。八戒隻嚷我打了偏手,故走了風信。隻纏到如今,才見明白。”
菩薩道:“我方才不用五行之器者,知道此物與五行相畏故耳。”那大仙十分歡喜,急令取金擊子來,把果子敲下十個,請菩薩與三老複回寶殿,一則謝勞,二來做個“人參果會”。眾小仙遂調開桌椅,鋪設丹盤,請菩薩坐了上麵正席,三老左席,唐僧右席,鎮元子前席相陪,各食了一個。有詩為證。詩曰:
萬壽山中古洞天,人參一熟九千年。
靈根現出芽枝損,甘露滋生果葉全。
三老喜逢皆舊契,四僧幸遇是前緣。
自今會服人參果,盡是長生不老仙。
此時菩薩與三老各吃了一個,唐僧始知是仙家寶貝,也吃了一個。悟空三人,亦各吃一個。鎮元子陪了一個,本觀仙眾分吃了一個。行者才謝了菩薩回上普陀岩,送三星徑轉蓬萊島。鎮元子卻又安排蔬酒,與行者結為兄弟。這才是不打不成相識,兩家合了一家。師徒四眾,喜喜歡歡,天晚歇了。那長老才是:
有緣吃得草還丹,長壽苦挨妖怪難。
畢竟到明日如何作別,且聽下回分解。第二十七回屍魔三戲唐三藏聖僧恨逐美猴王第二十七回屍魔三戲唐三藏聖僧恨逐美猴王第 二 十 七 回屍魔三戲唐三藏聖僧恨逐美猴王卻說三藏師徒,次日天明,收拾前進。那鎮元子與行者結為兄弟,兩人情投意合,決不肯放;又安排管待,一連住了五六日。那長老自服了草還丹,真似脫胎換骨,神爽體健。他取經心重,哪裏肯淹留?無已遂行。
師徒別了上路,早見一座高山。三藏道:“徒弟,前麵有山險峻,恐馬不能前,大家須仔細仔細。”行者道:“師父放心,我等自然理會。”好猴王,他在那馬前,橫擔著棒,剖開山路,上了高崖,看不盡:
峰岩重疊,澗壑灣環。虎狼成陣走,麂鹿作群行。無數獐犭巴鑽簇簇,滿山狐兔聚叢叢。千尺大蟒,萬丈長蛇。大蟒噴愁霧,長蛇吐怪風。道旁荊棘牽漫,嶺上鬆楠秀麗。薜蘿滿目,芳草連天。影落滄溟北,雲開鬥柄南。萬古常含元氣老,千峰巍列日光寒。
那長老馬上心驚,孫大聖布施手段,舞著鐵棒,哮吼一聲,唬得那狼蟲顛竄,虎豹奔逃。
師徒們入此山,正行到嵯峨之處,三藏道:“悟空,我這一日肚中饑了,你去哪裏化些齋吃。”行者陪笑道:“師父好不聰明!這等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後不著店,有錢也沒買處,教往哪裏尋齋?”三藏心中不快,口裏罵道:“你這猴子!想你在兩界山,被如來壓在石匣之內,口能言,足不能行;也虧我救你性命,摩頂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怎麼不肯努力,常懷懶惰之心?”行者道:“弟子亦頗殷勤,何嚐懶惰?”三藏道:“你既殷勤,何不化齋我吃?我肚饑怎行?況此地山嵐瘴氣,怎麼得上雷音?”行者道:“師父休怪,少要言語。我知你尊性高傲,十分違慢了你,便要念那話兒咒。你下馬穩坐。等我尋那裏有人家處化齋去。”行者將身一縱,跳上雲端裏,手搭涼篷,睜眼觀看。可憐西方路甚是寂寞,更無莊堡人家,正是多逢樹木,少見人煙去處。看多時,隻見正南上有一座高山,那山向陽處,有一片鮮紅的點子。行者按下雲頭道:“師父,有吃的了。”那長老問:“甚東西?”行者道:“這裏沒人家化飯,那南山有一片紅的,想必是熟透了的山桃,我去摘幾個來你充饑。”三藏喜道:“出家人若有桃子吃,就為上分了!快去。”行者取了缽盂,縱起祥光。你看他筋鬥晃晃,冷氣颼颼,須臾間,奔南山摘桃。不提。
卻說常言有雲:“山高必有怪,嶺峻卻生精。”果然這山上有一個妖精。孫大聖去時,驚動那怪。他在雲端裏,踏著陰風,看見長老坐在地下,就不勝歡喜道:“造化!造化!幾年家人都講東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蟬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體。有人吃他一塊肉,長壽長生。真個今日到了。”那妖精上前就要拿他,隻見長老左右手下有兩員大將護持,不敢攏身。他說兩員大將是誰?說是八戒、沙僧。八戒、沙僧雖沒什麼大本事,然八戒是天蓬元帥,沙僧是卷簾大將,他的威氣尚不曾泄,故不敢攏身。妖精說:“等我且戲他戲,看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