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僧道:“師父啊,常言道:‘千日吃了千升米。’今已托賴陳府上,且再住幾日,待天晴化凍,辦船而過。忙中恐有錯也。”三藏道:“悟淨,怎麼這等愚見?若是正二月,一日暖似一日,可以待得凍解。此時乃八月,一日冷似一日,如何可望便解凍?卻又不誤了半載行程?”八戒跳下馬來:“你們且休講閑口,等老豬試看有多少厚薄。”行者道:“呆子,前夜試水,能去拋石;如今冰凍重漫,怎生試得?”八戒道:“師父不知。等我舉釘鈀築他一下。假若築破,就是冰薄,且不敢行;若築不動,便是冰厚,如何不行?”三藏道:“正是,說得有理。”那呆子撩衣拽步,走上河邊,雙手舉鈀,盡力一築,隻聽“撲”的一聲,築了九個白跡,手也震得生疼。呆子笑道:“去得!去得!連底都錮住了。”三藏聞言,十分歡喜,與眾同回陳家。隻教收拾走路。
那兩個老者苦留不住,隻得安排些幹糧烘炒,做些燒餅饃饃相送。一家子磕頭禮拜,又捧出一盤子散碎金銀,跪在麵前道:“多蒙老爺活子之恩,聊表途中一飯之敬。”三藏擺手搖頭,隻是不受道:“貧僧出家人,財帛何用?就途中也不敢取出。隻是以化齋度日為正事,收了幹糧足矣。”二老又再三央求,行者用指尖兒撚了一小塊,約有四五錢重,遞與唐僧道:“師父,也隻當些襯錢襯錢:又稱襯施錢。做佛事時施舍給和尚的錢。,莫教空負二老之意。”遂此相向而別。
徑至河邊冰上,那馬蹄滑了一滑,險些兒把三藏跌下馬來。沙僧道:“師父,難行!”八戒道:“且住,問陳老官討個稻草來我用。”行者道:“要稻草何用?”八戒道:“你那裏得知?要稻草包著馬蹄方才不滑,免教跌下師父來也。”陳老在岸上聽言,急命人家取一束稻草,卻請唐僧上岸下馬。八戒將草包裹馬足,然後踏冰而行。
別陳老離河邊,行有三四裏遠近,八戒把九環錫杖遞與唐僧道:“師父,你橫此在馬上。”行者道:“這呆子奸詐。錫杖原是你挑的,如何又叫師父拿著?”八戒道:“你不曾走過冰淩,不曉得。凡是冰凍之上,必有淩眼;倘或躧著淩眼,脫將下去,若沒橫擔之物,骨都的落水,就如一個大鍋蓋蓋住,如何鑽得上來?須是如此架住方可。”行者暗笑道:“這呆子倒是個積年走冰的!”果然都依了他。長老橫擔著錫杖,行者橫擔著鐵棒,沙僧橫擔著降妖寶杖,八戒肩挑著行李,腰橫著釘鈀,師徒們放心前進。這一直行到天晚,吃了些幹糧,卻又不敢久停,對著星月光華,映的冰凍上亮灼灼、白茫茫,隻情奔走,果然是馬不停蹄,師徒們莫能合眼,走了一夜。天明又吃了些幹糧,往西又進。
正行時,隻聽得冰底下撲喇喇一聲響,險些兒唬倒了白馬。三藏大驚道:“徒弟呀!怎麼這般響亮?”八戒道:“這河忒也凍得結實,地淩響了。或者這半中間連底通錮住了也。”三藏聞言,又驚又喜,策馬前進趲行。不提。
卻說那妖邪自從回歸水府,引眾精在於冰下。等候多時,隻聽得馬蹄響處,他在底下弄個神通,滑喇的迸開冰凍。慌得孫大聖跳上空中,早把那白馬落於水內,三人盡皆脫下。
那妖邪將三藏捉住,引群精徑回水府,厲聲高叫:“鱖妹何在?”老鱖婆迎門施禮道:“大王,不敢!不敢!”妖邪道:“賢妹何出此言?‘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原說聽從汝計,捉了唐僧,與你拜為兄妹;今日果成妙計,捉了唐僧,就好昧了前言?”教:“小的們,抬過案桌,磨快刀來,把這和尚剖腹剜心、剝皮剮肉;一壁廂響動樂器,與賢妹共而食之,延壽長生也。”鱖婆道:“大王,且休吃他,恐他徒弟們尋來吵鬧。且寧耐兩日,讓那廝不來尋,然後剖開,請大王上坐,眾眷族環列,吹彈歌舞,奉上大王,從容自在享用,卻不好也?”那怪依言,把唐僧藏於宮後,使一個六尺長的石匣蓋在中間。不提。
卻說八戒、沙僧在水裏撈著行囊,放在白馬身上馱了,分開水路,湧浪翻波,負水而出。隻見行者在半空中看見,問道:“師父何在?”八戒道:“師父姓‘陳’,名‘到底’了。如今沒處找尋,且上岸再作區處。”原來八戒本是天蓬元帥臨凡。他當年掌管天河八萬水兵大眾;沙和尚是流沙河內出身;白馬本是西海龍孫,故此能知水性。大聖在空中指引,須臾回轉東崖,曬刷了馬匹,紾掠紾(zhěn)掠:紾扭。這裏意為把衣服扭幹。了衣裳,大聖雲頭按落,一同到那陳家莊上。
早有人報與二老道:“四個取經的老爺,如今隻剩了三個來也。”兄弟即忙接出門外,果見衣裳還濕,道:“老爺們,我等那般苦留,卻不肯住,隻要這樣方休。——怎麼不見三藏老爺?”八戒道:“不叫做三藏了,改名叫做‘陳到底’也。”二老垂淚道:“可憐!可憐!我說等雪融備船相送,堅執不從,致令喪了性命!”行者道:“老兒,莫替古人耽憂。我師父管他不死長命。老孫知道,決然是那靈感大王弄法算計去了。你且放心,與我們漿漿衣服,曬曬關文,取草料喂著白馬,等我弟兄尋著那廝,救出師父,索性剪草除根,替你一莊人除了後患,庶幾永遠得安生也。”陳老聞言,滿心歡喜,即命安排齋供。
兄弟三人飲餐一頓。將馬匹、行囊交與陳家看守。各整兵器,徑赴河邊尋師擒怪。正是:
誤踏層冰傷本性,大丹脫漏怎周全?
畢竟不知怎麼救得唐僧,且聽下回分解。第四十九回三藏有災沉水宅觀音救難現魚籃第四十下九回三藏有災沉水宅觀音救難現魚籃第 四 十 九 回三藏有災沉水宅觀音救難現魚籃卻說孫大聖與八戒、沙僧辭陳老來至河邊,道:“兄弟,你兩個議定,那一個先下水?”八戒道:“哥啊,我兩個手段不見怎的,還得你先下水。”行者道:“不瞞賢弟說,若是山裏妖精,全不用你們費力;水中之事,我去不得。就是下海行江,我須要撚著避水訣,或者變化什麼魚蟹之形,才去得;若是那般撚訣,卻掄不得鐵棒,使不得神通,打不得妖怪。我久知你兩個乃慣水之人,所以要你兩個下去。”沙僧道:“哥啊,小弟雖是去得,但不知水底如何。我等大家都去。哥哥變作什麼模樣,或是我馱著你,分開水道,尋著妖怪的巢穴,你先進去打聽打聽。若是師父不曾傷損,還在那裏,我們好努力征討;假若不是這怪弄法,或者淹殺師父,或者被妖吃了,我等不須苦求,早早的別尋道路,何如?”行者道:“賢弟說得有理。你們
那個馱我?”八戒暗喜道:“這猴
子不知捉弄了我多少,今番原
來不會水,等老豬馱他,也捉弄
他捉弄。”呆子笑嘻嘻的叫道:
“哥哥,我馱你。”行者就知有
意,卻便將計就
計道:“是,也好,
你比悟淨還有些膂力。”八戒就
背著他,沙僧剖開水路,弟兄們同入
通天河內。
向水底下行有百十裏遠近,那呆子
要捉弄行者,行者隨即拔下一根毫毛,
變做假身,伏在八戒背上,真身變作一個
豬虱子,緊緊的貼在他耳朵裏。八戒正行,
忽然打個躘踵躘踵:立足不穩,身前直撞。,得故子得故子:借故、抓住機會。把行者往前一
摜,撲的跌了一跤。原來那個假身本是
毫毛變的,卻就飄起去,無影無形。沙
僧道:“二哥,你是怎麼說?不好生走路,就跌在泥裏,便也罷了,卻把大哥不知跌了那裏去了!”八戒道:“那猴子不禁跌,一跌就跌化了。兄弟,莫管他死活,我和你且去尋師父去。”沙僧道:“不好,還得他來。他雖不知水性,他比我們乖巧。若無他來,我不與你去。”行者在八戒耳朵裏,忍不住高叫道:“悟淨!老孫在這裏也。”沙僧聽得笑道:“罷了,這呆子是死了!你怎麼就敢捉弄他?如今弄得聞聲不見麵,卻怎是好?”八戒慌得跪在泥裏磕頭道:“哥哥,是我不是了。待救了師父,上岸陪禮。你在那裏做聲?就嚇殺我也!你請現原身出來,我馱著你,再不敢衝撞你了。”行者道:“是你還馱著我哩。我不弄你,你快走!快走!”那呆子絮絮叨叨,隻管念誦著賠禮,爬起來與沙僧又進。
行了又有百十裏遠近,忽抬頭望見一座樓台,上有“水黿之第”四個大字。沙僧道:“這廂想是妖精住處,我兩個不知虛實,怎麼上門索戰。”行者道:“悟淨,那門裏外可有水麼?”沙僧道:“無水。”行者道:“既無水,你再藏隱在左右,待老孫去打聽打聽。”好大聖,爬離了八戒耳朵裏,卻又搖身一變,變作個長腳蝦婆,兩三跳跳到門裏。睜眼看時,隻見那怪坐在上麵,眾水族擺列兩邊,有個斑衣鱖婆坐於側手,都商議要吃唐僧。行者留心,兩邊尋找不見。忽看見一個大肚蝦婆走將來,徑往西廊下立定。行者跳到麵前,稱呼道:“姆姆,大王與眾商議要吃唐僧,唐僧卻在那裏?”蝦婆道:“唐僧被大王降雪結冰,昨日拿在宮後石匣中間,隻等明日他徒弟們不來吵鬧,就奏樂享用也。”
行者聞言,演了一會演了一會:閑逛了一會。又作“演帳”。,徑直尋到宮後,看果有一石匣,卻像人家槽房裏的豬槽,又似人間一口石棺材之樣,量量足有六尺長短。卻伏在上麵,聽了一會,隻聽得三藏在裏麵嚶嚶的哭哩。行者不言語,側耳再聽,那師父挫得牙響,哏了一聲道:
“自恨江流命有愆,生時多少水災纏。
出娘胎腹淘波浪,拜佛西天墮渺淵。
前遇黑河身有難,今逢冰解命歸泉。
不知徒弟能來否,可得真經返故園?”
行者忍不住叫道:“師父莫恨水災。《經》雲:‘土乃五行之母,水乃五行之源。無土不生,無水不長。’老孫來了!”三藏聞得道:“徒弟啊,救我耶!”行者道:“你且放心,待我們擒住妖精,管教你脫難。”三藏道:“快些兒下手!再停一日,足足悶殺我也!”行者道:“沒事!沒事!我去也!”急回頭,跳將出去,到門外現了原身,叫:“八戒!”那呆子與沙僧近道:“哥哥,如何?”行者道:“正是此怪騙了師父。師父未曾傷損,被怪物蓋在石匣之下。你兩個快早挑戰,讓老孫先出水麵。你若擒得他就擒;擒不得,做個佯輸,引他出水,等我打他。”沙僧道:“哥哥放心先去,待小弟們鑒貌辨色。”這行者撚著避水訣鑽出波中,停立岸邊等候。不提。
你看那豬八戒行凶,闖至門前,厲聲高叫:“潑怪物!送我師父出來!”慌得那門裏小妖急報:“大王,門外有人要師父哩!”妖邪道:“這定是那潑和尚來了。”教:“快取披掛兵器來!”眾小妖連忙取出。妖邪結束了,執兵器在手,即命開門,走將出來。八戒與沙僧對列左右,見妖邪怎生披掛。好怪物!你看他:
頭戴金盔晃且輝,身披金甲掣虹霓。
腰圍寶帶團珠翠,足踏煙黃靴樣奇。
鼻準高隆如嶠聳,天庭廣闊若龍儀。
眼光閃灼圓還暴,牙齒鋼鋒尖又齊。
短發蓬鬆飄火焰,長須瀟灑挺金錐。
口咬一枝青嫩藻,手拿九瓣赤銅錘。
一聲咿啞門開處,響似三春驚蟄雷。
這等形容人世少,敢稱靈顯大王威。
妖邪出得門來,隨後有百十個小妖,一個個掄槍舞劍,擺開兩哨,對八戒道:“你是那寺裏和尚?為甚到此喧嚷?”八戒喝道:“我把你這打不死的潑物!你前夜與我頂嘴,今日如何推不知來問我?我本是東土大唐聖僧之徒弟,往西天拜佛求經者。你弄玄虛,假做什麼靈感大王,專在陳家莊要吃童男童女,我本是陳清家一秤金,你不認得我麼?”那妖邪道:“你這和尚,甚沒道理!你變做一秤金,該一個冒名頂替之罪!我倒不曾吃你,反被你傷了我手背,已此讓了你,你怎麼又尋上我的門來?”八戒道:“你既讓我,卻怎麼又弄冷風、下大雪、凍結堅冰,害我師父?快早送我師父出來,萬事皆休!牙迸半個‘不’字,你隻看看手中鈀,決不饒你!”妖邪聞言,微微冷笑道:“這和尚賣此長舌,胡誇大口。果然是我作冷、下雪、凍河,攝你師父。你今嚷上門來,思量取討,隻怕這一番不比那一番了。那時節,我因赴會,不曾帶得兵器,誤中你傷。你如今且休要走,我與你交敵三合。三合敵得我過,還你師父;敵不過,連你一發吃了。”八戒道:“好乖兒子!正是這等說!仔細看鈀!”妖邪道:“你原來是半路上出家的和尚。”八戒道:“我的兒,你真個有些靈感,怎麼就曉得我是半路出家的?”妖邪道:“你會使鈀,想是雇在哪裏種園,把他釘鈀拐將來也。”八戒道:“兒子,我這鈀,不是那築地之鈀。你看:
巨齒鑄就如龍爪,遜金妝來似蟒形。
若逢對敵寒風灑,但遇相持火焰生。
能與聖僧除怪物,西方路上捉妖精。
輪動煙雲遮日月,使開霞彩照分明。
築倒太山千虎怕,掀翻大海萬龍驚。
饒你威靈有手段,一築須教九窟窿!”
那個妖邪那裏肯信?舉銅錘劈頭就打。八戒使釘鈀架住道:“你這潑物,原來也是半路上成精的邪魔!”那怪道:“你怎麼認得我是半路上成精的?”八戒道:“你會使銅錘,想是雇在那個銀匠家扯爐,被你得了手,偷將出來的。”妖邪道:“這不是打銀之錘。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