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看外來人,嘴長耳朵大,身粗背膊寬,聲響如雷咋。

行者與沙僧,容貌更醜陋。廳堂幾眾僧,無人不害怕。

闍黎還念經,班首教行罷。難顧磬和鈴,佛像且丟下。

一齊吹熄燈,驚散光乍乍光乍乍:形容和尚的腦袋光亮。這裏指和尚。。跌跌與爬爬,門檻何曾跨?

你頭撞我頭,似倒葫蘆架。清清好道場,翻成大笑話。

這兄弟三人見那些人跌跌爬爬,鼓著掌哈哈大笑。那些僧越加悚懼,磕頭撞腦,各顧性命,通跑淨了。三藏攙那老者,走上廳堂,燈火全無,三人嘻嘻哈哈的還笑。唐僧罵道:“這潑物,十分不善!我朝朝教誨,日日叮嚀。古人雲:‘不教而善,非聖而何!教而後善,非賢而何!教亦不善,非愚而何!’汝等這般撒潑,誠為至下至愚之類!走進門不知高低,唬倒了老施主,驚散了念經僧,把人家好事都攪壞了,卻不是墮罪與我?”說得他們不敢回言。那老者方信是他徒弟,急回頭作禮道:“老爺,沒大事,沒大事,才然關了燈,散了花,佛事將收也。”八戒道:“既是了賬,擺出滿散滿散:法事做完功德圓滿時的散齋。的齋來,我們吃了睡覺。”老者叫:“掌燈來!掌燈來!”家裏人聽得,大驚小怪道:“廳上念經,有許多香燭,如何又教掌燈?”幾個僮仆出來看時,這個黑洞洞的,即便點火把燈籠,一擁而至。忽抬頭見八戒、沙僧,慌得丟了火把,忽抽身關了中門,往裏嚷道:“妖怪來了!妖怪來了!”

行者拿起火把,點上燈燭,扯過一張交椅,請唐僧坐在上麵,他兄弟們坐在兩旁,那老者坐在前麵。正敘坐間,隻聽得裏麵門開處,又走出一個老者,拄著拐杖,道:“是什麼邪魔,黑夜裏來我善門之家?”前麵坐的老者急起身迎到屏門後,道:“哥哥莫嚷,不是邪魔,乃東土大唐取經的羅漢。徒弟們相貌雖凶,果然是山惡人善山惡人善:本意為山水險惡,人卻善良。這裏指外貌長得醜陋,而心地卻好。。”那老者方才放下

拄杖,與他四位行禮。禮畢,也坐了麵

前,叫:“看茶來,排齋。”連叫數聲,幾

個僮仆戰戰兢兢,不敢攏帳攏帳:走近。。

八戒忍不住問道:“老者,你

這盛價盛價(jiè):尊稱別人的仆役。,兩邊走怎的?”老者

道:“教他們捧齋來侍奉老

爺。”八戒道:“幾個人伏侍?”

老者道:“八個人。”八戒

道:“這八個人伏侍那個?”老

者道:“伏侍你四位。”八戒道:

“那白麵師父,隻消一個人;毛

臉雷公嘴的,隻消兩個人;那晦氣

臉的,要八個人;我得二十個人伏侍

方夠。”老者道:“這等說,想是你的

食腸大些。”八戒道:“也將就看得過。”

老者道:“有人,有人。”七大八小,就

叫出有三四十人出來。

那和尚與老者一問一答的講話,

眾人方才不怕。卻將上麵排了一張

桌,請唐僧上坐;兩邊擺了三張桌,請他三位坐;前麵一張桌,坐了二位老者。先排上素果品菜蔬,然後是麵飯、米飯、閑食、粉湯,排得齊齊整整。唐長老舉起箸來,先念一卷《啟齋經》。那呆子一則有些急吞,二來有些餓了,那裏等唐僧經完?拿過紅漆木碗來,把一碗白米飯撲的丟下口去,就了了。旁邊小的道:“這位老爺忒沒算計,不籠籠:裝在袖子裏。這裏有“偷”的意思。饅頭,怎的把飯籠了,卻不汙了衣服?”八戒笑道:“不曾籠,吃了。”小的道:“你不曾舉口,怎麼就吃了?”八戒道:“兒子們便說謊!分明吃了;不信,再吃與你看。”那小的們又端了碗,盛一碗遞與八戒。呆子晃一晃,又丟下口去就了了。眾僮仆見了道:“爺爺呀!你是‘磨磚砌的喉嚨,著實又光又溜!’”那唐僧一卷經還未完,他已五六碗過手了。然後卻才同舉箸,一齊吃齋。呆子不論米飯麵飯、果品閑食,隻情一撈亂噇噇(chuánɡ):飲食沒有節製。這裏形容豬八戒吃東西時什麼也不顧的樣子。,口裏還嚷:“添飯!添飯!”漸漸不見來了。行者叫道:“賢弟,少吃些罷。也強似在山凹裏忍餓,將就夠得半飽也好了。”八戒道:“嘴臉!常言道‘齋僧不飽,不如活埋’哩。”行者教:“收了家夥,莫睬他!”二老者躬身道:“不瞞老爺說,白日裏倒也不怕,似這大肚長老,也齋得起百十眾;隻是晚了,收了殘齋,隻蒸得一石麵飯、五鬥米飯與幾桌素食,要請幾個親鄰與眾僧們散福;不期你列位來,唬得眾僧跑了,連親鄰也不曾敢請,盡數都供奉了列位。如不飽,再教蒸去。”八戒道:“再蒸去!再蒸去!”

話畢,收了家夥桌席。三藏拱身,謝了齋供,才問:“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姓陳。”三藏合掌道:“這是我貧僧華宗了。”老者道:“老爺也姓陳?”三藏道:“是,俗家也姓陳。請問適才做的什麼齋事?”八戒笑道:“師父問他怎的?豈不知道,必然是‘青苗齋’、‘平安齋’、‘了場齋’罷了。”老者道:“不是,不是。”三藏又問:“端的為何?”老者道:“是一場‘預修亡齋’。”八戒笑得打跌道:“公公忒沒眼力!我們是扯謊架橋、哄人的大王,你怎麼把這謊話哄我?和尚家豈不知齋事?隻有個‘預修寄庫齋’、‘預修填還齋’,那裏有個‘預修亡齋’的?你家人又不曾有死的,做甚亡齋?”

行者聞言暗喜道:“這呆子乖了些也。老公公,你是錯說了。怎麼叫做‘預修亡齋’?”那二位欠身道:“你等取經,怎麼不走正路,卻蹡到我這裏來?”行者道:“走的是正路,隻見一股水擋住,不能得渡;因聞鼓鈸之聲,特來造府借宿。”老者道:“你們到水邊,可曾見些什麼?”行者道:“隻見一麵石碑,上書‘通天河’三字,下書‘徑過八百裏,亙古少人行’十字,再無別物。”老者道:“再往上岸走走,好的離那碑記隻有裏許,有座靈感大王廟,你不曾見?”行者道:“未見。請公公說說,何為靈感?”那兩個老者一齊垂淚道:“老爺啊!那大王:

感應一方興廟宇,威靈千裏祐黎民。

年年莊上施甘露,歲歲村中落慶雲。”

行者道:“施甘雨,落慶雲,也是好意思,你卻這等傷情煩惱,何也?”那老者跌腳捶胸,哏了一聲道:“老爺啊!

雖則恩多還有怨,縱然慈惠卻傷人。

隻因要吃童男女,不是昭彰正直神。”

行者道:“要吃童男女麼?”老者道:“正是。”行者道:“想必輪到你家了?”老者道:“今年正到舍下。我們這裏,有百家人家居住。此處屬車遲國元會縣所管,喚做陳家莊。這大王一年一次祭賽,要一個童男、一個童女,豬羊牲醴供獻他。他一頓吃了,保我們風調雨順;若不祭賽,就來降禍生災。”行者道:“你府上幾位令郎?”老者捶胸道:“可憐!可憐!說什麼令郎,羞殺我等!這個是我舍弟,名喚陳清。老拙叫做陳澄。我今年六十三歲,他今年五十八歲,兒女上都艱難。我五十歲上還沒兒子,親友們勸我納了一妾,沒奈何,尋下一房,生得一女。今年才交八歲,取名喚做一秤金。”八戒道:“好貴名!怎麼叫做一秤金?”老者道:“我因兒女艱難,修橋補路,建寺立塔,布施齋僧,有一本賬目,那裏使三兩,那裏使五兩;到生女之年,卻好用過有三十斤黃金。三十斤為一秤,所以喚做一秤金。”行者道:“那個的兒子麼?”老者道:“舍弟有個兒子,也是偏出偏出:指妾生的子女。又稱庶出。,今年七歲了,取名喚做陳關保。”行者問:“何取此名?”老者道:“家下供養關聖爺爺,因在關爺之位下求得這個兒子,故名關保。我兄弟二人,年歲百二,隻得這兩個人種,不期輪次到我家祭賽,所以不敢不獻。故此父子之情難割難舍,先與孩兒做個超生道場。故曰‘預修亡齋’者,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