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攜手相攙,概眾小妖隨後,上那花果山極巔之處。好山!自是那大聖回家,這幾日,收拾得複舊如新。但見那:
青如削翠,高似摩雲。周圍有虎踞龍蟠,四麵多猿啼鶴唳。朝出雲封山頂,暮觀日掛林間。流水潺潺鳴玉珮,澗泉滴滴奏瑤琴。山前有崖峰峭壁,山後有花木穠華。上連玉女洗頭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結秀賽蓬萊,清濁育成真洞府。丹青妙筆畫時難,仙子天機描不就。玲瓏怪石石玲瓏,玲瓏結彩嶺頭峰。日影動千條紫豔,瑞氣搖萬道紅霞。洞天福地人間有,遍山新樹與新花。
八戒觀之不盡,滿心歡喜道:“哥啊,好去處!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行者道:“賢弟,可過得日子麼?”八戒笑道:“你看師兄說的話?寶山乃洞天福地之處,怎麼說度日之言也?”二人談笑多時,下了山。隻見路旁有幾個小猴,捧著紫巍巍的葡萄、香噴噴的梨棗、黃森森的枇杷、紅豔豔的楊梅,跪在路旁叫道:“大聖爺爺,請進早膳。”行者笑道:“我豬弟食腸大,卻不是以果子作膳的。也罷,也罷,莫嫌菲薄,將就吃個兒當點心罷。”八戒道:“我雖食腸大,卻也隨鄉入鄉。是,拿來,拿來,我也吃幾個兒嚐新。”
二人吃了果子,漸漸日高。那呆子恐怕誤了救唐僧,隻管催促道:“哥哥,師父在那裏盼望我和你哩,望你和我早早兒去罷。”行者道:“賢弟,請你往水簾洞裏去耍耍。”八戒堅辭道:“多感老兄盛意。奈何師父久等,不勞進洞罷。”行者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請就此處奉別。”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行者道:“我往那裏去?我這裏,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不耍子兒,做什麼和尚?我是不去,你自去罷。但上複唐僧:既趕退了,再莫想我。”呆子聞言,不敢苦逼,隻恐逼發他性子,一時打上兩棍。無奈,隻得喏喏告辭,找路而去。
行者見他去了,即差兩個溜撒的小猴跟著八戒,聽他說些什麼。真個那呆子下了山,不上三四裏路,回頭指著行者,口裏罵道:“這個猴子,不做和尚,倒做妖怪!這個猢猻!我好意來請他,他卻不去!你不去便罷!”走幾步,又罵幾聲。那兩個小猴急跑回來報道:“大聖爺爺,那豬八戒不大老實,他走走兒,罵幾聲。”行者大怒,叫:“拿將來!”那眾猴滿地飛來趕上,把個八戒扛翻倒了,抓鬃扯耳,拉尾揪毛,捉將回去。
畢竟不知怎麼處治,性命死活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豬八戒義激猴王孫行者智降妖怪第三十一回豬八戒義激猴王孫行者智降妖怪第 三 十 一 回豬八戒義激猴王孫行者智降妖怪義結孔懷孔懷:《詩·小雅·常棣》:“死喪之威,兄弟孔懷。”意思本為兄弟間極其思念,後以孔懷指兄弟。,法歸本性。金順木馴成正果,心猿木母合丹元。共登極樂世界,同來不二法門。經乃修行之總徑,佛配自己之元神。兄和弟會成三契,妖與魔色應五行。剪除六門趣,即赴大雷音。
卻說那呆子被一窩猴子捉住了,扛抬扯拉,把一件直裰子揪破。口裏嘮嘮叨叨的,自家念誦道:“罷了!罷了!這一去有個打殺的情了!”不一時到洞口,那大聖坐在石崖之上罵道:“你這饢糠的夯貨!你去便罷了,怎麼罵我?”八戒跪在地下道:“哥啊,我不曾罵你;若罵你,就嚼了舌頭根。我隻說哥哥不去,我自去報師父便了。怎敢罵你?”行者道:“你怎麼瞞得過我?我這左耳往上一扯,曉得三十三天人說話;我這右耳往下一扯,曉得十代閻王與判官算賬。你今走路把我罵,我豈不聽見?”八戒道:“哥啊,我曉得。你賊頭鼠腦的,一定又變作個什麼東西兒,跟著我聽的。”行者叫:“小的們,選大棍來!先打二十個見麵孤拐,再打二十個背花背花:在背上打出血痕。,然後等我使鐵棒與他送行!”八戒慌得磕頭道:“哥哥,千萬看師父麵上,饒了我罷!”行者道:“我想那師父好仁義兒哩!”八戒又道:“哥哥,不看師父啊,請看海上菩薩之麵,饒了我罷!”
行者見說起菩薩,卻有三分兒轉意道:“兄弟,既這等說,我且不打你。你卻老實說,不要瞞我。那唐僧在那裏有難,你卻來此哄我?”八戒道:“哥哥,沒甚難處,實是想你。”行者罵道:“這個好打的夯貨!你怎麼還要瞞我?我老孫身回水簾洞,心逐取經僧。那師父步步有難,處處該災。你趁早兒告誦我,免打!”八戒聞得此言,叩頭上告道:“哥啊,分明要瞞著你,請你去的;不期你這等樣靈。饒我打,放我起來說罷。”行者道:“也罷,起來說。”眾猴撒開手,那呆子跳得起來,兩邊亂張。行者道:“你張什麼?”八戒道:“看看那條路兒空闊,好跑。”行者道:“你跑到哪裏?我就讓你先走三日,老孫自有本事趕轉你來!快早說來!這一惱發我的性子,斷不饒你!”
八戒道:“實不瞞哥哥說。自你回後,我與沙僧保師父前行。隻見一座黑鬆林,師父下馬,教我化齋。我因許遠,無一個人家,辛苦了,略在草裏睡睡。不想沙僧別了師父,又來尋我。你曉得師父沒有坐性。他獨步林間玩景,出得林,見一座黃金寶塔放光,他隻當寺院;不期塔下有個妖精,名喚黃袍,被他拿住。後邊我與沙僧回尋,隻見白馬、行囊,不見師父,隨尋至洞口,與那怪廝殺。師父在洞,幸虧了一個救星。原是寶象國王第三個公主,被那怪攝來者。他修了一封家書,托師父寄去,遂說方便,解放了師父。到了國中,遞了書子,那國王就請師父降妖,取回公主。哥啊,你曉得,那老和尚可會降妖?我二人複去與戰。不知那怪神通廣大,將沙僧又捉了。我敗陣而走,伏在草中。那怪變做個俊俏文人入朝,與國王認親,把師父變作老虎。又虧了白龍馬夜現龍身,去尋師父。師父倒不曾尋見,卻遇著那怪在銀安殿飲酒。他變一宮娥,與他巡酒、舞刀,欲乘機而砍,反被他用滿堂紅打傷馬腿。就是他教我來請師兄的,說道:‘師兄是個有仁有義的君子。君子不念舊惡,一定肯來救師父一難。’萬望哥哥念‘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之情,千萬救他一救!”
行者道:“你這個呆子!我臨別之時,曾叮嚀又叮嚀,說道:‘若有妖魔捉住師父,你就說老孫是他大徒弟。’怎麼卻不說我?”八戒又思量道:“請將不如激將,等我激他一激。”道:“哥啊,不說你還好哩;隻為說你,他一發無狀?”行者道:“怎麼說?”八戒道:“我說:‘妖精,你不要無禮,莫害我師父!我還有個大師兄,叫做孫行者。他神通廣大,善能降妖。他來時教你死無葬身之地!’那怪聞言,越加忿怒,罵道:‘是個什麼孫行者,我可怕他?他若來,我剝了他皮,抽了他筋,啃了他骨,吃了他心!饒他猴子瘦,我也把他剁鮓著油烹!’”行者聞言,就氣得抓耳撓腮,暴躁亂跳道:“是那個敢這等罵我?”八戒道:“哥哥息怒,是那黃袍怪這等罵來,我故學與你聽也。”行者道:“賢弟,你起來。不是我去不成;既是妖精敢罵我,我就不能不降他。我和你去。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普天的神將看見我,一個個控背躬身,口口稱呼大聖。這妖怪無禮,他敢背前麵後罵我!我這去,把他拿住,碎屍萬段,以報罵我之仇!報畢,我即回來。”八戒道:“哥哥,正是。你隻去拿了妖精,報了你仇,那時來與不來,任從尊命。”
那猴才跳下崖,撞入洞裏,脫了妖衣,整一整錦直裰,束一束虎皮裙,執了鐵棒,徑出門來。慌得那群猴攔住道:“大聖爺爺,你往那裏去?帶挈我們耍子幾年也好。”行者道:“小的們,你說那裏話!我保唐僧的這樁事,天上地下,都曉得孫悟空是唐僧的徒弟。他倒不是趕我回來,倒是教我來家看看,送我來家自在耍子。如今隻因這件事,你們卻都要仔細看守家業,依時插柳栽鬆,毋得廢墜。待我還去保唐僧,取經回東土。功成之後,仍回來與你們共樂天真。”眾猴各各領命。
那大聖才和八戒攜手駕雲離了洞,過了東洋大海,至西岸,住雲光,叫道:“兄弟,你且在此慢行,等我下海去淨淨身子。”八戒道:“忙忙的走路,且淨什麼身子?”行者道:“你那裏知道。我自從回來,這幾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氣了。師父是個愛幹淨的,恐怕嫌我。”八戒於此始識得行者是片真心,更無他意。
須臾洗畢,複駕雲西進。隻見那金塔放光。八戒指道:“那不是黃袍怪家?沙僧還在他家裏。”行者道:“你在空中,等我下去看看那門前如何,好與妖精見陣。”八戒道:“不要去,妖精不在家。”行者道:“我曉得。”好猴王,按落祥光,徑至洞門外觀看。隻見有兩個小孩子,在那裏使彎頭棍,打毛球,搶窩搶窩:兒童 遊藝機戲的一種。耍子哩。一個有十來歲,一個有八九歲了。正戲處,被行者趕上前,也不管他是張家李家的,一把抓著頂搭子頂搭子:小孩留在頂上的一撮頭發。提將過來。那孩子吃了唬,口裏夾罵帶哭的亂嚷,驚動那波月洞的小妖,急報與公主道:“奶奶,不知甚人把二位公子搶去也!”原來那兩個孩子是公主與那怪生的。
公主聞言,忙忙走出洞門來。隻見行者提著兩個孩子,站在那高崖之上,意欲往下摜。慌得那公主厲聲高叫道:“那漢子,我與你沒甚相幹,怎麼把我兒子拿去?他老子利害,有些差錯,決不與你幹休!”行者道:“你不認得我?我是那唐僧的大徒弟孫悟空行者。我有個師弟沙和尚在你洞裏。你去放他出來,我把這兩個孩兒還你。似這般兩個換一個,還是你便宜。”那公主聞言,急往裏麵,喝退那幾個把門的小妖,親動手,把沙僧解了。沙僧道:“公主,你莫解我,恐你那怪來家,問你要人,帶累你受氣。”公主道:“長老啊,你是我的恩人,你替我折辯了家書,救了我一命,我也留心放你;不期洞門之外,你有個大師兄孫悟空來了,叫我放你哩。”噫!那沙僧一聞“孫悟空”的三個字,好便似醍醐灌頂、甘露滋心。一麵天生喜,滿腔都是春,也不似聞得個人來,就如拾著一方金玉一般。你看他捽手拂衣,走出門來,對行者施禮道:“哥哥,你真是從天而降也!萬乞救我一救!”行者笑道:“你這個沙尼!師父念緊箍兒咒,可肯替我方便一聲?都弄嘴施展。要保師父,如何不走西方路,卻在這裏蹲什麼?”沙僧道:“哥哥,不必說了。君子既往不咎。我等是個敗軍之將,不可語勇,救我救兒罷!”行者道:“你上來。”沙僧才縱身跳上石崖。
卻說那八戒停立空中,看見沙僧出洞,即按下雲頭,叫聲:“沙兄弟,心忍!心忍!”沙僧見身道:“二哥,你從那裏來?”八戒道:“我昨日敗陣,夜間進城,會了白馬,知師父有難,被黃袍使法變做個老虎。那白馬與我商議,請師兄來的。”行者道:“呆子,且休敘闊,把這兩個孩子,你抱著一個,先進那寶象城去激那怪來,等我在這裏打他。”沙僧道:“哥啊,怎麼樣激他?”行者道:“你兩個駕起雲,站在那金鑾殿上,莫分好歹,把那孩子往那白玉階前一摜。有人問你是甚人,你便說是黃袍妖精的兒子,被我兩個拿將來也。那怪聽見,管情回來,我卻不須進城與他鬥了。若在城上廝殺,必要噴雲噯霧,播土揚塵,驚擾那朝廷與多官黎庶,俱不安也。”八戒笑道:“哥哥,你但幹事,就左左:欺騙。我們。”行者道:“如何為左你?”八戒道:“這兩個孩子,被你抓來,已此唬破膽了;這一會聲都哭啞,再一會必死無疑;我們拿他往下一摜,摜做個肉月它子,那怪趕上肯放?定要我兩個償命。你卻還不是個幹淨人?連見證也沒你,你卻不是左我們?”行者道:“他若扯你,你兩個就與他打將這裏來。這裏有戰場寬闊,我在此等候打他。”沙僧道:“正是,正是。大哥說得有理。我們去來。”他兩個才倚仗威風,將孩子拿去。
行者即跳下石崖,到他塔門之下。那公主道:“你這和尚,全無信義:你說放了你師弟,就與我孩兒,怎麼你師弟放去,把我孩兒又留,反來我門首做甚?”行者陪笑道:“公主休怪。你來的日子已久,帶你令郎去認他外公去哩。”公主道:“和尚莫無禮。我那黃袍郎比眾不同。你若唬了我的孩兒,與他柳柳驚柳柳驚:壓壓驚。小孩被嚇著了,摸摸腦袋哄一哄。是。”
行者笑道:“公主啊,為人生在天地之間,怎麼便是得罪?”公主道:“我曉得。”行者道:“你女流家,曉得什麼?”公主道:“我自幼在宮,曾受父母教訓。記得古書雲:‘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行者道:“你正是個不孝之人。蓋‘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故孝者,百行之原,萬善之本,卻怎麼將身陪伴妖精,更不思念父母?非得不孝之罪,如何?”公主聞此正言,半晌家耳紅麵赤,慚愧無地,忽失口道:“長老之言最善。我豈不思念父母?隻因這妖精將我攝騙在此,他的法令又謹,我的步履又難,路遠山遙,無人可傳音信;欲要自盡,又恐父母疑我逃走,事終不明。故沒奈何,苟延殘喘,誠為天地間一大罪人也!”說罷,淚如泉湧。行者道:“公主不必傷悲。豬八戒曾告訴我,說你有一封書,曾救了我師父一命,你書上也有思念父母之意。老孫來,管與你拿了妖精,帶你回朝見駕,別尋個佳偶,侍奉雙親到老。你意如何?”公主道:“和尚啊,你莫要尋死。昨者你兩個師弟,那樣好漢,也不曾打得過我黃袍郎。你這便一個筋多骨少的瘦鬼,一似個螃蟹模樣,骨頭都長在外麵,有甚本事,你敢說拿妖魔之話?”行者笑道:“你原來沒眼色,認不得人。俗語雲:‘尿泡雖大無斤兩,秤鉈雖小壓千斤。’他們相貌,空大無用:走路抗風,穿衣費布,種火心空,頂門腰軟,吃食無功。咱老孫小自小,筋節筋節:結實的意思。。”那公主道:“你真個有手段麼?”行者道:“我的手段,你是也不曾看見。絕會降妖,極能伏怪。”公主道:“你卻莫誤了我耶!”行者道:“決然誤你不得。”公主道:“你既會降妖伏怪,如今卻怎樣拿他?”行者說:“你且回避回避,莫在我這眼前。倘他來時不好動手腳,隻恐你與他情濃了,舍不得他。”公主道:“我怎的舍不得他?其稽留於此者,不得已耳!”行者道:“你與他做了十三年夫妻,豈無情意?我若見了他,不與他兒戲,一棍便是一棍,一拳便是一拳,須要打倒他,才得你回朝見駕。”那公主果然依行者之言,往僻靜處躲避。也是她姻緣該盡,故遇著大聖來臨。那猴王把公主藏了,他卻搖身一變,就變做公主一般模樣,回轉洞中,專候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