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瓣攢成花骨朵,一竿虛孔萬年青。
原來不比凡間物,出處還從仙苑名。
綠房紫菂菂(dì):蓮實。瑤池老,素質清香碧沼生。
因我用功摶煉過,堅如鋼銳徹通靈。
槍刀劍戟渾難賽,鉞斧戈矛莫敢經。
縱讓你鈀能利刃,湯著吾錘迸折釘!”
沙和尚見他兩個攀話,忍不住近前高叫道:“那怪物,休得浪言!古人雲:‘口說無憑,做出便見。’不要走!且吃我一杖!”妖邪使錘杆架住道:“你也是半路裏出家的和尚。”沙僧道:“你怎麼認得?”妖邪道:“你這個模樣,象一個磨博士磨博士:唐代江南俗稱賣茶人為博士。後來賣酒人、磨工也叫博士。猶如稱人師傅。出身。”沙僧道:“如何認得我像個磨博士?”妖邪道:“你不是磨博士,怎麼會使擀麵杖?”沙僧罵道:“你這孽障,是也不曾見!
這般兵器人間少,故此難知寶杖名。
出自月宮無影處,梭羅仙木琢磨成。
外邊嵌寶霞光耀,內裏鑽金瑞氣凝。
先日也曾陪禦宴,今朝秉正保唐僧。
西方路上無知識,上界宮中有大名。
喚做降妖真寶杖,管教一下碎天靈!”
那妖邪不容分說,三家變臉,這一場,在水底下好殺:
銅錘寶杖與釘鈀,悟能悟淨戰妖邪。一個是天蓬臨世界,一個是上將降天涯。他兩個夾攻水怪施威武,這一個獨抵神僧勢可誇。有分有緣成大道,相生相克秉恒沙。土克水,水幹見底;水生木,木旺開花。禪法參修歸一體,還丹炮煉伏三家。土是母,發金芽,金生神水產嬰娃;水為本,潤木華,木有輝煌烈火霞。攢簇五行皆別異,故然變臉各爭差。看他那銅錘九瓣光明好,寶杖千絲彩繡佳。鈀按陰陽分九曜,不明解數亂如麻。損軀棄命因僧難,舍死忘生為釋迦。致使銅錘忙不墜,左遮寶杖右遮鈀。
三人在水底下鬥經兩個時辰,不分勝敗。豬八戒料道不得贏他,對沙僧丟了個眼色,二人詐敗佯輸,各拖兵器,回頭就走。那怪物叫:“小的們,紮住在此,等我趕上這廝,捉將來與汝等湊吃啞!”你看他如風吹敗葉,似雨打殘花,將他兩個趕出水麵。
那孫大聖在東岸上,眼不轉睛,隻望著河邊水勢。忽然見波浪翻騰,喊聲號吼,八戒先跳上岸道:“來了!來了!”沙僧也到岸邊道:“來了!來了!”那妖邪隨後叫:“那裏走!”才出頭,被行者喝道:“看棍!”那妖邪閃身躲過,使銅錘急架相還。一個在河邊湧浪,一個在岸上施威。搭上手未經三合,那妖遮架不住,打個花,又淬於水裏,遂此風平浪息。
行者回轉高崖道:“兄弟們,辛苦啊。”沙僧道:“哥啊,這妖精他在岸上覺到不濟,在水底也盡利害哩!我與二哥左右齊攻,隻戰得個兩平,卻怎麼處置救師父也?”行者道:“不必疑遲,恐被他傷了師父。”八戒道:“哥哥,我這一去哄他出來,你莫做聲,但隻在半空中等候。估著他鑽出頭來,卻使個搗蒜打,照他頂門上著著實實一下,縱然打不死他,好道也護疼發暈,卻等老豬趕上一鈀,管叫他了帳!”行者道:“正是!正是!這叫做‘裏應外合’,方可濟事。”他兩個複入水中。不題。
卻說那妖邪敗陣逃生,回歸本宅。眾妖接到宮中,鱖婆上前問道:“大王趕那兩個和尚到那方來?”妖邪道:“那和尚原來還有一個幫手。他兩個跳上岸去,那幫手掄一條鐵棒打我,我閃過與他相持。也不知他那棍子有多少斤重,我的銅錘莫想架得他住。戰未三合,我卻敗回來也。”鱖婆道:“大王,可記得那幫手是甚相貌?”妖邪道:“是一個毛臉雷公嘴,查耳朵,折鼻梁,火眼金睛和尚。”鱖婆聞說,打了一個寒噤道:“大王啊!虧了你識俊識俊:知趣、識相。,逃了性命;若再三合,決然不得全生!那和尚我認得他。”妖邪道:“你認得他是誰?”鱖婆道:“我當年在東洋海內,曾聞得老龍王說他的名譽,乃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混元一氣上方太乙金仙美猴王齊天大聖。如今歸依佛教,保唐僧往西天取經,改名喚做孫悟空行者。他的神通廣大,變化多端。大王,你怎麼惹他?今後再莫與他戰了。”
說不了,隻見門裏小妖來報:“大王,那兩個和尚又來門前索戰哩!”妖精道:“賢妹所見甚長,再不出去,看他怎麼。”急傳令,叫:“小的們,把門關緊了。正是‘任君門外叫,隻是不開門。’讓他纏兩日,性攤了回去時,我們卻不自在受用唐僧也!”那小妖一齊都搬石頭、塞泥塊,把門閉殺。八戒與沙僧連叫不出,呆子心焦,就使釘鈀築門。那門已此緊閉牢關,莫想能夠;被他七八鈀,築破門扇,裏麵卻都是泥土石塊,高疊千層。沙僧見了道:“二哥,這怪物懼怕之甚,閉門不出,我和你且回上河崖,再與大哥計較去來。”八戒依言,徑轉東岸。
那行者半雲半霧,提著鐵棒等哩!看見他兩個上來,不見妖怪,即按雲頭,迎至岸邊問道:“兄弟,那話兒怎麼不上來?”沙僧道:“那怪物緊閉宅門,再不出來見麵;被二哥打破門扇看時,那裏麵都使些泥土石塊實實的疊住了。故此不能得戰,卻來與哥哥計議,再怎麼設法去救師父。”行者道:“似這般卻也無法可治。你兩個隻在河岸上巡視著,不可放他往別處走了,待我去來。”八戒道:“哥哥,你往那裏去?”行者道:“我上普陀岩拜問菩薩,看這妖怪是那裏出身,姓甚名誰。尋著他的祖居,拿了他的家屬,捉了他的四鄰,卻來此擒怪救師。”八戒笑道:“哥啊,這等幹,隻是忒費事,耽擱了時辰了。”行者道:“管你不費事,不耽擱,我去就來!”
好大聖,急縱祥光,躲離河口,徑赴南海。哪裏消半個時辰?早望見落伽山不遠。低下雲頭,徑至普陀崖上。隻見那二十四路諸天與守山大神、木叉行者、善財童子、捧珠龍女,一齊上前,迎著施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有事要見菩薩。”眾神道:“菩薩今早出洞,不許人隨,自入竹林裏觀玩。知大聖今日必來,吩咐我等在此候接大聖,不可就見。請在翠岩前聊坐片時,待菩薩出來,自有道理。”行者依言,還未坐下,又見那善財童子上前施禮道:“孫大聖,前蒙盛意,幸菩薩不棄收留,早晚不離左右,專侍蓮台之下,甚得善慈。”行者知是紅孩兒,笑道:“你那時節魔業迷心,今朝得成正果,才知老孫是好人也。”
行者久等不見,心焦道:“列位與我傳報傳報,但遲了,恐傷吾師之命。”諸天道:“不敢報。菩薩吩咐,隻等他自出來哩。”行者性急,哪裏等得,急縱身往裏便走。噫!
這個美猴王,性急能鵲薄鵲薄:挖苦,譏誚。。
諸天留不住,要往裏邊踱。
拽步入深林,睜眼偷覷著。
遠觀救苦尊,盤坐襯殘箬。
懶散怕梳妝,容顏多綽約綽約:姿態柔美的樣子。。
散挽一窩絲,未曾戴纓絡。
不掛素藍袍,貼身小襖縛。
漫腰束錦裙,赤了一雙腳。
披肩繡帶無,精光兩臂膊。
玉手執鋼刀,正把竹皮削。
行者見了,忍不住厲聲高叫道:“菩薩!弟子孫悟空誌心朝禮。”菩薩道:“外麵俟候。”行者叩頭道:“菩薩,我師父有難,特來拜問通天河妖怪根源。”菩薩道:“你且出去,待我出來。”
行者不敢強,隻得走出竹林,對眾諸天道:“菩薩今日又重置家事哩。怎麼不坐蓮台,不妝飾,不喜歡,在林裏削篾作甚?”諸天道:“我等卻不知。今早出洞,未曾妝束,就入林中去了。又叫我等在此接候大聖,必然為大聖有事。”行者沒奈何,隻得等候。
不多時,隻見菩薩手提一個紫竹籃兒出林,道:“悟空,我與你救唐僧去來。”行者慌忙跪下道:“弟子不敢催促,且請菩薩著衣登座。”菩薩道:“不消著衣,就此去也。”那菩薩撇下諸天,縱祥雲騰空而去。孫大聖隻得相隨。
頃刻間,到了通天河界。八戒與沙僧看見,道:“師兄性急,不知在南海怎麼亂嚷亂叫,把一個未梳妝的菩薩逼將來也!”說不了,到於河岸。二人下拜道:“菩薩,我等擅幹,有罪!有罪!”菩薩即解下一根束襖的絲絛,將籃兒拴定,提著絲絛,半踏雲彩,拋在河中,往上溜頭扯著,口念頌子道:“死的去,活的住!死的去,活的住!”念了七遍,提起籃兒,但見那籃裏亮灼灼一尾金魚,還斬眼斬眼:眨眼。動鱗。菩薩叫:“悟空,快下水救你師父耶。”行者道:“未曾拿住妖邪,如何救得師父?”菩薩道:“這籃兒裏不是?”八戒與沙僧拜問道:“這魚兒怎生有那等手段?”菩薩道:“他本是我蓮花池裏養大的金魚。每日浮頭聽經,修成手段。那一柄九瓣銅錘,乃是一枝未開的菡萏,被他運煉成兵。不知是那一日,海潮泛漲,走到此間。我今早扶欄看花,卻不見這廝出拜。掐指巡紋,算著他在此成精,害你師父,故此未及梳妝,運神功,織個竹籃兒擒他。”
行者道:“菩薩,既然如此,且待片時,我等叫陳家莊眾信人等看看菩薩的金麵,一則留恩,二來說此收怪之事,好叫凡人信心供養。”菩薩道:“也罷,你快去叫來。”那八戒與沙僧一齊飛跑至莊前,高呼道:“都來看活觀音菩薩!都來看活觀音菩薩!”一莊老幼男女,都向河邊,也不顧泥水,都跪在裏麵,磕頭禮拜。內中有善圖畫者,傳下影神,這才是魚籃觀音現身。當時菩薩就歸南海。
八戒與沙僧分開水道,徑往那水黿之第找尋師父。原來那裏邊水怪、魚精盡皆死爛。卻入後宮,揭開石匣,馱著唐僧,出離波津,與眾相見。那陳清兄弟叩頭稱謝道:“老爺不依小人勸留,致令如此受苦。”行者道:“不消說了。你們這裏人家,下年再不用祭賽。那大王已此除根,永無傷害。陳老兒,如今才好累你,快尋一隻船兒,送我們過河去也。”那陳清道:“有!有!有!”就叫解板打船。眾莊客聞得此言,無不喜舍。那個道“我買桅篷”,這個道“我辦篙槳”;有的說“我出繩索”,有的說“我雇水手”。
正都在河邊上吵鬧,忽聽得河中間高叫:“孫大聖,不要打船,花費人家財物。我送你師徒們過去。”眾人聽說,個個心驚,膽小的走了回家,膽大的戰兢兢貪看。須臾,那水裏鑽出一個怪來,你道怎生模樣:
方頭神物非凡品,九助靈機號水仙。
曳尾能延千紀壽,潛身靜隱百川淵。
翻波跳浪衝江岸,向日朝風臥海邊。
養氣含靈真有道,多年粉蓋癩頭黿。
那老黿又叫:“大聖,不要打船,我送你師徒過去。”行者掄著鐵棒道:“我把你這個孽畜!若到邊前,這一棒就打死你!”老黿道:“我感大聖之恩,情願辦好心送你師徒,你怎麼反要打我?”行者道:“與你有甚恩惠?”老黿道:“大聖,你不知,這底下水黿之第乃是我的住宅。自曆代以來,祖上傳留到我。我因省悟本根,養成靈氣,在此處修行,被我將祖居翻蓋了一遍,立做一個水黿之第。那妖邪乃九年前海嘯波翻,他趕潮頭,來於此處,仗逞凶頑,與我爭鬥;被他傷了我許多兒女,奪了我許多眷族。我鬥他不過,將巢穴白白的被他占了。今蒙大聖至此搭救唐師父,請了觀音菩薩掃淨妖氛,收去怪物,將第宅還歸於我。我如今團圞團圞(luán):圖聚。老小,再不須挨土幫泥,得居舊舍。此恩重若丘山,深如大海。——且不但我等蒙惠,隻這一莊上人,免得年年祭賽,全了多少人家兒女?此誠所謂‘一舉而兩得’之恩也。敢不報答?”
行者聞言,心中暗喜,收了鐵棒,道:“你端的是真實之情麼?”老黿道:“因大聖恩德洪深,怎敢虛謬?”行者道:“既是真情,你朝天賭咒。”那老黿張著紅口,朝天發誓道:“我若真情不送唐僧過此通天河,將身化為血水!”行者笑道:“你上來,你上來。”老黿卻才負近岸邊,將身一縱,爬上河崖。眾人近前觀看,有四丈圍圓的一個大白蓋。行者道:“師父,我們上他身,渡過去也。”三藏道:“徒弟呀,那層冰厚凍,尚且邅迍,況此黿背?恐不穩便。”老黿道:“師父放心。我比那層冰厚凍穩得緊哩,但歪一歪,不成功果!”行者道:“師父啊,凡諸眾生,會說人話,決不打誑語。”叫:“兄弟們,快牽馬來。”
到了河邊,陳家莊老幼男女一齊來拜送。行者叫把馬牽在白黿蓋上,請唐僧站在馬的頸項左邊,沙僧站在右邊,八戒站在馬後,行者站在馬前;又恐那黿無禮,解下虎筋絛子,穿在老黿的鼻之內,扯起來,像一條韁繩;卻使一隻腳踏在蓋上,一隻腳登在頭上;一隻手執著鐵棒,一隻手扯著韁繩,叫道:“老黿,慢慢走啊,歪一歪兒,就照頭一下!”老黿道:“不敢!不敢!”他卻蹬開四足,踏水麵如行平地。眾人都在岸上焚香叩頭,都念“南無阿彌陀佛”。這正是真羅漢臨凡,活菩薩出現。眾人隻拜的望不見形影方回。不提。
卻說那師父駕著白黿,那消一日?行過了八百裏通天河界,幹手幹腳的登岸。三藏上崖,合手稱謝道:“老黿累你,無物可贈,待我取經回謝你罷。”老黿道:“不勞師父賜謝。我聞得西天佛祖無滅無生,能知過去未來之事。我在此間,整修行了一千三百餘年,雖然延壽身輕,會說人語,隻是難脫本殼。萬望老師父到西天與我問佛祖一聲,看我幾時得脫本殼,可得一個人身?”三藏響允道:“我問,我問。”那老黿才淬水中去了。行者遂伏侍唐僧上馬。八戒挑著行囊,沙僧跟隨左右。師徒們找大路,一直奔西。這真是:
聖僧奉旨拜彌陀,水遠山遙災難多。
意誌心誠不懼死,白黿馱渡過天河。
畢竟不知此後還有多少路程,還有什麼凶吉,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