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沙僧久坐林間,盼望行者不到,將行李捎在馬上,一隻手執著降妖寶杖,一隻手牽著韁繩,出鬆林向南觀看,隻見行者欣喜而來。沙僧迎著道:“哥哥,你怎麼去請菩薩,此時才來?焦殺我也!”行者道:“你還做夢哩。老孫已請了菩薩,降了妖怪。”行者卻將菩薩的法力備陳了一遍。沙僧十分歡喜道:“救師父去也!”他兩個才跳過澗去,撞到門前,拴下馬匹。舉兵器打入洞裏,剿淨了群妖,解下皮袋,放出八戒來。那呆子謝了行者道:“哥哥,那妖精在那裏?等我去築他幾鈀,出出氣來。”行者道:“且尋師父去。”三人徑至後邊,隻見師父赤條條,捆在院中哭哩。沙僧連忙解繩,行者即取衣服穿上。三人跪在麵前道:“師父吃苦了。”三藏謝道:“賢徒啊,多累你等。怎生降得妖魔也?”行者又將請菩薩、收童子之言備陳一遍。三藏聽得,即忙跪下,朝南禮拜。行者道:“不消謝他,轉是我們與他作福,收了一個童子。”——如今說童子拜觀音,五十三參,參參見佛,即此是也。——教沙僧將洞內寶物收了。且尋米糧,安排齋飯,管待了師父。那長老得性命全虧孫大聖,取真經隻靠美猴精。師徒們出洞來,攀鞍上馬,找大路,篤誌投西。

行經一個多月,忽聽得水聲震耳。三藏大驚道:“徒弟呀,又是那裏水聲?”行者笑道:“你這老師父,忒也多疑,做不得和尚。我們一同四眾,偏你聽見什麼水聲。你把那《多心經》又忘了也?”唐僧道:“《多心經》乃浮屠山烏巢禪師口授,共五十四句,二百七十個字。我當時耳傳,至今常念,你知我忘了那句兒?”行者道:“老師父,你忘了‘無眼耳鼻舌身意’。我等出家人,眼不視色,耳不聽聲,鼻不嗅香,舌不嚐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如此謂之祛褪六賊。你如今為求經,念念在意;怕妖魔,不肯舍身;要齋吃,動舌;喜香甜,嗅鼻;聞聲音,驚耳;睹事物,凝眸。招來這六賊紛紛,怎生得西天見佛?”三藏聞言,默然沉慮道:“徒弟啊,我

一自當年別聖君,奔波晝夜甚殷勤。

芒鞋踏破山頭霧,竹笠衝開嶺上雲。

夜靜猿啼殊可歎,月明鳥噪不堪聞。

何時滿足三三行,得取如來妙法文!”

行者聽畢,忍不住鼓掌大笑道:“這師父原來隻是思鄉難息!若要那三三行滿,有何難哉?常言道:‘功到自然成’哩。”八戒回頭道:“哥啊,若照依這般魔障凶高,就走上一千年也不得成功!”沙僧道:“二哥,你和我一般,拙口鈍腮,不要惹大哥熱擦熱擦:惱火、發急。。且隻挨肩磨擔,終須有日成功也。”

師徒們正話間,腳走不停,馬蹄正疾,見前

麵有一道黑水滔天,馬不能進。四眾停立

岸邊,仔細觀看。但見那:

層層濃浪,疊疊渾波。層層濃浪

翻烏潦,疊疊渾波卷黑油。近觀不照

人身影,遠望難尋樹木形。滾滾一地

墨,滔滔千裏灰。水沫浮來如積

炭,浪花飄起似翻煤。牛羊不

飲,鴉鵲難飛。牛羊不飲嫌深

黑,鴉鵲難飛怕渺彌。隻是

岸上蘆蘋知綠茂,灘頭花草

鬥青奇。湖泊江河天下有,

溪源澤洞世間多。人生

皆有相逢處,誰見西

方黑水河?

唐僧下馬道:“徒弟,這

水怎麼如此渾黑?”八戒道:“是

哪家潑了靛缸了。”沙僧道:“不然,是誰家洗筆硯哩。”行者道:“你們且休胡猜亂道,且設法保師父過去。”八戒道:“這河若是老豬過去不難,或是駕了雲頭,或是下河負水,不消頓飯時,我就過去了。”沙僧道:“若教我老沙,也隻消縱雲躧水,頃刻而過。”行者道:“我等容易,隻是師父難哩。”三藏道:“徒弟啊,這河有多少寬麼?”八戒道:“約摸有十來裏寬。”三藏道:“你三個計較,著哪個馱我過去罷。”行者道:“八戒馱得。”八戒道:“不好馱。若是馱著騰雲,三尺也不能離地。常言道:‘背凡人重若丘山。’若是馱著負水,轉連我墜下水去了。”

師徒們在河邊正都商議,隻見那上溜頭,有一人棹下一隻小船兒來。唐僧喜道:“徒弟,有船來了。叫他渡我們過去。”沙僧厲聲高叫道:“棹船的,來渡人!來渡人!”船上人道:“我不是渡船,如何渡人?”沙僧道:“天上人間,方便第一。你雖不是渡船,我們也不是常來打攪你的。我等是東土欽差取經的佛子,你可方便方便,渡我們過去,謝你。”那人聞言,卻把船兒掉近岸邊,扶著槳道:“師父啊,我這船小,你們人多,怎能全渡?”三藏近前看了,那船兒原來是一段木頭刻的,中間隻有一個艙口,隻好坐下兩個人。三藏道:“怎生是好?”沙僧道:“這般啊,兩遭兒渡罷。”八戒就使心術,要躲懶討乖,道:“悟淨,你與大哥在這邊看著行李、馬匹,等我保師父先過去,卻再來渡馬。教大哥跳過去罷。”行者點頭道:“你說的是。”

那呆子扶著唐僧,那艄公撐開船,舉棹衝流,一直而去。方才行到中間,隻聽得一聲響亮,卷浪翻波,遮天迷目。那陣狂風十分利害!好風:

當空一片炮雲起,中溜千層黑浪高。

兩岸飛沙迷日色,四邊樹倒震天號。

翻江攪海龍神怕,播土揚塵花木凋。

呼呼響若春雷吼,陣陣凶如餓虎哮。

蟹鱉魚蝦朝上拜,飛禽走獸失窩巢。

五湖船戶皆遭難,四海人家命不牢。

溪內漁翁難把鉤,河間梢子怎撐篙?

揭瓦翻磚房屋倒,驚天動地泰山搖。

這陣風,原來就是那棹船人弄的,他本是黑水河中怪物。眼看著那唐僧與豬八戒連船兒淬在水裏,無影無形,不知攝了那方去也。

這岸上,沙僧與行者心慌道:“怎麼好?老師父步步逢災,才脫了魔障,幸得這一路平安,又遇著黑水迍邅!”沙僧道:“莫是翻了船?我們往下溜頭找尋去。”行者道:“不是翻船。若翻船,八戒會水,他必然保師父負水而出。我才見那個棹船的有些不正氣,想必就是這廝弄風,把師父拖下水去了。”沙僧聞言道:“哥哥何不早說?你看著馬與行李,等我下水找尋去來。”行者道:“這水色不正,恐你不能去。”沙僧道:“這水比我那流沙河如何?去得!去得!”

好和尚,脫了偏衫,紮抹了手腳,輪著降妖寶杖,“撲”的一聲,分開水路,鑽入波中,大踏步行將進去。正走處,隻聽得有人言語,沙僧閃在旁邊,偷睛觀看。那壁廂有一座亭台,台門外橫封了八個大字,乃是“衡陽峪黑水河神府”。又聽得那怪物坐在上麵道:“一向辛苦,今日方能得物。這和尚乃十世修行的好人,但得吃他一塊肉,便做長生不老人。我為他也等夠多時,今朝卻不負我誌。”教:“小的們!快把鐵籠抬出來,將這兩個和尚囫圇蒸熟,具柬去請二舅爺來,與他暖壽暖壽:在生辰的前一天預先祝壽,稱之為暖壽。。”沙僧聞言,按不住心頭火起,掣寶杖將門亂打,口中罵道:“那潑物,快送我唐僧師父與八戒師兄出來!”唬得那門內妖邪急跑去報:“禍事了!”老怪問:“什麼禍事?”小妖道:“外麵有一個晦氣色臉的和尚,打著前門罵,要人哩。”那怪聞言,即喚“取披掛!”小妖抬出披掛,老妖結束整齊。手提一根竹節鋼鞭,走出門來,真個是凶頑毒像。但見:

方麵環睛霞彩亮,卷唇巨口血盆紅。

幾根鐵線稀髯擺,兩鬢朱砂亂發蓬。

形似顯靈真太歲,貌如發怒狠雷公。

身披鐵甲團花燦,頭戴金盔嵌寶濃。

竹節鋼鞭提手內,行時滾滾拽狂風。

生來本是波中物,脫去原流變化凶。

要問妖邪真姓字,前身喚做小鼉龍。

那怪喝道:“是甚人在此打我門哩?”沙僧道:“我把你個無知的潑怪!你怎麼弄玄虛,變作艄公,架船將我師父攝來?快早送還,饒你性命!”那怪嗬嗬笑道:“這和尚不知死活!你師父是我拿了,如今要蒸熟了請人哩!你上來,與我見個雌雄,三合敵得我啊,還你師父;如三合敵不得,連你一發都蒸吃了,休想西天去也!”沙僧聞言大怒,輪寶杖劈頭就打。那怪舉鋼鞭急架相迎。兩個在水底下這場好殺:

降妖杖,竹節鞭,二人怒發各爭先。一個是黑水河中千載怪,一個是靈霄殿外舊時仙。那個因貪三藏肉中吃,這個為保唐僧命可憐。都來水底相爭鬥,各要功成兩不然兩不然:雙方均不以為然。這裏指尖銳對立,兩人誰也不把對方放在眼裏。。殺得蝦魚對對搖頭躲,蟹鱉雙雙縮首潛。隻聽水府群妖齊擂鼓,門前眾怪亂爭喧。好個沙門真悟淨,單身獨力展威權!躍浪翻波無勝敗,鞭迎杖架兩牽連。算來隻為唐和尚,欲取真經拜佛天。

他二人戰經三十回合,不見高低。沙僧暗想道:“這怪物是我的對手,枉自不能取勝,且引他出去,教師兄打他。”這沙僧虛丟了個架子,拖著寶杖就走。那妖精更不趕來,道:“你去罷,我不與你鬥了。我且具柬帖兒去請客哩。”

沙僧氣呼呼跳出水來,見了行者道:“哥哥,這怪物無禮。”行者問:“你下去許多時才出來,端的是甚妖邪?可曾尋見師父?”沙僧道:“他這裏邊有一座亭台,台門外橫書八個大字,喚做‘衡陽峪黑水河神府’。我閃在旁邊,聽著他在裏麵說話,教小的們刷洗鐵籠,待要把師父與八戒蒸熟了,去請他舅爺來暖壽。是我發起怒來,就去打門。那怪物提一條竹節鋼鞭走出來,與我鬥了這半日,約有三十合,不分勝負。我卻使個佯輸法,要引他出來,著你助陣;那怪物乖得緊,他不來趕我,隻要回去具柬請客。我才上來了。”行者道:“不知是個什麼妖邪?”沙僧道:“那模樣像一個大鱉;不然,便是個鼉龍也。”行者道:“不知那個是他舅爺?”

說不了,隻見那下灣裏走出一個老人,遠遠的跪下,叫:“大聖,黑水河河神叩頭。”行者道:“你莫是那棹船的妖邪,又來騙我麼?”那老人磕頭滴淚道:“大聖,我不是妖邪,我是這河內真神。那妖精舊年五月間,從西洋海趁大潮來於此處,就與小神交鬥。奈我年邁身衰,敵他不過,把我坐的那衡陽峪黑水河神府就占奪去住了,又傷了我許多水族。我卻沒奈何,徑往海內告他。原來西海龍王是他的母舅,不準我的狀子,教我讓與他住。我欲啟奏上天,奈何神微職小,不能得見玉帝。今聞得大聖到此,特來參拜投生。萬望大聖與我出力報冤!”行者聞言道:“這等說,四海龍王都該有罪。他如今攝了我師父與師弟,揚言要蒸熟了,去請他舅爺暖壽,我正要拿他,幸得你來報信。這等啊,你陪著沙僧在此看守,等我去海中,先把那龍王捉來,教他擒此怪物。”河神道:“深感大聖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