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搖搖擺擺,徑至殺場。將身靠著大樁,解開衣帶,露出肚腹。那劊子手將一條繩套在他膊項上,一條繩劄住他腿足,把一口牛耳短刀晃一晃,著肚皮下一割,搠個窟窿。這行者雙手爬開肚腹,拿出腸髒來,一條條理夠多時,依然安在裏麵。照舊盤曲,撚著肚皮,吹口仙氣,叫:“長!”依然長合。國王大驚,將他那關文捧在手中道:“聖僧莫誤西行,與你關文去罷。”行者笑道:“關文小可,也請二國師剖剖剜剜,何如?”國王對鹿力說:“這事不與寡人相幹,是你要與他做對頭的。請去,請去。”鹿力道:“寬心,料我決不輸與他。”
你看他也像孫大聖,搖搖擺擺,徑入殺場,被劊子手套上繩,將牛耳短刀“呼喇”的一聲,割開肚腹,他也拿出肝腸,用手理弄。行者即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即變作一隻餓鷹,展開翅爪,“颼”地把他五髒心肝盡情抓去,不知飛向何方受用。這道士弄做一個空腔破肚淋漓鬼,少髒無腸浪蕩魂。那劊子手蹬倒大樁,拖屍來看,呀!原來是一隻白毛角鹿!
慌得那監斬官又來奏道:“二國師晦氣,正剖腹時,被一隻餓鷹將髒腑肝腸都口刁去了,死在那裏。原來是個白毛角鹿也。”國王害怕道:“怎麼是個角鹿?”那羊力大仙又奏道:“我師兄既死,如何得現獸形?這都是那和尚弄術法坐害我等。等我與師兄報仇者。”國王道:“你有什麼法力贏他?”羊力道:“我與他睹下滾油鍋洗澡。”國王便教取一口大鍋,滿著香油,教他兩個賭去。行者道:“多承下顧。小和尚一向不曾洗澡,這兩日皮膚燥癢,好歹蕩蕩去。”
那當駕官果安下油鍋,架起幹柴,燃著烈火,將油燒滾,教和尚先下去。行者合掌道:“不知文洗,武洗?”國王道:“文洗如何?武洗如何?”行者道:“文洗不脫衣服,似這般叉著手,下去打個滾就起來,不許汙壞了衣服,若有一點油膩算輸;武洗要取一張衣架、一條手巾,脫了衣服,跳將下去,任意翻筋鬥、豎蜻蜓,當耍子洗也。”國王對羊力說:“你要與他文洗、武洗?”羊力道:“文洗恐他衣服是藥煉過的,隔油。武洗罷。”行者又上前道:“恕大膽,屢次占先了。”你看他脫了布直裰,褪了虎皮裙,將身一縱,跳在鍋內,翻波鬥浪,就似負水一般玩耍。八戒見了,咬著指頭,對沙僧道:“我們也錯看了這猴子了!平時間劖言訕語劖(chān)言訕語:諷刺譏笑。,鬥他耍子,怎知他有這般真實本事!”他兩個唧唧噥噥,誇獎不盡。行者望見,心疑道:“那呆子笑我哩!正是‘巧者多勞拙者閑’。老孫這般舞弄,他倒自在。等我作成他捆一繩,看他可怕。”正洗浴,打個水花,淬在油鍋底上,變作個棗核釘兒,再也不起來了。
那監斬官近前又奏:“萬歲,小和尚被滾油烹死了。”國王大喜,教撈上骨骸來看。劊子手將一鐵笊籬在油鍋裏撈,原來那笊籬眼稀,行者變得釘小,往往來來,從眼孔漏下去了,哪裏撈得著?又奏道:“和尚身微骨嫩,俱劄化了。”
國王教:“拿三個和尚下去!”兩邊校尉見八戒麵凶,先揪翻,把背心捆了。慌得三藏高叫:“陛下,赦貧僧一時。我那個徒弟自從歸教,曆曆有功;今日衝撞國師,死在油鍋之內,奈何先死者為神,我貧僧怎敢貪生?正是天下官員也管著天下百姓,陛下若教臣死,臣豈敢不死?隻望寬恩,賜我半盞涼漿水飯、三張紙馬,容到油鍋邊燒此一陌一陌:即一百。“陌”通“百”。過去一串紙錢大約為一百,所以稱一陌。紙,也表我師徒一念,那時再領罪也。”國王聞言道:“也是,那中華人多有義氣!”命取些漿飯、黃錢與他。果然取了,遞與唐僧。
唐僧教沙和尚同去。行到階下,有幾個校尉,把八戒揪著耳朵,拉在鍋邊。三藏對鍋祝曰:“徒弟孫悟空!
自從受戒拜禪林,護我西來恩愛深。
指望同時成大道,何期今日你歸陰!
生前隻為求經意,死後還存念佛心。
萬裏英魂須等候,幽冥做鬼上雷音!”
八戒聽見道:“師父,不是這般祝了。沙和尚,你替我奠漿飯,等我禱。”那呆子捆在地下,氣呼呼的道:
“闖禍的潑猴子,無知的弼馬溫!該死的潑猴子,油烹的弼馬溫!猴兒了賬,馬溫斷根!”
孫行者在油鍋底上,聽得那呆子亂罵,忍不住現了本相,赤淋淋地站在油鍋底,道:“饢糟的夯貨!你罵那個哩?”唐僧見了道:“徒弟,唬殺我也!”沙僧道:“大哥幹淨推佯死慣了!”慌得那兩班文武,上前來奏道:“萬歲,那和尚不曾死,又打油鍋裏鑽出來了。”監斬官恐怕虛誑朝廷,卻又奏道:“死是死了,隻是日期犯凶,小和尚來顯魂哩。”行者聞言大怒,跳出鍋來,揩了油膩,穿上衣服,掣出棒,撾過監斬官,著頭一下,打做了肉團,道:“我顯什麼魂哩!”唬得多官連忙解了八戒,跪地哀告:“恕罪!恕罪!”國王走下龍座。行者上殿扯住道:“陛下不要走,且教你三國師也下下油鍋去。”那皇帝戰戰兢兢道:“三國師,你救朕之命,快下鍋去,莫教和尚打我。”羊力下殿,照依行者脫了衣服,跳下油鍋,也那般支吾洗浴。
行者放了國王,近油鍋邊,叫燒火的添柴,卻伸手探了一把,呀!那滾油都冰冷,心中暗想道:“我洗時滾熱,他洗時卻冷。我曉得了,這不知是那個龍王,在此護持他哩。”急縱身跳在空中,念聲“唵”字咒語,把那北海龍王喚來:“我把你這個帶角的蚯蚓、有鱗的泥鰍!你怎麼助道士冷龍護住鍋底,教他顯聖贏我!”唬得那龍王喏喏連聲道:“敖順不敢相助。大聖原來不知。這個孽畜苦修行了一場,脫得本殼,卻隻是五雷法真受,其餘都躧了旁門,難歸仙道。這個是他在小茅山學來的‘大開剝’。那兩個已是大聖破了他法,現了本相。這一個也是他自己煉的冷龍,隻好哄瞞世俗之人耍子,怎瞞得大聖?小龍如今收了他冷龍,管教他骨碎皮焦。”行者道:“趁早收了,免打!”那龍王化一陣旋風,到油鍋邊將冷龍捉下海去。不提。
行者下來,與三藏、八戒、沙僧立在殿前,見那道士在滾油鍋裏打掙,爬不出來。滑了一跌,霎時間骨脫皮焦肉爛。監斬官又來奏道:“萬歲,三國師煠化了也。”那國王滿眼垂淚,手撲著禦案,放聲大哭道:
“人身難得果然難,不遇真傳莫煉丹。
空有驅神咒水術,卻無延壽保生丸。
圓明混,怎涅槃?徒用心機命不安。
早覺這般輕折挫,何如秘食穩居山!”
這正是:
點金煉汞成何濟?喚雨呼風總是空!
畢竟不知師徒們怎的維持,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