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三十二回平頂山功曹傳信蓮花洞木母逢災第三十二回平頂山功曹傳信蓮花洞木母逢災第 三 十 二 回平頂山功曹傳信蓮花洞木母逢災話說唐僧複得了孫行者,師徒們一心同體,共詣西方。自寶象國救了公主,承君臣送出城西。說不盡沿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卻又值三春景候。那時節:

輕風吹柳綠如絲,佳景最堪題。時催鳥語,暖烘花發,遍地芳菲。海棠庭院來雙燕,正是賞春時。紅塵紫陌,綺羅弦管,鬥草傳卮。

師徒們正行賞間,又見一山擋路。唐僧道:“徒弟們仔細。前遇山高,恐有虎狼阻擋。”行者道:“師父,出家人莫說在家話。你記得那烏巢和尚的《心經》雲‘心無掛礙;無掛礙,方無恐怖,遠離顛倒夢想’之言?但隻是‘掃除心上垢,洗淨耳邊塵。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你莫生憂慮,但有老孫,就是塌下天來,可保無事。怕什麼虎狼!”

長老勒回馬道:“

當年奉旨出長安,隻憶西來拜佛顏。

舍利國中金像彩,浮屠塔裏玉毫斑。

尋窮天下無名水,曆遍人間不到山。

逐逐煙波重疊疊,幾時能夠此身閑?”

行者聞說,笑嗬嗬道:“師要身閑,有何難事?若功成之後,萬緣都罷,諸法皆空。那時節,自然而然,卻不是身閑也?”長老聞言,隻得樂以忘憂。放轡催銀馬蜀,兜韁趲玉龍。師徒們上得山來,十分險峻,真個嵯峨好山:

巍巍峻嶺,削削尖峰。灣環深澗下,孤峻陡崖邊。灣環深澗下,隻聽得呼喇喇戲水蟒翻身;孤峻陡崖邊,但見那崒嵂嵂出林虎剪尾。往上看,巒頭突兀透青霄;回眼觀,壑下深沉鄰碧落。上高來,似梯似凳;下低行,如塹如坑。真個是古怪巔峰嶺,果然是連尖削壁崖。巔峰嶺上,采藥人尋思怕走;削壁崖前,打柴夫寸步難行。胡羊野馬亂竄梭,狡兔山牛如布陣。山高蔽日遮星鬥,時逢妖獸與蒼狼。草徑迷漫難進馬,怎得雷音見佛王?

長老勒馬觀山,正是難行之處。隻見那綠莎坡上,佇立著一個樵夫。你道他怎生打扮:

頭戴一頂老藍氈笠,身穿一領毛皂衲衣。老藍氈笠,遮煙蓋日果稀奇;毛皂衲衣,樂以忘憂真罕見。手持鋼斧快磨明,刀伐幹柴收束緊。擔頭春色,幽然四序融融;身外閑情,常是三星淡淡。到老隻於隨分過,有何榮辱暫關山?

那樵子:

正在坡前伐朽柴,忽逢長老自東來。停柯住斧出林外,趨步將身上石崖。

對長老厲聲高叫道:“那西進的長老!暫停片時,我有一言奉告。此山有一夥毒魔狠怪,專吃你東來西去的人哩!”

長老聞言,魂飛魄散,戰兢兢坐不穩雕鞍。急回頭,忙呼徒弟道:“你聽那樵夫報道,此山有毒魔狠怪。誰敢去細問他一問?”行者道:“師父放心,等老孫去問他一個端的。”

好行者,拽開步,徑上山來,對樵子叫聲“大哥”,道個問訊。樵夫答禮道:“長老啊,你們有何緣故來此?”行者道:“不瞞大哥說,我們是東土差來西天取經的。那馬上是我的師父,他有些膽小。適蒙見教,說有什麼毒魔狠怪,故此我來奉問一聲,那魔是幾年之魔,怪是幾年之怪?還是個把勢把勢:指精通武術的行家。又作“把式”。,還是個雛兒雛兒:沒有閱曆經驗的人,這裏指外行的人。?煩大哥老實說說,我好著山神、土地遞解他起身。”樵子聞言,仰天大笑道:“你原來是個瘋和尚!”行者道:“我不瘋啊,這是老實話。”樵子道:“你說是老實,便怎敢說把他遞解起身?”行者道:“你這等長他那威風,胡言亂語地攔路報信,莫不是與他有親?不親必鄰,不鄰必友。”樵子笑道:“你這個瘋潑和尚,忒沒道理。我倒是好意,特來報與你們。叫你們走路時,早晚間防備,你倒轉賴在我身上。且莫說我不曉得妖魔出處;就曉得啊,你敢把他怎麼的遞解?解往何處?”行者道:“若是天魔,解與玉帝;若是土魔,解與土府。西方的歸佛,東方的歸聖。北方的解與真武真武:即玄武,傳說中的北方之神。,南方的解與火德火德:火德星君,傳說中的南方之神。。是蛟精解與海主,是鬼祟解與閻王。各有地頭方向。我老孫到處裏人熟,發一張批文,把他連夜解著飛跑。”

那樵子隻不住嗬嗬冷笑道:“你這個瘋潑和尚,想是在方上雲遊,學了些書符咒水的法術,隻可驅邪縛鬼,還不曾撞見這等狠毒的怪哩!”行者道:“怎見他狠毒?”樵子道:“此山徑過有六百裏遠近,名喚平頂山;山中有一洞,名喚蓮花洞。洞裏有兩個魔頭。他畫影圖形,要捉和尚;抄名訪姓,要吃唐僧。你若別處來的還好,但犯了一個‘唐’字兒,莫想去得,去得!”行者道:“我們正是唐朝來的。”樵子道:“他正要吃你們哩。”行者道:“造化!造化!但不知他怎的樣吃哩?”樵子道:“你要他怎的吃?”行者道:“若是先吃頭,還好耍子;若是先吃腳,就難為了。”樵子道:“先吃頭怎麼說?先吃腳怎麼說?”行者道:“你還不曾經著哩。若是先吃頭,一口將他咬下,我已死了,憑他怎麼煎炒熬煮,我也不知疼痛;若是先吃腳,他啃了孤拐,嚼了腿亭,吃到腰截骨,我還急忙不死,卻不是零零碎碎受苦?此所以難為也。”樵子道:“和尚,他那裏有這許多工夫?隻是把你拿住,捆在籠裏,囫圇蒸吃了!”行者笑道:“這個更好!更好!疼倒不忍疼,隻是受些悶氣罷了。”樵子道:“和尚不要調嘴。那妖怪隨身有五件寶貝,神通極大極廣。就是擎天的玉柱、架海的金梁,若保得唐朝和尚去,也須要發發昏哩。”行者道:“發幾個昏麼?”樵子道:“要發三四個昏哩。”行者道:“不打緊,不打緊。我們一年,常發七八百個昏兒,這三四個昏兒易得發,發發兒就過去了。”

好大聖,全然無懼,一心隻是要保唐僧,捽脫樵夫,拽步而轉,徑至山坡馬頭前道:“師父,沒甚大事。有便有個把妖精兒,隻是這裏人膽小,放他在心上。有我哩,怕他怎的?走路!走路!”長老見說,隻得放懷隨行。

正行處,早不見了那樵夫。長老道:“那報信的樵子如何就不見了?”八戒道:“我們造化低,撞見日裏鬼了。”行者道:“想是他鑽進林子裏尋柴去了,等我看看來。”好大聖,睜開火眼金睛,漫山越嶺的望處,卻無蹤跡。忽抬頭往雲端裏一看,看見是日值功曹。他就縱雲趕上,罵了幾聲“毛鬼”,道:“你怎麼有話不來直說,卻那般變化了,演樣演樣:古代稱幻術為“演樣術”,也作“掩樣術”,這裏作迷惑的意思。老孫?”慌得那功曹施禮道:“大聖,報信來遲,勿罪,勿罪。那怪果然神通廣大,變化多端。隻看你騰那乖巧,運動神機,仔細保你師父;假若怠慢了些兒,西天路莫想去得。”

行者聞言,把功曹叱退,切切在心。按雲頭,徑來山上。隻見長老與八戒、沙僧簇擁前進。他卻暗想:“我若把功曹的言語實實告誦師父,師父他不濟事,必就哭了;假若不與他實說,夢著頭夢著頭:如同說悶著頭。,帶著他走,常言道:‘乍入蘆圩,不知深淺。’倘或被妖魔撈去,卻不又要老孫費心?……且等我照顧八戒一照顧,先著他出頭與那怪打一仗看。若是打得過他,就算他一功;若是沒手段,被怪拿去,等老孫再去救他不遲,卻好顯我本事出名。”正自家計較,以心問心道:“隻恐八戒躲懶便不肯出頭,師父又有些護短,等老孫羈勒他羈勒羈勒:逗一逗、耍一耍的意思。。”

好大聖,你看他弄個虛頭,把眼揉了一揉,揉出些淚來。迎著師父,往前徑走。八戒看見,連忙叫:“沙和尚,歇下擔子,拿出行李來,我兩個分了罷!”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了罷!你往流沙河還做妖怪,老豬往高老莊上盼盼渾家。把白馬賣了,買口棺木,與師父送老送老:送終、埋葬。,大家散夥。還往西天去哩!”長老在馬上聽見,道:“這個夯貨!正走路,怎麼又胡說了?”八戒道:“你兒子便胡說!你不看見孫行者那裏哭將來了?他是個鑽天入地、斧砍火燒、下油鍋都不怕的好漢;如今戴了個愁帽,淚汪汪的哭來,必是那山險峻,妖怪凶狠。似我們這樣軟弱的人兒,怎麼去得?”長老道:“你且休胡談。待我問他一聲,看是怎麼說話。”問道:“悟空,有甚話當麵計較。你怎麼自家煩惱?這般樣個哭包臉,是虎唬我也?”行者道:“師父啊,剛才那個報信的,是日值功曹。他說妖精凶狠,此處難行,果然的山高路峻,不能前進。改日再去罷。”長老聞言,恐惶悚懼,扯住他虎皮裙子道:“徒弟呀,我們三停路已走了停半,因何說退悔之言?”行者道:“我沒個不盡心的。但隻恐魔多力弱,行勢孤單。‘縱然是塊鐵,下爐能打得幾根釘?’”長老道:“徒弟啊,你也說得是。果然一個人也難。兵書雲:‘寡不可敵眾。’我這裏還有八戒、沙僧,都是徒弟,憑你調度使用,或為護將幫手,協力同心,掃清山徑,領我過山,卻不都還了正果?”

那行者這一場扭捏,隻逗出長老這幾句話來。他揾了淚道:“師父啊,若要過得此山,須是豬八戒依得我兩件事兒,才有三分去得;假若不依我言,替不得我手,半分兒也莫想過去。”八戒道:“師兄,不去就散夥罷。不要攀我。”長老道:“徒弟,且問你師兄,看他教你做什麼。”呆子真個對行者說道:“哥哥,你教我做甚事?”行者道:“第一件是看師父,第二件是去巡山。”八戒道:“看師父是坐,巡山去是走;終不然教我坐一會又走,走一會又坐。兩處怎麼顧盼得來?”行者道:“不是教你兩件齊幹,隻是領了一件便罷。”八戒又笑道:“這等也好計較。但不知看師父是怎樣?巡山是怎樣?你先與我講講,等我依個相應些兒的去幹罷。”行者道:“看師父啊:師父去出恭,你伺候;師父要走路,你扶持;師父要吃齋,你化齋。若他餓了些兒,你該打;黃了些兒臉皮,你該打;瘦了些兒形骸。你該打。”八戒慌了道:“這個難!難!難!伺候扶持,通不打緊,就是不離身馱著,也還容易;假若教我去鄉下化齋,他這西方路上,不識我是取經的和尚,隻道是那山裏走出來的一個半壯不壯的健豬,夥上許多人,杈鈀掃帚,把老豬圍倒,拿家去宰了,醃著過年。這個卻不就遭瘟了?”行者道:“巡山去罷。”八戒道:“巡山便怎麼樣兒?”行者道:“就入此山,打聽有多少妖怪,是什麼山,是什麼洞,我們好過去。”八戒道:“這個小可,老豬去巡山罷。”那呆子就撒起衣裙,挺著釘鈀,雄糾糾,徑入深山;氣昂昂,奔上大路。

行者在旁,忍不住嘻嘻冷笑。長老罵道:“你這個潑猴!兄弟們全無愛憐之意,常懷嫉妒之心。你做出這樣獐智,巧言令色,撮弄他去什麼巡山,卻又在這裏笑他。”行者道:“不是笑他,我這笑中有味。你看豬八戒這一去,決不巡山,也不敢見妖怪,不知往那裏去躲閃半會,捏一個慌來,哄我們也。”長老道:“你怎麼就曉得他?”行者道:“我估出他是這等。不信,等我跟他去看看,聽他一聽。一則幫副他手段降妖,二來看他可有個誠心拜佛。”長老道:“好!好!好!你卻莫去捉弄他。”行者應諾了。徑直趕上山坡,搖身一變,變作個蟭蟟蟲兒。其實變得輕巧。但見他:

翅薄舞風不用力,腰尖細小如針。穿蒲抹草過花陰,疾似流星還甚。眼睛明映映,聲氣渺喑喑。昆蟲之類惟他小,亭亭款款機深。幾番閑日歇幽林。一身渾不見,千眼莫能尋。

嚶的一翅飛將去,趕上八戒,釘在他耳朵後麵鬃根底下。那呆子隻管走路,怎知道身上有人?行有七八裏路,把釘鈀撇下,吊轉頭來,望著唐僧,指手畫腳的罵道:“你罷軟的老和尚,捉掐捉掐:又作“促掐”“捉狹”,意為刁鑽刻薄,含有缺德的意思。的弼馬溫,麵弱的沙和尚!他都在那裏自在,捉弄我老豬來蹌路!大家取經,都要望成正果,偏是教我來巡什麼山!哈哈哈,曉得有妖怪,躲著些兒走。還不夠一半,卻教我去尋他,這等晦氣哩!我往那裏睡覺去,睡一覺回去,含含糊糊的答應他,隻說是巡了山,就了其賬也。”那呆子一時間僥幸,搴著鈀又走。隻見山凹裏一彎紅草坡,他一頭鑽得進去,使釘鈀撲個地鋪,轂轆地睡下,把腰伸了一伸,道聲:“快活!就是那弼馬溫,也不得像我這般自在!”原來行者在他耳根後,句句兒聽著哩;忍不住飛將起來,又捉弄他一捉弄。又搖身一變,變作個啄木蟲兒。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