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太子聞言,心中大怒道:“這潑和尚胡說!你那半片衣,憑著你口能舌便,誇好誇強。我的父冤從何未報?你說來我聽。”三藏進前一步,合掌問道:“殿下,為人生在天地之間,能有幾恩?”太子道:“有四恩。”三藏道:“那四恩?”太子道:“感天地蓋載之恩,日月照臨之恩,國王水土之恩,父母養育之恩。”三藏笑曰:“殿下言之有失。人隻有天地蓋載、日月照臨、國王水土,那得個父母養育來?”太子怒道:“和尚是那遊手遊食削發逆君之徒!人不得父母養育,身從何來?”三藏道:“殿下,貧僧不知;但隻這紅匣內有一件寶貝,叫做‘立帝貨’,他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共知一千五百年過去未來之事,便知無父母養育之恩,令貧僧在此久等多時矣。”
太子聞說,教:“拿來我看。”三藏扯開匣蓋兒,那行者跳將出來, 矢犮呀矢犮的矢犮呀矢犮的:形容身材矮小的人走路的樣子。,犮兩邊亂走。太子道:“這星星小人兒,能知甚事?”行者聞言嫌小,卻就使個神通,把腰伸一伸,就長了有三尺四五寸。眾軍士吃驚道:“若是這般快長,不消幾日,就撐破天也!”行者長到原身,就不長了。太子才問道:“立帝貨,這老和尚說你能知未來過去吉凶,你卻有龜作卜?有蓍作筮有蓍作筮:蓍,蓍草。筮,用蓍草莖占卦為筮。古人占卦吉凶,用蓍草和龜甲。因為孫悟空沒有蓍草和龜甲,所以太子表示不相信。?憑書句斷人禍福?”行者道:“我一毫不用,隻是全憑三寸舌,萬事盡皆知。”太子道:“這廝又是胡說。自古以來,《周易》之書,極其玄妙,斷盡天下吉凶,使人知所趨避;故龜所以卜,蓍所以筮。聽汝之言,憑據何理?妄言禍福,搧惑人心!”
行者道:“殿下且莫忙,等我說與你聽。你本是烏雞國王的太子。你那裏五年前,年程荒旱,萬民遭苦。你家皇帝共臣子,秉心祈禱。正無點雨之時,鍾南山來了一個道士,他善呼風喚雨,點石為金。君王忒也愛小,就與他拜為兄弟。這樁事有麼?”太子道:“有!有!有!你再說說。”行者道:“後三年不見全真,稱孤的卻是誰?”太子道:“果是有個全真,父王與他拜為兄弟,食則同食,寢則同寢。三年前在禦花園裏玩景,被他一陣神風,把父王手中金廂白玉珪,攝回鍾南山去了。至今父王還思慕他。因不見他,遂無心賞玩,把花園緊閉了,已三年矣。做皇帝的,非我父王而何?”
行者聞言,哂笑不絕。太子再問不答,隻是哂笑。太子怒道:“這廝當言不言,如何這等哂笑?”行者又道:“還有許多話哩;奈何左右人眾,不是說處。”太子見他言語有因,將袍袖一展,教軍士且退。那駕上官將急傳令,將三千人馬都出門外住劄。此時殿上無人,太子坐在上麵,長老立在前邊,左手旁立著行者。本寺諸僧皆退。行者才正色上前道:“殿下,化風去的是你生身之父母,現坐位的,是那祈雨之全真。”太子道:“胡說!胡說!我父自全真去後,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照依你說,就不是我父王了。還是我年孺,容得你;若我父王聽見你這番話,拿了去碎屍萬段!”把行者“咄”的喝下來。行者對唐僧道:“何如?我說他不信。果然!果然!如今卻拿那寶貝進與他,倒換關文,往西方去罷。”三藏即將紅匣子遞與行者。行者接過來,將身一抖,那匣兒卒不見了,原是他毫毛變的,被他收上身去。卻將白玉珪雙手捧上,獻與太子。
太子見了道:“好和尚!好和尚!你五年前本是個全真,來騙了我家的寶貝,如今又裝做和尚來進獻!”叫:“拿了!”一聲傳令,把長老唬得慌忙指著行者道:“你這弼馬溫!專闖空頭禍,帶累我哩!”行者近前一齊攔住道:“休嚷!莫走了風!我不叫做立帝貨,還有真名哩。”太子怒道:“你上來!我問你個真名字,好送法司定罪!”行者道:“我是那長老的大徒弟,名喚悟空孫行者。因與我師父上西天取經,昨宵到此覓宿。我師父夜讀經卷,至三更時分,得一夢,夢見你父王道,他被那全真欺害,推在禦花園八角琉璃井內,全真變作他的模樣。滿朝官不能知,你年幼亦無分曉,禁你入宮,關了花園,大端大端:大概、大抵。怕漏了消息。你父王今夜特來請我降魔。我恐不是妖邪,自空中看了,果然是妖精。正要動手拿他,不期你出城打獵。你箭中的玉兔,就是老孫。老孫把你引到寺裏見師父,訴此衷腸,句句是實。你既然認得白玉珪,怎麼不念鞠養恩情,替親報仇?”那太子聞言,心中慘戚,暗自傷愁道:“若不信此言語,他卻有三分兒真實;若信了,怎奈殿上見是我父王。”這才是進退兩難心問口,三思忍耐口問心。行者見他疑惑不定,又上前道:“殿下不必心疑,請殿下駕回本國,問你國母娘娘一聲,看他夫妻恩愛之情比三年前如何。隻此一問,便知真假矣。”
那太子回心道:“正是!且待我問我母親去來。”他跳起身,籠了白玉珪就走。行者扯住道:“你這些人馬都回,卻不走漏消息,我難成功?但要你單人獨馬進城,不可揚名賣弄。莫入正陽門,須從後宰門進去。到宮中見你母親,切休高聲大氣,須是悄語低言,恐那怪神通廣大,一時走了消息,你娘兒們性命俱難保也。”太子謹遵教命,出山門吩咐將官:“穩在此劄營,不得移動。我有一事,待我去了就來,一同進城。”看他:
指揮號令屯軍士,上馬如飛即轉城。
這一去,不知見了娘娘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第三十八回嬰兒問母知邪正金木參玄見假真第三十八回嬰兒問母知邪正金木參玄見假真第 三 十 八 回嬰兒問母知邪正金木參玄見假真逢君隻說受生因,便作如來會上人。
一念靜觀塵世佛,十方同看降威神。
欲知今日真明主,須問當年嫡母身。
別有世間曾未見,一行一步一花新。
卻說那烏雞國王太子,自別大聖,不多時,回至城中,果然不奔朝門,不敢報傳宣詔,徑至後宰門首。見幾個太監在那裏把守。見太子來,不敢阻滯,讓他進去了。好太子,夾一夾馬,撞入裏麵,忽至錦香亭下。
隻見那正宮娘娘坐在錦香亭上,兩邊有數十個嬪妃掌扇,那娘娘倚雕欄兒流淚哩。你道她流淚怎的?原來他四更時也做了一夢,記得一半,含糊了一半,沉沉思想。這太子下馬,跪於亭下,叫:“母親!”那娘娘強整歡容,叫聲“孩兒,喜呀!喜呀!這二三年在前殿與你父王開講,不得相見,我甚思量;今日如何得暇來看我一麵?誠萬千之喜!誠萬千之喜!孩兒,你怎麼聲音悲慘?你父王年紀高邁,有一日龍歸碧海,鳳返丹霄,你就傳了帝位,還有什麼不悅?”太子叩頭道:“母親,我問你:即位登龍是那個?稱孤道寡果何人?”娘娘聞言道:“這孩兒發瘋了!做皇帝的是你父王,你問怎的?”太子叩頭道:“萬望母親赦子無罪,敢問;不赦,不敢問。”娘娘道:“子母家有何罪?赦你,赦你,快快說來。”太子道:“母親,我問你三年前夫妻宮裏之事與後三年恩愛同否,如何?”娘娘見說,魂飄魄散,急下亭抱起,緊摟在懷,眼中滴淚道:“孩兒!我與你久不相見,怎麼今日來宮問此?”太子發怒道:“母親有話早說;不說時,且誤了大事。”娘娘才喝退左右,淚眼低聲道:“這樁事,孩兒不問,我到九泉之下,也不得明白。既問時,聽我說:
三載之前溫又暖,三年之後冷如冰。
枕邊切切將言問,他說老邁身衰事不興!”
太子聞言,撒手脫身,攀鞍上馬。那娘娘一把扯住道:“孩兒,你有甚事,話不終就走?”太子跪在麵前道:“母親,不敢說。今日早朝,蒙欽差架鷹逐犬,出城打獵,偶遇東土駕下來的個取經聖僧,有大徒弟乃孫行者,極善降妖。原來我父王死在禦花園八角琉璃井內,這全真假變父王,侵了龍位。今夜三更,父王托夢,請他到城捉怪。孩兒不敢盡信,特來問母。母親才說出這等言語,必然是個妖精。”那娘娘道:“兒啊,外人之言,你怎麼就信為實?”太子道:“兒還不敢認實,父王遺下表記與他了。”娘娘問是何物,太子袖中取出那金廂白玉珪,遞與娘娘。那娘娘認得是當時國王之寶,止不住淚如泉湧,叫聲“主公!你怎麼死去三年,不來見我,卻先見聖僧,後來見我?”太子道:“母親,這話是怎的說?”娘娘道:“兒啊,我四更時分也做了一夢,夢見你父王水淋淋的站在我跟前,親說他死了,鬼魂兒拜請了唐僧降假皇帝,救他前身。記便記得是這等言語,隻是一半兒不得分明。正在這裏狐疑,怎知今日你又來說這話,又將寶貝拿出。我且收下,你且去請那聖僧急急為之。果然掃蕩妖氛,辨明邪正,庶報你父王養育之恩也。”
太子急忙上馬,出後宰門,躲離城池。真個是噙淚叩頭辭國母,含悲頓首複唐僧。不多時,出了城門,徑至寶林寺山門前下馬。眾軍士接著太子,又見紅輪將墜。太子傳令,不許軍士亂動。他又獨自個入了山門,整束衣冠,拜請行者。隻見那猴王從正殿搖搖擺擺走來。那太子雙膝跪下道:“師父,我來了。”行者上前攙住道:“請起,你到城中,可曾問誰麼?”太子道:“問母親來。”將前言盡說了一遍。行者微微笑道:“若是那般冷啊,想是個什麼冰冷的東西變的。不打緊!不打緊!等我老孫與你掃蕩。卻隻是今日晚了,不好行事。你先回去,待明早我來。”太子跪地叩拜道:“師父,我隻在此伺候,到明日同師父一路去罷。”行者道:“不好!不好!若是與你一同入城,那怪物生疑,不說是我撞著你,卻說是你請老孫,卻不惹他反怪你也?”太子道:“我如今進城,他也怪我。”行者道:“怪你怎麼?”太子道:“我自早朝蒙差,帶領若幹人馬鷹犬出城,今一日更無一件野物,怎麼見駕?若問我個不才之罪,監陷羑裏羑(yǒu)裏:古地名。故址在今河南湯陰縣北,商紂王囚周文王於此。這裏指牢獄。,你明日進城,卻將何倚?況那班部中更沒個相知人也。”行者道:“這甚打緊?你肯早說時,卻不尋下些等你。”
好大聖!你看他就在太子麵前顯個手段,將身一縱,跳在雲端裏,撚著訣,念一聲“唵藍淨法界”的真言,拘得那山神、土地在半空中施禮道:“大聖,呼喚小神,有何使令?”行者道:“老孫保護唐僧至此,欲拿邪魔,奈何那太子打獵無物,不敢回朝。問汝等討個人情,快將獐犭巴鹿兔、走獸飛禽各尋些來,打發他回去。”山神、土地聞言,敢不承命?又問:“各要幾何?”大聖道:“不拘多少,取些來便罷。”那各神即著本處陰兵,刮一陣聚獸陰風,捉了些野雞山雉、角鹿肥獐、狐獾貉兔、虎豹狼蟲,共有百千餘隻,獻與行者。行者道:“老孫不要。你可把他都撚就了筋撚就了筋:抽出了筋。,單擺在那四十裏路上兩旁,教那些人不縱鷹犬,拿回城去,算了汝等之功。”眾神依言,散了陰風,擺在左右。
行者才按雲頭,對太子道:“殿下請回,路上已有物了,你自收去。”太子見他在半空中弄此神通,如何不信?隻得叩頭拜別。出山門傳了令,教軍士們回城。隻見那路旁果有無限的野物,軍士們不放鷹犬,一個個俱著手擒捉,喝采,俱道是千歲殿下的洪福,怎知是老孫的神功?你聽凱歌聲唱,一擁回城。
這行者保護了三藏。那本寺中的和尚見他們與太子這樣綢繆綢繆:情意深厚。,怎不恭敬?卻又安排齋供,管待了唐僧,依然還歇在禪堂裏。將近有一更時分,行者心中有事,急睡不著。他一轂轆爬起來,到唐僧床前,叫:“師父。”此時長老還未睡哩。他曉得行者會失驚打怪的,推睡不應。行者摸著他的光頭,亂搖道:“師父怎睡著了?”唐僧怒道:“這個頑皮!這早晚還不睡,吆喝什麼?”行者道:“師父,有一樁事兒,和你計較計較。”長老道:“什麼事?”行者道:“我日間與那太子誇口,說我的手段比山還高,比海還深,拿那妖精如探囊取物一般,伸了手去就拿將轉來,——卻也睡不著,想起來,有些難哩。”唐僧道:“你說難,便就不拿了罷。”行者道:“拿是還要拿,隻是理上不順。”唐僧道:“這猴頭亂說!妖精奪了人君位,怎麼叫做理上不順?”行者道:“你老人家隻知念經拜佛,打坐參禪,那曾見那蕭何的律法蕭何的律法:蕭何曾為沛縣吏,佐劉邦打天下。當兵至鹹陽,諸將爭奪金帛財物,他獨收秦律令圖籍。漢朝建立後,封酂侯,修改《秦律》為九章《漢律》,對漢朝製度的建設了重要的作用。?常言道:‘拿賊拿贓。’那怪物做了三年皇帝,又不曾走了馬腳、漏了風聲。他與三宮妃後同眠,又和兩班文武共樂,我老孫就有本事拿住他,也不好定個罪名。”唐僧道:“怎麼不好定罪?”行者道:“他就是個沒嘴的葫蘆沒嘴的葫蘆:比喻不多講話的人。,也與你滾上幾滾。他敢道:‘我是烏雞國王。有甚逆天之事,你來拿我?’將甚執照與他折辯?”唐僧道:“憑你怎生裁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