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大聖按落雲頭,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從歸順唐僧做了和尚,他每每勸我話道:‘千日行善,善猶不足;一日行惡,惡自有餘。’真有此話!我跟著他,打殺幾個妖精,他就怪我行凶;今日來家,卻結果了這許多獵戶。”叫:“小的們,出來!”那群猴,狂風過去,聽得大聖呼喚,一個個跳將出來。大聖道:“你們去南山下,把那打死的獵戶衣服剝得來家,洗淨血跡,穿了遮寒;把死人的屍首都推在那萬丈深潭裏;把死倒的馬拖將來,剝了皮,做靴穿,將肉醃著,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槍刀,與你們操演武藝;將那雜色旗號,收來我用。”群猴一個個領諾。
那大聖把旗拆洗,總鬥做一麵雜彩花旗,上寫著“重修花果山,複整水簾洞,齊天大聖”十四字。豎起杆子,將旗掛於洞外,逐日招魔聚獸,積草屯糧,不題“和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龍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後種鬆楠,桃李棗梅,無所不備,逍遙自在,樂業安居。不提。
卻說唐僧聽信狡性,縱放心猿。攀鞍上馬,八戒前邊開路,沙僧挑著行李西行。過了白虎嶺,忽見一帶林丘,真個是藤攀葛繞,柏翠鬆青。三藏叫道:“徒弟呀,山路崎嶇,甚是難走,卻又鬆林叢簇,樹木森羅,切須仔細!恐有妖邪妖獸。”你看那呆子,抖擻精神,叫沙僧帶著馬,他使釘鈀開路,領唐僧徑入鬆林之內。正行處,那長老兜住馬道:“八戒,我這一日其實饑了,哪裏尋些齋飯我吃?”八戒道:“師父請下馬,在此等老豬去尋。”長老下了馬,沙僧歇了擔,取出缽盂遞與八戒。八戒道:“我去也。”長老問:“那裏去?”八戒道:“莫管,我這一去,鑽冰取火尋齋至,壓雪求油化飯來。”你看他出了鬆林,往西行經十餘裏,更不曾撞著一個人家,真是有狼虎無人煙的去處。那呆子走得辛苦,心內沉吟道:“當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今日輪到我的身上,誠所謂‘當家才知柴米價,養子方曉父娘恩。’公道沒去化處。”卻又走得瞌睡上來,思道:“我若就回去,對老和尚說沒處化齋,他也不信我走了這許多路。須是再多晃個時辰,才好去回話。——也罷,也罷,且往這草科裏睡睡。”呆子就把頭拱在草裏睡下。當時也隻說朦朧朦朧就起來,豈知走路辛苦的人,丟倒頭,隻管齁齁睡起。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覺。
卻說長老在那林間,耳熱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僧道:“悟能去化齋,怎麼這早晚還不回?”沙僧道:“師父,你還不曉得哩。他見這西方上人家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隻等他吃飽了才來哩。”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裏貪著吃齋,我們那裏會他?天色晚了,此間不是個住處,須要尋個下處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緊,師父,你且坐在這裏,等我去尋他來。”三藏道:“正是,正是。有齋沒齋罷了,隻是尋下處要緊。”沙僧綽了寶杖,徑出鬆林來找八戒。
長老獨坐林中,十分悶倦。隻得強打精神,跳將起來,把行李攢在一處,將馬拴在樹上,取下戴的鬥笠,插定了錫杖,整一整緇衣,徐步幽林,權為散悶。那長老看遍了野草山花,聽不得歸巢鳥噪。原來那林子內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處,隻因他情思紊亂,卻走錯了。他一來也是要散散悶,二來也是要尋八戒、沙僧;不期他兩個走的是直西路,長老轉了一會,卻走向南邊去了。出得鬆林,忽抬頭,見那壁廂金光閃爍,彩氣騰騰。仔細看處,原來是一座寶塔,金頂放光。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著那金頂放光。他道:“我弟子卻沒緣法哩!自離東土,發願逢廟燒香,見佛拜佛,遇塔掃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黃金寶塔?怎麼就不曾走那條路?塔下必有寺院,院內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這行李、白馬,料此處無人行走,卻也無事。那裏若有方便處,待徒弟們來,一同借歇。”
噫!長老一時晦氣到了。你看他拽開步,竟至塔邊。但見那:
石崖高萬丈,山大接青霄。根連地厚,峰插天高。兩邊雜樹數千棵,前後藤纏百餘裏。花映草梢風有影,水流雲竇月無根。倒木橫擔深澗,枯藤結掛光峰。石橋下,流滾滾清泉;台座上,長明明白粉。遠觀一似三島天堂,近看有如蓬萊勝境。香鬆紫竹繞山溪,鴉鵲猿猴穿峻嶺。洞門外,有一來一往的走獸成行;樹林裏,有或出或入的飛禽作隊。青青香草秀,豔豔野花開。這所在分明是惡境,那長老晦氣撞將來。
那長老舉步進前,才來到塔門之下,隻見一個斑竹簾兒掛在裏麵。他破步入門,揭起來,往裏就進,猛抬頭,見那石床上倒睡著一個妖魔。你道他怎生模樣:
青靛臉,白獠牙,一張大口呀呀。兩邊亂蓬蓬的鬢毛,卻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鸚嘴般的鼻兒拱拱,曙星樣的眼兒巴巴。兩個拳頭,和尚缽盂模樣;一雙藍腳,懸崖榾柮榾柮(ɡǔ duò):樹根。這裏形容妖魔的腳像樹根似的。椏槎。斜披著淡黃袍帳,賽過那織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塊石,細潤無瑕。他也曾小妖排蟻陣,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風凜凜,大家吆喝,叫一聲爺。他也曾月作三人壺酌酒月作三人壺酌酒:化用唐代大詩人李白《月下獨酌四首》中的詩句。李白詩為“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他也曾風生兩腋盞傾茶風生兩腋盞傾茶:這一句是從唐·盧仝《謝孟諫議寄新茶》“惟覺兩腋習習清風生”中化來。。你看他神通浩浩,霎著下眼,遊遍天涯。荒林喧鳥雀,深莽宿龍蛇。仙子種田生白玉,道人伏火養丹砂。小小洞門,雖到不得那阿鼻地獄;楞楞妖怪,卻就是一個牛頭夜叉。
那長老看見他這般模樣,唬得打了一個倒退,遍體酥麻,兩腿酸軟,即忙的抽身便走。剛剛轉了一個身,那妖魔,他的靈性著實是強大,撐開著一雙金睛鬼眼,叫聲:“小的們,你看門外是什麼人?”一個小妖就伸頭往門外一看,看見是個光頭的長老,連忙跑將進去,報道:“大王,外麵是個和尚哩。團頭大麵,兩耳垂肩;嫩刮刮的一身肉,細嬌嬌的一張皮。且是好個和尚!”那妖聞言,嗬聲笑道:“這叫做個‘蛇頭上蒼蠅,自來的衣食。’你眾小的們!疾忙趕上去,與我拿將來!我這裏重重有賞。”那些小妖就是一窩蜂,齊齊擁上。三藏見了,雖則是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終是心驚膽顫,腿軟腳麻;況且是山路崎嶇,林深日暮,步兒那裏移得動?被那些小妖平抬將去。正是:
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
縱然好事多磨障,誰像唐僧西向時?
你看那眾小妖抬得長老,放在那竹簾兒外,歡歡喜喜,報聲道:“大王,拿得和尚進來了。”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隻見三藏頭直上,貌堂堂,果然好一個和尚。他便心中想道:“這等好和尚,必是上方人物,不當小可的;若不做個威風,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間,就狐假虎威,紅須倒豎,血發朝天,眼睛迸裂,大喝一聲道:“帶那和尚進來!”眾妖們大家響響的答應了一聲“是!”就把三藏往裏麵隻是一推。這是“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三藏隻得雙手合著,與他見個禮。那妖道:“你是那裏和尚?從那裏來?到那裏去?快快說明!”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訪求經偈。經過貴山,特來塔下謁聖,不期驚動威嚴,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經回東土,永注高名也。”那妖聞言,嗬嗬大笑道:“我說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卻來的甚好!甚好!不然,卻不錯放過了?你該是我口裏的食,自然要撞將來,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脫!”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綁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擁上前,把個長老繩纏索綁,縛在那定魂樁上。老妖持刀又問道:“和尚,你一行有幾人?終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藏見他持刀,又老實說道:“大王,我有兩個徒弟,叫做豬八戒、沙和尚,都出鬆林化齋去了,還有一擔行李、一匹白馬,都在鬆林裏放著哩。”老妖道:“又造化了!兩個徒弟,連你三個,連馬四個,夠吃一頓了。”小妖道:“我們去捉他來。”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門關了。他兩個化齋來,一定尋師父吃;尋不著,一定尋著我門上。常言道:‘上門的買賣好做。’且等慢慢地捉他。”眾小妖把前門閉了。且不言三藏逢災。
卻說那沙僧出林找八戒,直有十餘裏遠近,不曾見個莊村。他卻站在高埠上正然觀看,隻聽得草中有人言語,急使杖撥開深草看時,原來是呆子在裏麵說夢話哩。被沙僧揪著耳朵,方叫醒了,道:“好呆子啊!師父教你化齋,許你在此睡覺的?”那呆子冒冒失失地醒來道:“兄弟,有甚時候了?”沙僧道:“快起來!師父說有齋沒齋也罷,教你我哪裏尋下住處去哩。”呆子懵懵懂懂的,托著缽盂,掮著釘鈀,與沙僧徑直回來。到林中看時,不見了師父。沙僧埋怨道:“都是你這呆子化齋不來,必有妖精拿師父也。”八戒笑道:“兄弟,莫要胡說。那林子裏是個清雅的去處,決然沒有妖精。想是老和尚坐不住,往哪裏觀風觀風:觀光、看景。去了。我們尋他去來。”二人隻得牽馬挑擔,收拾了鬥篷、錫杖,出鬆林尋找師父。
這一回也是唐僧不該死。他兩個尋一會不見,忽見那正南下有金光閃灼。八戒道:“兄弟啊,有福的隻是有福。你看師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寶塔,誰敢怠慢?一定要安排齋飯,留他在那裏受用。我們還不走動些,也趕上去吃些齋兒。”沙僧道:“哥啊,定不得吉凶哩。我們且去看來。”二人雄糾糾的到了門前,——呀!閉著門哩。隻見那門上橫安了一塊白玉石板,上鐫著六個大字:“碗子山波月洞”。沙僧道:“哥啊,這不是什麼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師父在這裏,也見不得哩。”八戒道:“兄弟莫怕。你且拴下馬匹,守著行李,待我問他的信看。”那呆子舉著鈀,上前高叫:“開門!開門!”那洞內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忽見他兩個的模樣,急抽身,跑入裏麵報道:“大王!買賣來了!”老妖道:“哪裏買賣?”小妖道:“洞門外有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與一個晦氣色的和尚,來叫門了!”老妖大喜道:“是豬八戒與沙僧尋將來也!噫,他也會尋哩!怎麼就尋到我這門上?既然嘴臉凶頑,卻莫要怠慢了他。”叫:“取披掛來!”小妖抬來,就結束了,綽刀在手,徑出門來。
卻說那八戒、沙僧在門前正等,隻見妖魔來得凶險。你道他怎生打扮:
青臉紅須赤發飄,黃金鎧甲亮光饒。
裹肚襯腰磲石帶磲石帶:磲石即是硨(chē)磲,亦作“車渠”,一種蛤類,殼大肉厚,長可達一米,我國南沙、西沙一帶盛產。硨磲殼十分珍貴,古稱七寶之一。這裏指用硨磲殼鑲嵌的帶子。,攀胸勒甲步雲絛。
閑立山前風吼吼,悶遊海外浪滔滔。
一雙藍靛焦筋手,執定追魂取命刀。
要知此物名和姓,聲揚二字喚黃袍。
那黃袍老怪出得門來,便問:“你是哪方和尚,在我門首吆喝?”八戒道:“我兒子,你不認得?我是你老爺!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師父是那禦弟三藏。若在你家裏,趁早送出來,省了我釘鈀築進去!”那怪笑道:“是,是,是有一個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兒與他吃哩。你們也進去吃一個兒,何如?”這呆子認真就要進去。沙僧一把扯住道:“哥啊,他哄你哩。你幾時又吃人肉哩?”呆子卻才省悟。掣釘鈀,往妖怪劈臉就築。那怪物側身躲過,使鋼刀急架相迎。兩個都顯神通,縱雲頭,跳在空中廝殺。沙僧撇了行李、白馬,舉寶杖,急急幫攻。此時兩個狠和尚,一個潑妖魔,在雲端裏這一場好殺,正是那:
杖起刀迎,鈀來刀架。一員魔將施威,兩個神僧顯化。九齒鈀真個英雄,降妖杖誠然凶吒。沒前後左右齊來,那黃袍公然不怕。你看他蘸鋼刀晃亮如銀,其實的那神通也為廣大。隻殺得滿空中霧繞雲迷,半山裏崖崩嶺炸。一個為聲名,怎肯幹休?一個為師父,斷然不怕。
他三個在半空中往往來來,戰經數十回合,不分勝負。各因性命要緊,其實難解難分。
畢竟不知怎救出唐僧,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脫難江流來國土承恩八戒轉山林第二十九回脫難江流來國土承恩八戒轉山林第 二 十 九 回脫難江流來國土承恩八戒轉山林妄想不複強滅,真如何必希求?本原自性佛前修,迷悟豈居前後?悟即刹那成正,迷而萬劫沉流。若能一念合真修,滅盡恒沙罪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