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孫大聖十分歡喜,請觀音出了潮音仙洞。諸天大神都列在普陀岩上。菩薩道:“悟空,過海。”行者躬身道:“請菩薩先行。”菩薩道:“你先過去。”行者磕頭道:“弟子不敢在菩薩麵前施展。若駕筋鬥雲啊,掀露身體,恐菩薩怪我不敬。”菩薩聞言,即著善財龍女去蓮花池裏擗一瓣蓮花,放在石岩下邊水上,教行者:“你上那蓮花瓣兒,我渡你過海。”行者見了道:“菩薩,這花瓣兒又輕又薄,如何載得我起!這一躧翻跌下水去,卻不濕了虎皮裙?走了硝,天冷怎穿!”菩薩喝道:“你且上去看!”行者不敢推辭,舍命往上跳。果然先見輕小,到上麵比海船還大三分。行者歡喜道:“菩薩,載得我了。”菩薩道:“既載得,如何不過去?”行者道:“又沒個篙、槳、篷、桅,怎生得過?”菩薩道:“不用。”隻把他一口氣吹開吸攏,又著實一口氣,吹過南洋苦海,得登彼岸。行者卻腳躧實地,笑道:“這菩薩賣弄神通,把老孫這等呼來喝去,全不費力也!”

那菩薩吩咐概眾諸天各守仙境,著善財龍女閉了洞門,他卻縱祥雲,躲離普陀岩,到那邊叫:“惠岸何在?”惠岸——乃托塔李天王第二個太子,俗名木叉是也,乃菩薩親傳授的徒弟,不離左右,稱為護法惠岸行者——即對菩薩合掌伺候。菩薩道:“你快上界去,見你父王,問他借天罡刀來一用。”惠岸道:“師父用著幾何?”菩薩道:“全副都要。”

惠岸領命,即駕雲頭,徑入南天門裏,到雲樓宮殿,見父王下拜。天王見了,問:“兒從何來?”木叉道:“師父是孫悟空請來降妖,著兒拜上父王,將天罡刀借了一用。”天王即喚哪吒將刀取三十六把,遞與木叉。木叉對哪吒說:“兄弟,你回去多拜上母親,我事緊急,等送刀來再磕頭罷。”忙忙相別,按落祥光,徑至南海,將刀捧與菩薩。菩薩接在手中,拋將去,念個咒語,隻見那刀化作一座千葉蓮台。菩薩縱身上去,端坐在中間。行者在旁暗笑道:“這菩薩省使儉用。那蓮花池裏有五色寶蓮台,舍不得坐將來,卻又問別人去借。”菩薩道:“悟空,休言語,跟我來也。”卻才都駕著雲頭,離了海上。白鸚哥展翅前飛,孫大聖與惠岸隨後。

頃刻間,早見一座山頭。行者道:“這山就是號山了。從此處到那妖精門首,約摸有四百餘裏。”菩薩聞言,即命住下祥雲,在那山頭上念一聲“唵”字咒語。隻見那山左山右,走出許多神鬼,卻乃是本山土地眾神,都到菩薩寶蓮座下磕頭。菩薩道:“汝等俱莫驚張。我今來擒此魔王。你與我把這團圍打掃幹淨,要三百裏遠近地方,不許一個生靈在地。將那窩中小獸、窟中雛蟲,都送在巔峰之上安生。”眾神遵依而退。須臾間,又來回複。菩薩道:“既然幹淨,俱各回祠。”遂把淨瓶扳倒,呼喇喇傾出水來,就如雷響。真個是:

漫過山頭,衝開石壁。漫過山頭如海勢,衝開石壁似汪洋。黑霧漲天全水氣,滄波影日晃寒光。遍崖衝玉浪,滿海長金蓮。菩薩大展降魔法,袖中取出定身禪。化做落伽仙景界,真如南海一般般。秀蒲挺出曇花嫩,香草舒開貝葉鮮。紫竹幾竿鸚鵡歇,青鬆數簇鷓鴣喧。萬疊波濤連四野,隻聞風吼水漫天。

孫大聖見了,暗中讚歎道:“果然是一個大慈大悲的菩薩!若老孫有此法力,將瓶兒往山一倒,管什麼禽獸蛇蟲哩!”菩薩叫:“悟空,伸手過來。”行者即忙斂袖,將左手伸出。菩薩拔楊柳枝,蘸甘露,把他手心裏寫一個“迷”字。教他:“捏著拳頭,快去與那妖精索戰,許敗不許勝。敗將來我這跟前,我自有法力收他。”

行者領命,返雲光,徑來至洞口。一隻手使拳,一隻手使棒,高叫道:“妖怪開門!”那些小妖,又進去報道:“孫行者又來了!”妖王道:“緊關了門,莫睬他!”行者叫道:“好兒子!把老子趕在門外,還不開門!”小妖又報道:“孫行者罵出那話兒來了!”妖王隻叫:“莫睬他。”行者叫兩次,見不開門,心中大怒,舉鐵棒將門一下打了一個窟窿。慌得小妖跌將進去道:“孫行者打破門了!”妖王見報幾次,又聽說打破前門,急縱身跳將出去,挺長槍,對行者罵道:“這猴子,老大不識起倒!我讓你得些便宜,你還不知盡足,又來欺我!打破我門,你該個什麼罪名?”行者道:“我兒,你趕老子出門,你該個什麼罪名?”

那妖王羞怒,綽長槍劈胸便刺;這行者舉鐵棒,架隔相還。一番搭上手,鬥經四五個回合,行者捏著拳頭,拖著棒,敗將下來。那妖王立在山前道:“我要刷洗唐僧去哩!”行者道:“好兒子,天看著你哩天看著你哩:如同說天長著眼睛,你幹壞事,是要遭天的報應。!你來!”那妖精聞言,愈加嗔怒,喝一聲,趕到麵前,挺槍又刺。這行者輪棒又戰幾合,敗陣又走。那妖王罵道:“猴子,你在前有二三十合的本事,你怎麼如今正鬥時就要走了,何也?”行者笑道:“賢郎,老子怕你放火。”妖精道:“我不放火了,你上來。”行者道:“既不放火,走開些,好漢子莫在家門前打人。”那妖精不知是詐,真個舉槍又趕。行者拖了棒,放了拳頭。那妖王著了迷亂,隻情追趕。前走的如流星過度,後走的如弩箭離弦。

不一時,望見那菩薩了。行者道:“妖精,我怕你了。你饒我罷。你如今趕至南海觀音菩薩處,怎麼還不回去?”那妖王不信,咬著牙,隻管趕來。行者將身一晃,藏在那菩薩的神光影裏。這妖精見沒了行者,走近前,睜圓眼,對菩薩道:“你是孫行者請來的救兵麼?”菩薩不答應。妖王拈轉長槍,喝道:“咄!你是孫行者請來的救兵麼?”菩薩也不答應。妖精望菩薩劈心刺一槍來。那菩薩化道金光,徑走上九霄空內。行者跟定道:“菩薩,你好欺負我罷了;那妖精再三問你,你怎麼推聾裝瘂,不敢做聲?被他一槍搠走了,卻把那個蓮台都丟下耶?”菩薩隻教:“莫言語,看他再要怎的。”此時行者與木叉俱在空中,並肩同看。隻見那妖嗬嗬冷笑道:“潑猴頭,錯認了我也!他不知把我聖嬰當作個甚人。幾番家戰我不過,又去請個什麼膿包菩薩來,卻被我一槍,搠得無形無影去了,又把個寶蓮台兒弄丟了。且等我上去坐坐。”好妖精,他也學菩薩,盤手盤腳地坐在當中。行者看見道:“好!好!好!蓮花台兒好送人了!”菩薩道:“悟空,你又說什麼?”行者道:“說甚?說甚?蓮台送人了!那妖精坐放臀下,終不得你還要哩?”菩薩道:“正要他坐哩。”行者道:“他的身軀小巧,比你還坐得穩當。”菩薩叫:“莫言語,且看法力。”他將楊柳枝往下指定,叫一聲“退!”隻見那蓮台花彩俱無,祥光盡散,原來那妖王坐在刀尖之上。即命木叉:“使降妖杵,把刀柄兒打打去來。”那木叉按下雲頭,將降魔杵如築牆一般,築了有千百餘下。那妖精穿通兩腿刀尖出,血流成汪皮肉開。好怪物,你看他咬著牙,忍著痛,且丟了長槍,用手將刀亂拔。行者卻道:“菩薩啊,那怪物不怕痛,還拔刀哩!”菩薩見了,喚上木叉:“且莫傷他生命。”卻又把楊柳枝垂下,念聲“唵”字咒語,那天罡刀都變做倒須鉤兒,狼牙一般,莫能褪得。那妖精卻才慌了,扳著刀尖,痛聲苦告道:“菩薩,我弟子有眼無珠,不識你廣大法力,千乞垂慈,饒我性命!再不敢恃惡,願入法門戒行也。”

菩薩聞言,卻與二行者、白鸚哥低下金光,到了妖精麵前。問道:“你可受吾戒行麼?”妖王點頭滴淚道:“若饒性命,願受戒行。”菩薩道:“你可入我門麼?”妖王道:“果饒性命,願入法門。”菩薩道:“既如此,我與你摩頂受戒。”就袖中取出一把金剃頭刀兒,近前去,把那怪分頂剃了幾刀,剃作一個泰山壓頂,與他留下三個頂搭,挽起三個窩角鬏兒。行者在旁笑道:“這妖精大晦氣!弄得不男不女,不知像個什麼東西!”菩薩道:“你今既受我戒,我卻也不慢你,稱你做善財童子,如何?”那妖點頭受持,隻望饒命。菩薩卻用手一指,叫聲“退!”撞的一聲,天罡刀都脫落塵埃,那童子身軀不損。菩薩叫:“惠岸,你將刀送上天宮,還你父王,莫來接我,先到普陀岩會眾諸天等候。”那木叉領命,送刀上界回海。不提。

卻說那童子野性不定,見那腿疼處不疼,臀破處不破,頭挽了三個鬏兒。他走去綽起長槍,望菩薩道:“那裏有甚真法力降我!原來是個掩樣術法兒!不受甚戒,看槍!”望菩薩劈臉刺來。恨得個行者輪鐵棒要打。菩薩隻叫:“莫打,我自有懲治。”卻又袖中取出一個金箍兒來道:“這寶貝原是我佛如來賜我往東土尋取經人的金、緊、禁三個箍兒。緊箍兒先與你戴了;禁箍兒收了守山大神;這個金箍兒,未曾舍得與人,今觀此怪無禮,與他罷。”好菩薩,將箍兒迎風一晃,叫聲“變!”即變作五個箍兒,望童子身上拋了去,喝聲“著!”一個套在他頭頂上,兩個套在他左右手上,兩個套在他左右腳上。菩薩道:“悟空,走開些,等我念念金箍兒咒。”行者慌了道:“菩薩呀,請你來此降妖,如何卻要咒我?”菩薩道:“這篇咒,不是緊箍兒咒,咒你的;是金箍兒咒,咒那童子的。”行者卻才放心,緊隨左右,聽得他念咒。菩薩撚著訣,默默的念了幾遍,那妖精搓耳揉腮,攢蹄打滾。正是:

一句能通遍沙界,廣大無邊法力深。

畢竟不知那童子怎地皈依,且聽下回分解。第四十三回黑河妖孽擒僧去西洋龍子捉鼉回第四十三回黑河妖孽擒僧去西洋龍子捉鼉回第 四 十 三 回黑河妖孽擒僧去西洋龍子捉鼉回卻說那菩薩念了幾遍,卻才住口,那妖精就不疼了。又正性起身看處,頸項裏與手足上都是金箍,勒得疼痛,便就除那箍兒時,莫想褪得動分毫。這寶貝已此是見肉生根,越抹越痛。行者笑道:“我那乖乖,菩薩恐你養不大,與你戴個頸圈鐲頭頸圈鐲頭:舊時迷信說法,認為給嬰兒戴上項圈、手鐲、長命鎖等,就能平平安安長大,長命百歲。哩。”那童子聞此言,又生煩惱,就此綽起槍來,望行者亂刺。行者急閃身,立在菩薩後麵,叫:“念咒!念咒!”那菩薩將楊柳枝兒蘸了一點甘露灑將去,叫聲“合!”隻見他丟了槍,一雙手合掌當胸,再也不能開放——至今留了一個“觀音扭”,即此意也。那童子開不得手,拿不得槍,方知是法力深微,沒奈何,才納頭下拜。

菩薩念動真言,把淨瓶欹倒,將那一海水依然收去,更無半點存留。對行者道:“悟空,這妖精已是降了,卻隻是野心不定,等我教他一步一拜,隻拜到落伽山,方才收法。你如今快早去洞中,救你師父去來!”行者轉身叩頭道:“有勞菩薩遠涉,弟子當送一程。”菩薩道:“你不消送,恐怕誤了你師父性命。”行者聞言,歡喜叩別。那妖精早歸了正果,五十三參,參拜觀音。且不提善菩薩收了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