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臣因此言,故將虎解了索子,饒了他性命。那虎帶著箭傷,刨蹄剪尾而去。不知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這幾年,煉體成精,專一迷人害人。臣聞得昔年也有幾次取經的,都說是大唐來的唐僧;想是這虎害了唐僧,得了他文引,變作那取經的模樣,今在朝中哄騙主公。主公啊,那繡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馱公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經之人!”

你看那水性的君王,愚迷肉眼,不識妖精,轉把他一片虛詞當了真實。道:“賢駙馬,你怎的認得這和尚是馱公主的老虎?”那妖道:“主公,臣在山中,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與他同眠同起,怎麼不認得?”國王道:“你既認得,可教他現出本相來看。”怪物道:“借半盞淨水,臣就教他現了本相。”國王命官取水,遞與駙馬。那怪接水在手,縱起身來,走上前,使個“黑眼定身法”,念了咒語,將一口水往唐僧噴去,叫聲“變!”那長老的真身隱在殿上,真個變作一隻斑斕猛虎。此時君臣同眼觀看,那隻虎生得:

白額圓頭,花身電目。四隻蹄,挺直崢嶸;二十爪,鉤彎鋒利。鋸牙包口,尖耳連眉。獰猙壯若大貓形,猛烈雄如黃犢樣。剛須直直插銀條,刺舌騂騂騂騂(xīn):本指馬赤色的皮毛。這裏形容妖魔血色的舌頭的吞吐,翻轉靈活的樣子。噴惡氣。果然是隻猛斑斕,陣陣威風吹寶殿。

國王一見,魄散魂飛。唬得那多官盡皆躲避。有幾個大膽的武將,領著將軍、校尉一擁上前,使各項兵器亂砍。這一番,不是唐僧該有命不死,就是二十個僧人,也打為肉醬。此時幸有丁甲、揭諦、功曹、護教諸神,暗在半空中護佑,所以那些人兵器皆不能打傷。眾臣嚷到天晚,才把那虎活活地捉了。用鐵繩鎖了,放在鐵籠裏,收於朝房之內。

那國王卻傳旨,教光祿寺大排筵宴,“謝駙馬救拔之恩。不然,險被那和尚害了。”當晚,眾臣朝散,那妖魔進了銀安殿。又選十八個宮娥彩女,吹彈歌舞,勸妖魔飲酒作樂。那怪物獨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豔質嬌姿。你看他受用。飲酒至二更時分,醉將上來,忍不住胡為。跳起身,大笑一聲,現了本相。陡發凶心,伸開簸箕大手,把一個彈琵琶的女子抓將過來,扢咋地把頭咬了一口。嚇得那十七個宮娥,沒命地前後亂跑亂藏。你看那:

宮娥悚懼,彩女忙驚。宮娥悚懼,一似雨打芙蓉籠夜雨;彩女忙驚,就如風吹芍藥舞春風。捽碎琵琶顧命,跌傷琴瑟逃生。出門那分南北?離殿不管西東。磕損玉麵,撞破嬌容。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殘生。

那些人出去,又不敢吆喝;夜深了,又不敢驚駕。都躲在那短牆簷下,戰戰兢兢。不提。

卻說那怪物坐在上麵,自斟自酌。喝一盞,扳過人來,血淋淋的啃上兩口。他在裏麵受用,外麵人盡傳道:“唐僧是個虎精!”亂傳亂嚷,嚷到金亭館驛。此時驛裏無人,隻有白馬在槽上吃草吃料。他本是西海小龍王,因犯天條,鋸角退鱗變白馬,馱唐僧往西方取經。忽聞人講唐僧是個虎精,他也心中暗想道:“我師父分明是個好人,必然被怪把他變做虎精,害了師父。怎的好?怎的好?大師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無音信!”他隻挨到二更時分,萬籟無聲,卻才跳將起來道:“我今若不救唐僧,這功果休矣!”他忍不住,頓絕韁繩,抖鬆鞍轡,急縱身,忙顯化,依然化作龍。駕起烏雲,直上九霄空裏觀看。有詩為證,詩曰:

三藏西來拜世尊,途中偏有惡妖氛。

今霄化虎災難脫,白馬垂韁救主人。

小龍王在半空裏,隻見銀安殿內燈燭輝煌。原來那八個滿堂紅滿堂紅:鐵製朱漆的蠟燭架。上點著八根蠟燭。低下雲頭,仔細看處,那妖魔獨自個在上麵,逼法的飲酒吃人肉哩。小龍笑道:“這廝不濟!走了馬腳,識破風汛,踩扁秤鉈了。吃人可是個長進的?卻不知我師父下落何如,倒遇著這個潑怪。且等我去戲他一戲,若得手,拿住妖精,再救師父不遲。”

好龍王,他就搖身一變,也變做個宮娥,真個身體輕盈,儀容嬌媚。忙移步走入裏麵,對妖魔道聲萬福:“駙馬啊,你莫傷我性命,我來替你把盞。”那妖道:“斟酒來。”小龍接過壺來,將酒斟在他盞中,酒比盅高出三五分來,更不漫出。這是小龍使的“逼水法”。那怪見了不識,心中喜道:“你有這般手段?”小龍道:“還斟得有幾分高哩。”那怪道:“再斟上!再斟上!”他舉著壺,隻情斟,那酒隻情高,就如十三層寶塔一般,尖尖滿滿,更不漫出些須。那怪物伸過嘴來,吃了一盅;扳著死人,吃了一口,道:“會唱麼?”小龍道:“也略曉得些兒。”依腔韻唱了一個小曲,又奉了一盅。那怪道:“你會舞麼?”小龍道:“也略曉得些兒,但隻是素手素手:空手。,舞得不好看。”那怪揭起衣服,解下腰間所佩寶劍,掣出鞘來,遞與小龍。小龍接了刀,就留心,在那酒席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丟開了花刀法。那怪看得眼吒眼吒:眼光的注意力有點分散。,小龍丟了花字,望妖精劈一刀來。好怪物,側身躲過,慌了手腳,舉起一根滿堂紅,架住寶刀。那滿堂紅原是熟鐵打造的,連柄有八九十斤。兩個出了銀安殿,小龍現了本相,卻駕起雲頭,與那妖魔在那半空中相殺。這一場黑地裏好殺!怎見得:

那一個是碗子山生成的怪物,這一個是西洋海罰下的真龍。一個放毫光,如噴白電;一個生銳氣,如迸紅雲。一個好似白牙老象走人間,一個就如金爪狸貓飛下界。一個是擎天玉柱,一個是架海金梁。銀龍飛舞,黃鬼翻騰。左右寶刀無怠慢,往來不歇滿堂紅。

他兩個在雲端裏戰夠八九回合,小龍的手軟筋麻,老魔的身強力壯。小龍抵敵不住,飛起刀去,砍那妖怪。妖怪有接刀之法,一隻手接了寶刀,一隻手拋下滿堂紅便打,小龍措手不及,被他把後腿上著了一下,急慌慌按落雲頭,多虧了禦水河救了性命。小龍一頭鑽下水去。那妖魔趕來尋他不見,執了寶刀,拿了滿堂紅,回上銀安殿,照舊吃酒睡覺。不提。

卻說那小龍潛於水底,半個時辰聽不見聲息,方才咬著牙,忍著腿疼跳將起去,踏著烏雲,徑轉館驛。還變作依舊馬匹,伏於槽下。可憐渾身是水,腿有傷痕。那時節:

意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盡雕零。

黃婆傷損通分別,道義消疏怎得成!

且不言三藏逢災、小龍敗戰。卻說那豬八戒,從離了沙僧,一頭藏在草科裏,拱了一個豬渾塘。這一覺,直睡到半夜時候才醒。醒來時,又不知是什麼去處,摸摸眼,定了神思,側耳才聽,噫!正是那山深無犬吠,野曠少雞鳴。他見那星移鬥轉,約莫有三更時分,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誠然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罷!罷!罷!我且進城去見了師父,奏準當今,再選些驍勇人馬助著老豬,明日來救沙僧罷。”

那呆子急縱雲頭,徑回城裏。半霎時,到了館驛。此時人靜月明。兩廊下尋不見師父。隻見白馬睡在那廂,渾身水濕,後腿有盤子大小一點青痕。八戒失驚道:“雙晦氣了!這亡人又不曾走路,怎麼身上有汗,腿有青痕?想是歹人打劫師父,把馬打壞了。”那白馬認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聲:“師兄!”這呆子嚇了一跌,扒起來,往外要走,被那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啊,你莫怕我。”八戒戰兢兢地道:“兄弟,你怎

麼今日說起話來了?你但說話,必有大不祥之

事。”小龍道:“你知師父有難麼?”八戒道:“我

不知。”小龍道:“你是不知!你與沙僧在皇

帝麵前弄了本事,思量拿倒妖魔,請功求

賞。不想妖魔本領大,你們手段不濟,

禁他不過。好道著一個回來,說個

信息是,卻更不聞音。那妖精變

做一個俊俏文人,撞入朝中,

與皇帝認了親眷。把我師

父變作一個斑斕猛虎,見

被眾臣捉住,鎖在朝房鐵

籠裏麵。我聽得這般苦惱,

心如刀割。你兩日又不在

不知,恐一時傷了性命,隻

得化龍身去救。不期到朝

裏,又尋不見師父。及到銀

安殿外,遇見妖精,我又變

做個宮娥模樣,哄那怪物。

那怪叫我舞刀他看,遂爾

留心,砍他一刀,早被他閃過,雙手舉個滿堂紅,把我戰敗。我又飛刀砍去,他又把刀接了,捽下滿堂紅,把我後腿上著了一下,故此鑽在禦水河,逃得性命。腿上青是他滿堂紅打的。”

八戒聞言道:“真個有這樣事?”小龍道:“莫成我哄你了?”八戒道:“怎的好?怎的好?你可掙得動麼?”小龍道:“我掙得動便怎的?”八戒道:“你掙得動,便掙下海去罷。把行李等老豬挑去高老莊上,回爐做女婿去呀。”小龍聞說,一口咬住他直裰子,那裏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淚道:“師兄啊!你千萬休生懶惰!”八戒道:“不懶惰便怎麼?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戰不過他,不趁此散夥,還等什麼?”

小龍沉吟半晌,又滴淚道:“師兄啊,莫說散夥的話。若要救得師父,你隻去請個人來。”八戒道:“教我請誰麼?”小龍道:“你趁早兒駕雲回上花果山,請大師兄孫行者來。他還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師父,也與你我報得這敗陣之仇。”八戒道:“兄弟,另請一個兒便罷了。那猴子與我有些不睦。前者在白虎嶺上,打殺了那白骨夫人,他怪我攛掇師父念緊箍兒咒。我也隻當耍子,不想那老和尚當真地念起來,就把他趕逐回去。他不知怎麼樣的惱我;他也決不肯來。倘或言語上略不相對,他那哭喪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撈上幾下,我怎地活得成麼?小龍道:“他決不打你。他是個有仁有義的猴王。你見了他,且莫說師父有難,隻說:‘師父想你哩。把他哄將來。到此處,見這樣個情節,他必然不忿,斷乎要與那妖精比並,管情拿得那妖精,救得我師父。”八戒道:“也罷,也罷。你倒這等盡心,我若不去,顯得我不盡心了。我這一去,果然行者肯來,我就與他一路來了;他若不來,你卻也不要望我,我也不來了。”小龍道:“你去,你去,管情他來也。”真個呆子收拾了釘鈀,整束了直裰,跳將起去,踏著雲,徑往東來。

這一回,也是唐僧有命。那呆子正遇順風,撐起兩個耳朵,好便似風篷一般,早過了東洋大海。按落雲頭,不覺的太陽星上,他卻入山尋路。正行之際,忽聞得有人言語。八戒仔細看時,原來是行者在山凹裏聚集群妖,他坐在一塊石頭崖上,麵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稱:“萬歲!大聖爺爺!”八戒道:“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隻要來家哩,原來有這些好處,許大的家業,又有這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豬有這一座山場,也不做什麼和尚了。如今既到這裏,卻怎麼好?必定要見他一見是。”那呆子有些怕他,又不敢明明地見他,卻往草崖邊溜阿溜的,溜在那一千二三百猴子當中擠著,也跟那些猴子磕頭。

不知孫大聖坐得高,眼又乖滑,看得他明白,便問:“那班部中亂拜的是個夷人夷人:中國古代對東方各民族的泛稱。這裏指外人。。是那裏來的?拿上來!”說不了,那些小猴一窩蜂,把個八戒推將上來,按倒在地。行者道:“你是那裏來的夷人?”八戒低著頭道:“不敢,承問了。不是夷人,是熟人,熟人。”行者道:“我這大聖部下的群猴,都是一般模樣。你這嘴臉生得各樣各樣:特別、異樣。,相貌有些雷堆雷堆:累贅、笨滯。,定是別處來的妖魔。既是別處來的,若要投我部下,先來遞個腳色手本,報了名字,我好留你在這隨班點紮點劄:即點名。隨班點劄,意為入夥。。若不留你,你敢在這裏亂拜!”八戒低著頭,拱著嘴道:“不羞!就拿出這副嘴臉來了!我和你兄弟也做了幾年,又推認不得,說是什麼夷人!”行者笑道:“抬起頭來我看。”那呆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麼!你認不得我,好道認得嘴耶!”行者忍不住笑道:“豬八戒。”他聽見一聲叫,就一轂轆跳將起來道:“正是!正是!我是豬八戒!”他又思量道:“認得就好說話了。”

行者道:“你不跟唐僧取經去,卻來這裏怎的?想是你衝撞了師父,師父也貶你回來了?有甚貶書,拿來我看。”八戒道:“不曾衝撞他,他也沒什麼貶書,也不曾趕我。”行者道:“既無貶書,又不曾趕你,你來我這裏怎的?”八戒道:“師父想你,著我來請你的。”行者道:“他也不請我,他也不想我。他那日對天發誓,親筆寫了貶書,怎麼又肯想我,又肯著你遠來請我?我斷然也是不好去的。”八戒就地扯個謊,忙道:“委是想你!委是想你!”行者道:“他怎地想我來?”八戒道:“師父在馬上正行,叫聲‘徒弟’,我不曾聽見,沙僧又推耳聾,師父就想起你來。說我們不濟,說你還是個聰明伶俐之人,常時聲叫聲應,問一答十。因這般想你,專專教我來請你的。萬望你去走走,一則不孤他仰望之心,二來也不負我遠來之意。”行者聞言,跳下崖來,用手攙住八戒道:“賢弟,累你遠來,且和我耍耍兒去。”八戒道:“哥啊,這個所在路遠,恐師父盼望去遲,我不耍子了。”行者道:“你也是到此一場,看看我的山景。何如?”那呆子不敢苦辭,隻得隨他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