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堂處處清。
雅雅幽幽供樂事,川川道道喜回迎。
參禪處有禪僧講,演樂房多樂器鳴。
妙高台上曇花墜曇花墜:意同“天花亂墜”,形容講經講得好。,說法壇前貝葉貝葉:即貝葉書,佛經的泛稱。生。
正是那林遮三寶地,山擁梵王宮梵王宮:大梵天王的宮殿。後泛指佛寺。。
半壁燈煙光閃灼,一行香靄霧朦朧。
孫大聖按下雲頭,報與三藏道:“師父,果然是一座寺院,卻好借宿,我們去來。”
這長老放開馬,一直前來,徑到了山門之外。行者道:“師父,這一座是什麼寺?”三藏道:“我的馬蹄才然停住,腳尖還未出鐙,就問我是什麼寺,好沒分曉!”行者道:“你老人家自幼為僧,須曾講過儒書,方才去演經法。文理皆通,然後受唐王的恩宥。門上有那般大字,如何不認得?”長老罵道:“潑猢猻!說話無知!我才麵西催馬,被那太陽影射,奈何門雖有字,又被塵垢朦朧,所以未曾看見。”行者聞言,把腰兒躬一躬,長了二丈餘高,用手搌去灰塵道:“師父,請看。”上有五個大字,乃是“敕建寶林寺”。行者收了法身,道:“師父,這寺裏誰進去借宿?”三藏道:“我進去。你們的嘴臉醜陋,言語粗疏,性剛氣傲,倘或衝撞了本處僧人,不容借宿,反為不美。”行者道:“既如此,請師父進去,不必多言。”
那長老卻丟了錫杖,解下鬥篷,整衣合掌,徑入山門。隻見兩邊紅漆欄杆裏麵,高坐著一對金剛,裝塑的威儀惡醜:
一個鐵麵剛須似活容活容:像活人的容貌。,一個燥眉環眼若玲瓏。左邊的拳頭骨突如生鐵,右邊的手掌崚嶒崚嶒:形容山崚重疊,這裏比喻泥塑舍鋼的手掌像重重疊疊的高山一樣。賽赤銅。金甲連環光燦爛,明盔繡帶映飄風。西方真個多供佛,石鼎中間香火紅。
三藏見了,點頭長歎道:“我那東土,若有人也將泥胎塑這等大菩薩,燒香供養啊,我弟子也不往西天去矣。”正歎息處,又到了二層山門之內。見有四大天王之相,乃是持國、多聞、增長、廣目,按東北西南風調雨順之意。進了二層門裏,又見有喬鬆四樹,一樹樹翠蓋蓬蓬,卻如傘狀。忽抬頭,乃是大雄寶殿。那長老合掌皈依,舒身下拜。拜罷起來,轉過佛台,到於後門之下。又見有倒座觀音普度南海之相。那壁上都是良工巧匠裝塑的那些蝦、魚、蟹、鱉,出頭露尾,跳海水波潮耍子。長老又點頭三五度,
感歎萬千聲道:“可憐啊!鱗甲眾生都拜佛,為人
何不肯修行!”
正讚歎間,又見三門裏走出一個道人。
那道人忽見三藏相貌稀奇,豐姿非俗,急
趨步上前施禮道:“師父那裏來的?”三藏道:
“弟子是東土大唐駕下差來,上西天拜佛求經
的。今到寶方,天色將晚,告借一宿。”那道人
道:“師父莫怪,我做不得主。我是這
裏掃地撞鍾打勤勞的道人,裏麵還
有管家的老師父哩,待我進去稟
他一聲。他若留你,我就出來奉
請;若不留你,我卻不敢羈遲。”三
藏道:“累及你了。”
那道人急到方丈報道:“老
爺,外麵有個人來了。”那僧官即
起身,換了衣服,按一按毗盧帽,
披上袈裟,急開門迎接。問道人:“那裏人
來?”道人用手指定道:“那正殿後邊不是一個人?”
那三藏光著一個頭,穿一領二十五條達摩衣達摩衣:僧衣。達摩,即菩提達摩。祥宗稱其為天竺禪宗第二十八祖,中國禪宗的始祖。,足下登一雙拖泥帶水的達公鞋達公鞋:僧鞋。達公即達摩。,斜倚在那後門首。僧官見了,大怒道:“道人少打!你豈不知我是僧官,但隻有城上來的士夫降香,我方出來迎接。這等個和尚,你怎麼多虛少實,報我接他?看他那嘴臉,不是個誠實的,多是雲遊方上僧,今日天晚,想是要來借宿。我們方丈中,豈容他打攪?教他往前廊下蹲罷了,報我怎麼?”抽身轉去。
長老聞言,滿眼垂淚道:“可憐!可憐!這才是‘人離鄉賤’!我弟子從小兒出家做了和尚,又不曾拜懺吃葷生歹意,看經懷怒壞禪心;又不曾丟瓦拋磚傷佛殿,阿羅臉上剝真金。噫!可憐啊!不知是那世裏觸傷天地,教我今生常遇不良人!和尚,你不留我們宿便罷了,怎麼又說這等憊賴話,教我們在前道廊下去蹲?此話不與行者說還好,若說了,那猴子進來,一頓鐵棒,把孤拐都打斷你的!”長老道:“也罷,也罷。常言道:‘人將禮樂為先。’我且進去問他一聲,看意下如何。”
那師父踏腳跡,跟他進方丈門裏。隻見那僧官脫了衣服,氣呼呼地坐在那裏,不知是念經,又不知是與人家寫法事,見那桌案上有些紙劄堆積。唐僧不敢深入,就立於天井裏,躬身高叫道:“老院主,弟子問訊了!”那和尚就有些不耐煩他進裏邊來的意思,半答不答的還了個禮,道:“你是那裏來的?”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駕下差來,上西天拜活佛求經的。經過寶方天晚,求借一宿,明日不犯天光就行了。萬望老院主方便方便。”那僧官才欠起身來道:“你是那唐三藏麼?”三藏道:“不敢,弟子便是。”僧官道:“你既往西天取經,怎麼路也不會走?”三藏道:“弟子更不曾走貴處的路。”他道:“正西去,隻有四五裏遠近,有一座三十裏店,店上有賣飯的人家,方便好宿。我這裏不便,不好留你們遠來的僧。”三藏合掌道:“院主,古人有雲:‘庵觀寺院,都是我方上人的館驛,見山門就有三升米分。’你怎麼不留我,卻是何情?”僧官怒聲叫道:“你這遊方的和尚,便是有些油嘴油舌的說話!”三藏道:“何為油嘴油舌?”僧官道:“古人雲:‘老虎進了城,家家都閉門。雖然不咬人,日前壞了名。’”三藏道:“怎麼‘日前壞了名’?”他道:“向年有幾眾行腳僧,來於山門口坐下,是我見他寒薄,一個個衣破鞋無,光頭赤腳,我歎他那般襤褸,即忙請入方丈,延之上坐。款待了齋飯,又將故衣各借一件與他,就留他住了幾日。怎知他貪圖自在衣食,更不思量起身,就住了七八個年頭。住便也罷,又幹出許多不公的事來。”三藏道:“有什麼不公的事?”僧官道:“你聽我說:
閑時沿牆拋瓦,悶來壁上扳釘。冷天向火折窗欞,夏日拖門攔徑。幡布扯為腳帶,牙香偷換蔓菁。常將琉璃把油傾,奪碗奪鍋賭勝。”
三藏聽言,心中暗道:“可憐啊!我弟子可是那等樣沒脊骨的和尚?”欲待要哭,又恐那寺裏的老和尚笑他,但暗暗扯衣揩淚,忍氣吞聲,急走出去,見了三個徒弟。那行者見師父麵上含怒,向前問:“師父,寺裏和尚打你來?”唐僧道:“不曾打。”八戒說:“一定打來。不是,怎麼還有些哭包聲?”那行者道:“罵你來?”唐僧道:“也不曾罵。”行者道:“既不曾打,又不曾罵,你這般苦惱怎麼?好道是思鄉哩?”唐僧道:“徒弟,他這裏不方便。”行者笑道:“這裏想是道士?”唐僧怒道:“觀裏才有道士,寺裏隻是和尚。”行者道:“你不濟事;但是和尚,即與我們一般。常言道:‘既在佛會下,都是有緣人。’你且坐,等我進去看看。”
好行者,按一按頂上金箍,束一束腰間裙子,執著鐵棒,徑到大雄寶殿上,指著那三尊佛像道:“你本是泥塑金裝假象,內裏豈無感應?我老孫保領大唐聖僧往西天拜佛求取真經,今晚特來此處投宿,趁早與我報名!假若不留我等,就一頓棍打碎金身,教你還現本相泥土!”這大聖正在前邊發狠,搗叉子搗叉子:找岔子,找碴,尋釁惹事。亂說,隻見一個燒晚香的道人,點了幾支香,來佛前爐裏插,被行者“咄”的一聲,唬了一跌;爬起來看見臉,又是一跌,嚇得滾滾蹌蹌,跑入方丈裏報道:“老爺!外麵有個和尚來了!”那僧官道:“你這夥道人都少打!一行說教他往前廊下去蹲,又報什麼?再說打二十!”道人說:“老爺,這個和尚比那個和尚不同,生得惡躁,沒脊骨。”僧官道:“怎的模樣?”道人道:“是個圓眼睛,查耳朵,滿麵毛,雷公嘴,手執一根棍子,咬牙狠狠的,要尋人打哩!”僧官道:“等我出去看。”
他即開門,隻見行者撞進來了。真個生得醜陋,七高八低孤拐臉,兩隻黃眼睛,一個磕額頭,獠牙往外生,就像屬螃蟹的,肉在裏麵,骨在外麵。那老和尚慌得把方丈門關了。行者趕上,撲的打破門扇,道:“趕早將幹淨房子打掃一千間,老孫睡覺!”僧官躲在房裏,對道人說:“怪他生得醜麼?原來是說大話,折作的這般嘴臉。我這裏連方丈、佛殿、鍾鼓樓、兩廊,共總也不上三百間,他卻要一千間睡覺。卻打那裏來?”道人說:“師父,我也是嚇破膽的人了,憑你怎麼答應他罷。”那僧官戰索索地高叫道:“那借宿的長老,我這小荒山不方便,不敢奉留,往別處去宿罷。”行者將棍子變得盆來粗細,直壁壁地豎在天井裏,道:“和尚,不方便,你就搬出去!”僧官道:“我們從小兒住的寺,師公傳與師父,師父傳與我輩,我輩要遠繼兒孫。他不知是哪裏勾當,冒冒失失的,教我們搬哩!”道人說:“老爺,十分不尷尬,搬出去也罷,杠子打進門來了。”僧官道:“你莫胡說!我們老少大眾四五百名和尚,往那裏搬?搬出去,卻也沒處住。”行者聽見道:“和尚,沒處搬,便著一個出來打樣棍!”老和尚叫:“道人,你出去與我打個樣棍來。”那道人慌了,道:“爺爺呀!那等個大扛子,教我去打樣棍?”老和尚道:“‘養軍千日,用軍一朝。’你怎麼不出去?”道人說:“那扛子莫說打來,若倒下來,壓也壓個肉泥!”老和尚道:“也莫要說壓,隻道豎在天井裏,夜晚間走路,不記得啊,一頭也撞個大窟窿!”道人說:“師父,你曉得這般重,卻教我出去打什麼樣棍?”他自家裏麵轉鬧起來。
行者聽見道:“是也禁不得。假若就一棍打殺一個,我師父又怪我行凶了。且等我另尋一個什麼打與你看看。”忽抬頭,隻見方丈門外有一個石獅子,卻就舉起棍來,乒乓一下,打得粉亂麻碎。那和尚在窗眼兒裏看見,就嚇得骨軟筋麻,慌忙往床下拱;道人就往鍋門裏鑽,口中不住叫:“爺爺!棍重,棍重!禁不得!方便方便!”行者道:“和尚,我不打你。我問你,這寺裏有多少和尚?”僧官戰索索的道:“前後是二百八十五房頭,共有五百個有度牒度牒:僧尼出家,由官府發給憑證。有牒的免地稅、徭役。的和尚。”行者道:“你快去把那五百個和尚都點得齊齊整整,穿了長衣服出去,把我那唐朝的師父接進來,就不打你了。”僧官道:“爺爺,若是不打,便抬也抬進來。”行者道:“趁早去!”僧官叫:“道人,你莫說嚇破了膽,就是嚇破了心,便也去與我叫這些人來接唐僧老爺爺來。”
那道人沒奈何,舍了性命,不敢撞門,從後邊狗洞裏鑽將出去,徑到正殿上,東邊打鼓,西邊撞鍾。鍾鼓一齊響處,驚動了兩廊大小僧眾,上殿問道:“這早還不晚哩,撞鍾打鼓做甚?”道人說:“快換衣服,隨老師父排班,出山門外迎接唐朝來的老爺。”那眾和尚真個齊齊整整,擺班出門迎接。有的披了袈裟,有的著了偏衫,無的穿著個一口鍾直裰;十分窮的,沒有長衣服,就把腰裙接起兩條披在身上。行者看見道:“和尚,你穿的是什麼衣服?”和尚見他醜惡,道:“爺爺,不要打,等我說。這是我們城中化的布,此間沒有裁縫,是自家做的個‘一裹窮’。”
行者聞言暗笑,押著眾僧,出山門外跪下。那僧官磕頭,高叫道:“唐老爺,請方丈裏坐。”八戒看見道:“師父老大不濟事。你進去時,淚汪汪,嘴上掛得油瓶。師兄怎麼就有此獐智,教他們磕頭來接?”三藏道:“你這個呆子,好不曉禮!常言道:‘鬼也怕惡人’哩。”唐僧見他們磕頭禮拜,甚是不過意,上前叫:“列位請起。”眾僧叩頭道:“老爺,若和你徒弟說聲方便,不動扛子,就跪一個月也罷。”唐僧叫:“悟空,莫要打他。”行者道:“不曾打;若打,這會已打斷了根矣。”那些和尚卻才起身,牽馬的牽馬,挑擔的挑擔,抬著唐僧,馱著八戒,挽著沙僧,一齊都進山門裏去。卻到後麵方丈中,依敘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