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四十四回法身元運逢車力心正妖邪度脊關第四十四回法身元運逢車力心正妖邪度脊關第 四 十 四 回法身元運逢車力心正妖邪度脊關脊關:道家修煉時,內氣通過夾脊最難,故稱之為“夾脊小路”,亦稱為脊關、夾脊關。詩曰:

求經脫障向西遊,無數名山不盡休。

兔走烏飛兔走烏飛:兔,玉兔,指月亮;烏,金烏,指太陽。催晝夜,鳥啼花落自春秋。

微塵眼底三千界,錫杖頭邊四百州。

宿水餐風登紫陌紫陌:指帝都郊野的道路。,未期何日是回頭?

話說唐三藏幸虧龍子降妖、黑水河神開路,師徒們過了黑水河,找大路一直西來。真個是迎風冒雪,戴月披星。行夠多時,又值早春天氣。但見:

三陽三陽:春天開始。古人稱冬至一陽生,十二月二陽生,正月三陽開泰。轉運,萬物生輝。三陽轉運,滿天明媚開圖畫;萬物生輝,遍地芳菲設繡茵。梅殘數點雪,麥漲一川雲。漸開冰解山泉溜,盡放萌芽沒燒痕。正是那:太昊乘震太昊乘震:太昊,即伏羲氏,古代神話傳說的東方神。震,八卦之一,方位在東方。這裏意思亦為春天到來。,勾芒禦辰勾芒禦辰:勾芒應為句芒,是輔佐伏羲的木神,他們共同管理春天。禦辰,掌管節令。,花香風氣暖,雲淡日光新。道旁楊柳舒青眼,膏雨滋生萬象春。

師徒們在路上遊觀景色,緩馬而行。忽聽得一聲吆喝,好便似千萬人呐喊之聲。唐三藏心中害怕,兜住馬不能前進,急回頭道:“悟空,是那裏這等響震?”八戒道:“好一似地裂山崩。”沙僧道:“也就如雷聲霹靂。”三藏道:“還是人喊馬嘶。”孫行者笑道:“你們都猜不著,且住,待老孫看是何如。”

好行者,將身一縱,踏雲光,起在空中,睜眼觀看,遠見一座城池;又近覷,倒也祥光隱隱,不見什麼凶氣紛紛。行者暗自沉吟道:“好去處!如何有響聲震耳?那城中又無旌旗閃灼、戈戟光明,又不是炮聲響震,何以若人馬喧嘩?……”正議間,隻見那城門外,有一塊沙灘空地,攢簇了許多和尚,在那裏扯車兒哩。原來是一齊著力打號,齊喊“大力王菩薩”,所以驚動唐僧。行者漸漸按下雲頭來看處,呀!那車子裝的都是磚瓦、木植、土坯之類;灘頭上坡阪最高,又有一道夾脊小路,兩座大關;關下之路都是直立壁陡之崖,那車兒怎麼拽得上去?雖是天色和暖,那些人卻也衣衫襤縷,看此像十分窘迫。行者心疑道:“想是修蓋寺院。他這裏五穀豐登,尋不出雜工人來,所以這和尚親自努力。……”

正自猜疑未定,隻見那城門裏搖搖擺擺走出兩個少年道士來。你看他怎生打扮。但見他:

頭戴星冠,身披錦繡。頭戴星冠光耀耀,身披錦繡彩霞飄。足踏雲頭履,腰係熟絲絛。麵如滿月多聰俊,形似瑤天仙客嬌。

那些和尚見道士來,一個個心驚膽戰,加倍著力,恨苦的拽那車子。行者就曉得了:“咦!想必這和尚們怕那道士;不然啊,怎麼這等著力拽扯?我曾聽得人言,西方路上有個敬道滅僧之處,斷乎此間是也。我待要回報師父,奈何事不明白,返惹他怪,敢道這等一個伶俐之人,就不能探個實信。且等下去問得明白,好回師父話。”

你道他來問誰?好大聖,按落雲頭,去郡城腳下,搖身一變,變做個遊方的雲水全真。左臂上掛著一個水火籃兒,手敲著漁鼓,口唱著道情詞,近城門,迎著兩個道士,當麵躬身道:“道長,貧道起手。”那道士還禮道:“先生那裏來的?”行者道:“我弟子雲遊於海角,浪蕩在天涯。今朝來此處,欲募善人家。動問二位道長,這城中那條街上好道?那個巷裏好賢?我貧道好去化些齋吃。”那道士笑道:“你這先生,怎麼說這等敗興的話?”行者道:“何為敗興?”道士道:“你要化些齋吃,卻不是敗興?”行者道:“出家人以乞化為由,卻不化齋吃,怎生有錢買?”道士笑道:“你是遠方來的,不知我這城中之事。我這城中,且休說文武官員好道、富民長者愛賢、大男小女見我等拜請奉齋,這般都不須掛齒,頭一等就是萬歲君王好道愛賢。”行者道:“我貧道一則年幼,二則是遠方乍來,實是不知。煩二位道長將這裏地名、君王好道愛賢之事細說一遍,足見同道之情。”

道士說:“此城名喚車遲國。寶殿上君王與我們有親。”行者聞言,嗬嗬笑道:“想是道士做了皇帝?”他道:“不是。隻因這二十年前,民遭亢旱,天無點雨,地絕穀苗,不論君臣黎庶、大小人家,家家沐浴焚香,戶戶拜天求雨。正都在倒懸挨命之處,忽然天降下三個仙長來,俯救生靈。”行者問道:“是那三個仙長?”道士說:“便是我家師父。”行者道:“尊師甚號?”道士雲:“我大師父,號做虎力大仙;二師父鹿力大仙;三師父羊力大仙。”行者問曰:“三位尊師,有多少法力?”道士雲:“我那師父呼風喚雨,隻在翻掌之間;指水為油,點石成金,卻如轉身之易。所以有這般法力,能奪天地之造化,換星鬥之玄微,君臣相敬,與我們結為親也。”行者道:“這皇帝十分造化。常言道:‘術動公卿。’老師父有這般手段,結了親,其實不虧他。噫,不知我貧道可有星星星星:一點點。緣法,得見那老師父一麵哩?”道士笑曰:“你要見我師父,有何難處!我兩個是他靠胸貼肉的徒弟,我師父卻又好道愛賢,隻聽見說個‘道’字,就也接出大門。若是我兩個引進你,乃吹灰之力。”

行者深深地唱個大喏道:“多承舉薦,就此進去罷。”道士說:“且少待片時,你在這裏坐下,等我兩個把公事幹了來,和你進去。”行者道:“出家人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有甚公幹?”道士用手指定那沙灘上僧人:“他做的是我家生活,恐他躲懶,我們去點他一卯就來。”行者笑道:“道長差了。僧、道之輩都是出家人,為何他替我們做活,伏我們點卯?”道士雲:“你不知道。因當年求雨之時,僧人在一邊拜佛,道士在一邊告鬥告鬥:向天上星鬥祈禱。,都請朝廷的糧餉。誰知那和尚不中用,空念空經,不能濟事。後來我師父一到,喚雨呼風,拔濟了萬民塗炭。卻才惱了朝廷,說那和尚無用,拆了他的山門,毀了他的佛象,追了他的度牒,不放他回鄉,禦賜與我們家做活,就當小廝一般。我家裏燒火的也是他;掃地的也是他;頂門的也是他。因為後邊還有住房,未曾完備,著這和尚來拽磚瓦、拖木植,起蓋房宇。隻恐他貪玩躲懶,不肯拽車,所以著我兩個去查點查點。”

行者聞言,扯住道士滴淚道:“我說我無緣,真個無緣,不得見老師父尊麵!”道士雲:“如何不得見麵?”行者道:“我貧道在方上雲遊,一則是為性命,二則也為尋親。”道士問:“你有什麼親?”行者道:“我有一個叔父,自幼出家,削發為僧。向日年程饑饉,也來外麵求乞,這幾年不見回家。我念祖上之恩,特來順便尋訪。想必是羈遲在此等地方,不能脫身,未可知也。我怎地尋著他見一麵,才可與你進城。”道士雲:“這般卻是容易。我兩個且坐下,即煩你去沙灘上替我一查。隻點頭目有五百名數目便罷。看內中那個是你令叔。果若有呀,我們看道中情分放他去了,卻與你進城,好麼?”

行者頂謝不盡,長揖一聲,別了道士,敲著漁鼓,徑往沙灘之上。過了雙關,轉下夾脊,那和尚一齊跪下磕頭道:“爺爺,我等不曾躲懶,五百名半個不少,都在此扯車哩。”行者看見,暗笑道:“這些和尚,被道士打怕了,見我這假道士就這般悚懼;若是個真道士,好道也活不成了。”行者又搖手道:“不要跪,休怕。我不是監工的,我來此是尋親的。”眾僧們聽說認親,就把他圈子陣圍將上來,一個個出頭露麵,咳嗽打響,巴不得要認出去,道:“不知那個是他親哩。”行者認了一會,嗬嗬笑將起來。眾僧道:“老爺不認親,如何發笑?”行者道:“你們知我笑什麼?笑你這些和尚全不長俊長俊:長進。!父母生下你來,皆因命犯華蓋華蓋:星名。舊時星相家迷信說法,有些人命犯華蓋星,就不會有好命運。,妨爺克娘,或是不招不招:不招引、不引來。這裏指命孤,招不來弟妹。姊妹,才把你舍斷了出家。你怎的不遵三寶,不敬佛法,不去看經拜懺,卻怎麼與道士傭工,作奴婢使喚?”眾僧道:“老爺,你來羞我們哩!你老人家想是個外邊來的,不知我這裏利害。”行者道:“果是外方來的,其實不知你這裏有甚利害。”眾僧滴淚道:“我們這一國君主,偏心無道,隻喜得是老爺等輩,惱的是我們佛子。”行者道:“為何來?”眾僧道:“隻因呼風喚雨,三個仙長來此處,滅了我等;哄信君王,把我們寺拆了,度牒追了,不放歸鄉,亦不許補役當差,賜與那仙長家使用,苦楚難當!但有個遊方道者至此,即請拜王領賞;若是和尚來,不分遠近,就拿來與仙長家傭工。”行者道:“想必那道士還有什麼巧法術,誘了君王?若隻是呼風喚雨,也都是旁門小法術耳,安能動得君心?”眾僧道:“他會摶砂煉汞、打坐存神、點水為油、點石成金。如今興蓋三清觀宇,對天地晝夜看經懺悔,祈君王萬年不老,所以就把君心惑動了。”行者道:“原來這般。你們都走了便罷。”眾僧道:“老爺,走不脫!那仙長奏準君王,把我們畫了影身圖,四下裏長川長川:永遠、長久張掛。他這車遲國地界也寬,各府州縣鄉村店集之方,都有一張和尚圖,上麵是禦筆親題。若有官職的,拿得一個和尚,高升三級;無官職的,拿得一個和尚,就賞白銀五十兩,所以走不脫。且莫說是和尚,就是剪鬃、禿子、毛稀的,都也難逃。四下裏快手快手:舊時衙門裏逮捕人犯的差役。又多,緝事的又廣,憑你怎麼也是難脫。我們沒奈何,隻得在此苦挨。”

行者道:“既然如此,你們死了便罷。”眾僧道:“老爺,有死的。到處捉來與本處和尚,也共有二千餘眾。到此熬不得苦楚,受不得熬煎,忍不得寒冷,服不得水土,死了有六七百,自盡了有七八百,隻有我這五百個不得死。”行者道:“怎麼不得死?”眾僧道:“懸梁繩斷,刀刎不疼,投河的飄起不沉,服藥的身安不損。”行者道:“你卻造化,天賜汝等長壽哩!”眾僧道:“老爺呀,你少了一個字兒,是‘長受罪’哩!我等日食三餐,乃是糙米熬得稀粥,到晚就在沙灘上冒露安身,才合眼,就有神人擁護。”行者道:“想是累苦了,見鬼麼?”眾僧道:“不是鬼,乃是六丁六甲、護教伽藍。但至夜就來保護,但有要死的,就保著不教他死。”行者道:“這些神卻也沒理,隻該教你們早死早升天,卻來保護怎的?”眾僧道:“他在夢寐中勸解我們,教‘不要尋死,且苦挨著,等那東土大唐聖僧,往西天取經的羅漢。他手下有個徒弟,乃齊天大聖,神通廣大,專秉忠良之心,與人間報不平之事,濟困扶危,恤孤念寡。隻等他來顯神通,滅了道士,還敬你們沙門禪教哩。’”

行者聞得此言,心中暗笑道:“莫說老孫無手段,預先神聖早傳名。”他急抽身,敲著漁鼓,別了眾僧,徑來城門口,見了道士。那道士迎著道:“先生,那一位是令親?”行者道:“五百個都與我有親。”兩個道士笑道:“你怎麼就有許多親?”行者道:“一百個是我左鄰,一百個是我右舍,一百個是我父黨,一百個是我母黨,一百個是我交契。你若肯把這五百個人都放了,我便與你進去;不放,我不去了。”道士雲:“你想有些瘋病,一時間就胡說了!那些和尚乃國王禦賜,若放一二名,還要在師父處遞了病狀,然後補個死狀,才了得哩。怎麼說都放了!此理不通!不通!且不要說我家沒人使喚,就是朝廷也要怪。他那裏長要差官查勘,或時禦駕也親來點劄,怎麼敢放?”行者道:“不放麼?”道士說:“不放!”行者連問三聲,就怒將起來,把耳朵裏鐵棒取出,迎風撚了一撚,就碗來粗細;晃了一晃,照道士臉上一刮,可憐就打得頭破血流身倒地,皮開頸折腦漿傾!

那灘上僧人遠遠望見他打殺了兩個道士,丟了車兒,跑將上來道:“不好了!不好了!打殺皇親了!”行者道:“那個是皇親?”眾僧把他簸箕陣圍了,道:“他師父,上殿不參王,下殿不辭主,朝廷常稱做‘國師兄長先生’。你怎麼到這裏闖禍?他徒弟出來監工,與你無幹,你怎麼把他來打死?那仙長不說是你來打殺,隻說是來此監工,我們害了他性命。我等怎了?且與你進城去,會了人命出來。”行者笑道:“列位休嚷。我不是雲水全真,我是來救你們的。”眾僧道:“你倒打殺人,害了我們,添了擔兒,如何是救我們的?”行者道:“我是大唐聖僧徒弟孫悟空行者,特特來此救你們性命。”眾僧道:“不是!不是!那老爺我們認得他。”行者道:“又不曾會他,如何認得?”眾僧道:“我們夢中嚐見一個老者,自言太白金星,常教誨我等,說那孫行者的模樣,莫教錯認了。”行者道:“他和你怎麼說來?”眾僧道:“他說:‘那大聖:

磕額金睛晃亮,圓頭毛臉無腮。齜牙尖嘴性情乖,貌比雷公古怪。慣使金箍鐵棒,曾將天闕攻開。如今皈正保僧來,專救人間災害。’”

行者聞言,又嗔又喜:喜道替老孫傳名!嗔道“那老賊憊懶,把我的元身都說與這夥凡人”。忽失聲道:“列位誠然認我不是孫行者,我是孫行者的門人,來此處學闖禍耍子的。那裏不是孫行者來了?”用手向東一指,哄得眾僧回頭,他卻現了本相。眾僧們方才認得,一個個倒身下拜道:“爺爺!我等凡胎肉眼,不知是爺爺顯化。望爺爺與我們雪恨消災,早進城降邪從正也!”行者道:“你們且跟我來。”眾僧緊隨左右。

那大聖徑至沙灘上,使個神通,將車兒拽過兩關,穿過夾脊,提起來捽得粉碎。把那些磚瓦、木植盡拋下坡阪。喝教眾僧:“散!莫在我手腳邊,等我明日見這皇帝,滅那道士!”眾僧道:“爺爺呀,我等不敢遠走,但恐在官人拿住解來,卻又吃打發贖,反又生災。”行者道:“既如此,我與你個護身法兒。”好大聖,把毫毛拔了一把,嚼得粉碎,每一個和尚與他一截,都教他:“撚在無名指甲裏,撚著拳頭,隻情走路。無人敢拿你便罷;若有人拿你,攢緊了拳頭,叫一聲‘齊天大聖’,我就來護你。”眾僧道:“爺爺,倘若去得遠了,看不見你,叫你不應,怎麼是好?”行者道:“你隻管放心,就是萬裏之遙,可保全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