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話間,隻見那虎力大仙從文華殿梳洗了,走上殿道:“陛下,這和尚有搬運抵物之術,抬上櫃來,我破他術法,與他再猜。”國王道:“國師還要猜甚?”虎力道:“術法隻抵得物件,卻抵不得人身。將這道童藏在裏麵,管教他抵換不得。”這小童果藏在櫃裏,掩上櫃蓋,抬將下去,教:“那和尚再猜,這三番是甚寶貝。”

三藏道:“又來了!”行者道:“等我再去看看。”嚶的又飛去,鑽入裏麵,見是一個小童兒。好大聖,他卻有見識。果然是騰挪天下少,似這伶俐世間稀!他就搖身一變,變作個老道士一般容貌。進櫃裏叫聲“徒弟。”童兒道:“師父,你從那裏來的?”行者道:“我使遁法來的。”童兒道:“你來有麼教誨?”行者道:“那和尚看見你進櫃來了,他若猜個道童,卻不又輸了?是特來和你計較計較,剃了頭,我們猜和尚罷。”童兒道:“但憑師父處治,隻要我們贏他便了。若是再輸與他,不但低了聲名,又恐朝廷不敬重了。”行者道:“說得是。我兒過來。贏了他,我重重賞你。”將金箍棒就變作一把剃頭刀,摟抱著那童兒,口裏叫道:“乖乖,忍著疼,莫放聲,等我與你剃頭。”須臾,剃下發來,窩作一團,塞在那櫃腳紇絡紇絡(ɡé luò):即旮旯兒,角落。裏。收了刀兒,摸著他的光頭道:“我兒,頭便像個和尚,隻是衣裳不趁。脫下來,我與你變一變。”那道童穿的一領蔥白色雲頭花絹繡錦沿邊的鶴氅,真個脫下來,被行者吹一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件土黃色的直裰兒,與他穿了;卻又拔下兩根毫毛,變作一個木魚兒,遞在他手裏道:“徒弟,須聽著;但叫道童,千萬莫出去;若叫和尚,你就與我頂開櫃蓋,敲著木魚,念一卷佛經鑽出來,方得成功也。”童兒道:“我隻會念《三官經》、《北鬥經》、《消災經》,不會念佛家經。”行者道:“你可會念佛?”童兒道:“阿彌陀佛,那個不會念?”行者道:“也罷,也罷,就念佛,省得我又教你。切記著,我去也。”還變蟭蟟蟲鑽出去,飛在唐僧耳輪邊道:“師父,你隻猜是個和尚。”三藏道:“這番他準贏了。”行者道:“你怎麼定得?”三藏道:“經上有雲:‘佛、法、僧三寶。’和尚卻也是一寶。”

正說處,隻見那虎力大仙道:“陛下,第三番是個道童。”隻管叫,他哪裏肯出來。三藏合掌道:“是個和尚。”八戒盡力高叫道:“櫃裏是個和尚!”那童兒忽地頂開櫃蓋,敲著木魚,念著佛,鑽出來。喜得那兩班文武,齊聲喝采。唬得那三個道士,拑口無言。國王道:“這和尚是有鬼神輔佐!怎麼道士入櫃,就變做和尚?縱有待詔跟進去,也隻剃得頭便了,如何衣服也能趁體,口裏又會念佛?國師啊!讓他去罷!”

虎力大仙道:“陛下,左右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材。’貧道將鍾南山幼時學的武藝,索性與他賭一賭。”國王道:“有什麼武藝?”虎力道:“弟兄三個,都有些神通。會砍下頭來,又能安上;剖腹剜心,還再長完;滾油鍋裏,又能洗澡。”國王大驚道:“此三事都是尋死之路!”虎力道:“我等有此法力,才敢出此朗言,斷要與他賭個才休。”那國王叫道:“東土的和尚,我國師不肯放你,還要與你賭砍頭、剖腹、下滾油鍋洗澡哩。”

行者正變作蟭蟟蟲,往來報事。忽聽此言,即收了毫毛。現出本相,哈哈大笑道:“造化!造化!買賣上門了!”八戒道:“這三件都是喪性命的事,怎麼說買賣上門?”行者道:“你還不知我的本事。”八戒道:“哥哥,你隻像這等變化騰挪也夠了,怎麼還有這等本事?”行者道:“我啊:

砍下頭來能說話,剁下臂膊打得人。

紮去腿腳會走路,剖腹還平妙絕倫。

就似人家包扁食扁食:餃子。,一撚一個就囫圇。油鍋洗澡更容易,隻當溫湯滌垢塵。”

八戒、沙僧聞言,嗬嗬大笑。行者上前道:“陛下,小和尚會砍頭。”國王道:“你怎麼會砍頭?”行者道:“我當年在寺裏修行,曾遇著一個方上禪和子,教我一個砍頭法,不知好也不好,如今且試試新。”國王笑道:“那和尚年幼不知事。砍頭哪裏好試新?頭乃六陽六陽:中醫診脈,有手三陽、足三陽六脈,叫做六陽。因六陽脈都集中在頭部,故俗語稱頭為六陽為首。之首,砍下即便死矣。”虎力道:“陛下,正要他如此,方才出得我們之氣。”那昏君信他言語,即傳旨,教設殺場。

一聲傳旨,即有羽林軍三千,擺列朝門之外。國王教:“和尚先去砍頭。”行者欣然應道:“我先去!我先去!”拱著手,高呼道:“國師,恕大膽,占先了。”拽回頭,往外就走。唐僧一把扯住道:“徒弟呀,仔細些,那裏不是耍處!”行者道:“怕他怎的?撒了手,等我去來。”那大聖徑至殺場裏麵,被劊子手撾住了,捆做一團,按在那土墩高處,隻聽喊一聲“開刀!”颼地把個頭砍將下來。又被劊子手一腳踢了去,好似滾西瓜一般,滾有三四十步遠近。行者腔子中更不出血。隻聽得肚裏叫聲:“頭來!”慌得鹿力大仙見有這般手段,即念咒語,教本坊土地神祗:“將人頭扯住,待我贏了和尚,奏了國王,與你把小祠堂蓋作大廟宇,泥塑像改作正金身。”原來那些土地神祗因他有五雷法,也服他使喚,暗中真個把行者頭按住了。行者又叫聲:“頭來!”那頭一似生根,莫想得動。行者心焦,撚著拳,掙了一掙,將捆的繩子就皆掙斷,喝聲:“長!”颼地腔子內長出一個頭來。唬得那劊子手,個個心驚,羽林軍人人膽戰。那監斬官急走入朝奏道:“萬歲,那小和尚砍了頭,又長出一顆來了。”八戒冷笑道:“沙僧,那知哥哥還有這般手段!”沙僧道:“他有七十二般變化,就有七十二個頭哩。”說不了,行者走來,叫聲“師父。”三藏大喜道:“徒弟,辛苦麼?”行者道:“不辛苦,倒好耍子。”八戒道:“哥哥,可用刀瘡藥麼?”行者道:“你試摸摸看,可有刀痕?”那呆子伸手一摸,就笑得呆呆睜睜道:“妙哉!妙哉!卻也長得完全,截疤兒也沒些兒!”

兄弟們正都歡喜,又聽得國王叫領關文:“赦你無罪。快去!快去!”行者道:“關文雖領,必須國師也赴曹砍砍頭,也當試新去來。”國王道:“大國師,那和尚也不肯放你哩!你與他賭勝,且莫唬了寡人。”虎力也隻得去,被幾個劊子手,也捆翻在地,晃一晃把頭砍下,一腳也踢將去,滾了有三十餘步,他腔子裏也不出血,也叫一聲:“頭來!”行者即忙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條黃犬,跑入場中,把那道士頭一口銜來,徑跑到禦水河邊丟下。不提。

卻說那道士連叫三聲,人頭不到,怎似行者的手段,長不出來,腔子中骨都都紅光迸出。可憐空有喚雨呼風法,怎比長生果正仙?須臾,倒在塵埃。眾人觀看,乃是一隻無頭的黃毛虎。

那監斬官又來奏:“萬歲,大國師砍下頭來,不能長出,死在塵埃,是一隻無頭的黃毛虎。”國王聞奏,大驚失色,目不轉睛,看那兩個道士。鹿力起身道:“我師兄已是命到祿絕了,如何是隻黃虎?這都是那和尚憊懶,使的掩樣法兒,將我師兄變作畜類!我今定不饒他,定要與他賭那剖腹剜心!”

國王聽說,方才定性回神。又叫:“那和尚,二國師還要與你賭哩。”行者道:“小和尚久不吃煙火食,前日西來,忽遇齋公家勸飯,多吃了幾個饃饃。這幾日腹中作痛,想是生蟲,正欲借陛下之刀,剖開肚皮,拿出髒腑,洗淨脾胃,方好上西天見佛。”國王聽說,教:“拿他赴曹。”那許多人,攙的攙,扯的扯。行者展脫展脫:掙脫。手道:“不用人攙,自家走去。——但一件,不許縛手,我好用手洗刷髒腑。”國王傳旨,教:“莫綁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