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那龍子披了麻,看著龍屍哭;龍孫與那駙馬在後麵收拾棺材哩。這八戒罵上前,手起處,鈀頭著重,把個龍子夾腦連頭,一鈀築了九個窟窿。嚇得那龍婆與眾往裏亂跑,哭道:“長嘴和尚又把我兒打死了!”那駙馬聞言,即使月牙鏟,帶龍孫往外殺來。這八戒舉鈀迎敵,且戰且退,跳出水中。這岸上齊天大聖與七兄弟一擁上前,槍刀亂紮,把個龍孫剁成幾斷肉餅。那駙馬見不停當,在山前打個滾,又現了本像,展開翅,旋繞飛騰。二郎即取金弓,安上銀彈,扯滿弓,往上就打。那怪急铩翅,掠到邊前,要咬二郎;半腰裏才伸出一個頭來,被那頭細犬,攛上去,汪的一口,把頭血淋淋的咬將下來。那怪物負痛逃生,役投北海而去。八戒便要趕去。行者止住道:“且莫趕他。正是‘窮寇勿追’。他被細犬咬了頭,必定是多死少生。等我變做他的模樣,你分開水路,趕我進去,尋那宮主,詐他寶貝來也。”二郎與六聖道:“不趕他,倒也罷了;隻是遺這種類在世,必為後人之害。”至今有個九頭蟲滴血,是遺種也。
那八戒依言,分開水路。行者變作怪像前走,八戒吆吆喝喝後追。漸漸追至龍宮,隻見那萬聖公主道:“駙馬,怎麼這等慌張?”行者道:“那八戒得勝,把我趕將進來,覺道不能敵他。你快把寶貝好生藏了!”那公主急忙難識真假,即於後殿裏取出一個渾金匣子來,遞與行者道:“這是佛寶。”又取出一個白玉匣子,也遞與行者道:“這是九葉靈芝。你拿這寶貝藏去,等我與豬八戒鬥上兩三合,擋住他。你將寶貝收好了,再出來與他合戰。”行者將兩個匣兒收在身邊,把臉一抹,現了本像道:“公主,你看我可是駙馬麼?”公主慌了,便要搶奪匣子,被八戒跑上去,著背一鈀,築倒在地。
還有一個老龍婆撤身就走,被八戒扯住。舉鈀才築,行者道:“且住!莫打死他。留個活的,好去國內見功。”遂將龍婆提出水麵。行者隨後捧著兩個匣子上岸,對二郎道:“感兄長威力,得了寶貝,掃淨妖賊也。”二郎道:“一則是那國王洪福齊天,二則是賢昆玉神通無量。我何功之有?”兄弟們俱道:“孫二哥既已功成,我們就此告別。”行者感謝不盡,欲留同見國王。諸公不肯,遂帥眾回灌口去訖。
行者捧著匣子,八戒拖著龍婆,半雲半霧,頃刻間到了國內。原來那金光寺解脫的和尚都在城外迎接,忽見他兩個雲霧定時,近前磕頭禮拜,接入城中。那國王與唐僧正在殿上講論。這裏有先走的和尚,仗著膽,入朝門奏道:“萬歲,孫、豬二老爺擒賊獲寶而來也。”那國王聽說,連忙下殿,共唐僧、沙僧迎著,稱謝神功不盡,隨命排筵謝恩。三藏道:“且不須賜飲,著小徒歸了塔中之寶,方可飲宴。”三藏又問行者道:“汝等昨日離國,怎麼今日才來?”行者把那戰駙馬、打龍王、逢真君、敗妖怪及變化詐寶貝之事細說了一遍。三藏與國王、大小文武俱喜之不勝。
國王又問:“龍婆能人言語否?”八戒道:“乃是龍王之妻,生了許多龍子、龍孫,豈不知人言?”國王道:“既知人言,快早說前後做賊之事!”龍婆道:“偷佛寶,我全不知,都是我那夫君龍鬼與那駙馬九頭蟲,知你塔上之光乃是佛家舍利子,三年前下了血雨,乘機盜去。”又問:“靈芝草是怎麼偷的?”龍婆道:“隻是我小女萬聖公主,私入大羅天上靈霄殿前,偷的王母娘娘九葉靈芝草。那舍利子得這草的仙氣溫養著,千年不壞,萬載生光,去地下或田中掃一掃,即有萬道霞光、千條瑞氣。如今被你奪來,弄得我夫死子絕,婿喪女亡,千萬饒了我的命罷!”八戒道:“正不饒你哩!”行者道:“家無全犯。我便饒你,隻便要你長遠替我看塔。”龍婆道:“好死不如惡活。但留我命,憑你叫做什麼。”行者叫取鐵索來。當駕官即取鐵索一條,把龍婆琵琶骨穿了。叫沙僧:“請國王來看我們安塔去。”
那國王即忙排駕,遂同三藏攜手出朝,並文武多官隨至金光寺。上塔,將舍利子安在第十三層塔頂寶瓶中間,把龍婆鎖在塔心柱上。念動真言,喚出本國土地、城隍與本寺伽藍們,每三日送飲食一餐,與這龍婆度口;少有差訛,即行處斬。眾神暗中領護。行者卻將芝草把十三層塔層層掃過,安在瓶內,溫養舍利子。這才是整舊如新,霞光萬道,瑞氣千條,依然八方共睹,四國同瞻。
下了塔門,國王就謝道:“不是老佛與三位菩薩到此,怎生得明此事也?”行者道:“陛下,‘金光’二字不好,不是久住之物。金乃流動之物,光乃閃灼之氣。貧僧為你勞碌這場,將此寺改作伏龍寺,叫你永遠常存。”那國王即命換了字號,懸上新匾,乃是“敕建護國伏龍寺”。一壁廂安排禦宴,一壁廂召丹青寫下四眾生形,五鳳樓注了名號。國王擺鑾駕,送唐僧師徒,賜金玉酬答。師徒們堅辭,一毫不受。這真個是:
邪怪剪除萬境靜,寶塔回光大地明。
畢竟不知此去前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荊棘嶺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談詩第六十四回荊棘嶺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談詩第 六 十 四 回荊棘嶺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談詩話表祭賽國王謝了唐三藏師徒獲寶擒怪之恩。所贈金玉,分毫不受。卻命當駕官照依四位常穿的衣服各做兩套,鞋襪各做兩雙,絛環各做兩條,外備幹糧烘炒,倒換了通關文牒,大排鑾駕,並文武多官、滿城百姓、伏龍寺僧人,大吹大打,送四眾出城。約有二十裏,先辭了國王。眾人又送二十裏辭回。伏龍寺僧人,送有五六十裏不回,有的要同上西天,有的要修行伏侍。行者見都不肯回去,遂弄個手段,把毫毛拔了三四十根,吹口仙氣,叫“變!”都變作斑斕猛虎,攔住前路,哮吼踴躍。眾僧方懼,不敢前進。大聖才引師父策馬而去,少時間,去得遠了。眾僧人放聲大哭,都喊:“有恩有義的老爺!我等無緣,不肯度我們也!”且不說眾僧啼哭。
卻說師徒四眾走上大路,卻才收回毫毛,一直西去。正是時序易遷,又早冬殘春至,不暖不寒,正好逍遙行路。忽見一條長嶺,嶺頂上是路。三藏勒馬觀看,那嶺上荊棘丫叉,薜蘿牽繞,雖是有道路的痕跡,左右卻都是荊刺棘針。唐僧叫:“徒弟,這路怎生走得?”行者道:“怎麼走不得?”又道:“徒弟啊,路痕在下,荊棘在上,隻除是蛇蟲伏地而遊,方可去了;若你們走,腰也難伸,叫我如何乘馬?”八戒道:“不打緊,等我使出鈀柴手來,把釘鈀分開荊棘,莫說乘馬,就抬轎也包你過去。”三藏道:“你雖有力,長遠難熬。卻不知有多少遠近,怎生費得這許多精神?”行者道:“不須商量,等我去看看。”將身一縱,跳在半空看時,一望無際。真個是:
匝地匝地:遍地。遠天,凝煙帶雨。夾道柔茵亂,漫山翠蓋張。密密搓搓初發葉,攀攀扯扯正芬芳。遙望不知何所盡,近觀一似綠雲茫。蒙蒙茸茸,鬱鬱蒼蒼。風聲飄索索,日影映煌煌。那中間有鬆有柏還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薜蘿纏古樹,藤葛繞垂楊。盤團似架,聯絡如床。有處花開真布錦,無端卉發遠生香。為人誰不遭荊棘,哪見西方荊棘長!
行者看罷多時,將雲頭按下道:“師父,這去處遠哩!”三藏問:“有多少遠?”行者道:“一望無際,似有千裏之遙。”三藏大驚道:“怎生是好?”沙僧笑道:“師父莫愁,我們也學燒荒的,放上一把火,燒絕了荊棘過去。”八戒道:“莫亂談!燒荒的須在十來月,草衰木枯,方好引火。如今正是蕃盛之時,怎麼燒得?”行者道:“就是燒得,也怕人了。”三藏道:“這般怎生得度?”八戒笑道:“要得度,還依我。”
好呆子,撚個訣,念個咒語,把腰躬一躬,叫“長!”就長了有二十丈高下的身軀;把釘鈀晃一晃,叫“變!”就變了有三十丈長短的鈀柄;拽開步,雙手使鈀,將荊棘左右摟開:“請師父跟我來也!”三藏見了甚喜,即策馬緊隨。後麵沙僧挑了行李,行者也使鐵棒撥開。這一日未曾住手,行有百十裏。將次天晚,見有一塊空闊之處,當路上有一通石碣,上有三個大字,乃“荊棘嶺”;下有兩行十四個小字,乃“荊棘蓬攀八百裏,古來有路少人行”。八戒見了,笑道:“等我老豬與他添上兩句:‘自今八戒能開破,直透西方路盡平!’”三藏欣然下馬道:“徒弟啊,累了你也!我們就在此住過了今宵,等明日天光再走。”八戒道:“師父莫住,趁此天色晴明,我等有興,連夜摟開路走他娘!”那長老隻得相從。
八戒上前努力。師徒們人不住手,馬不停蹄,又行了一日一夜,卻又天色晚矣。那前麵蓬蓬結結,又聞得風敲竹韻,颯颯鬆聲。卻又好有一段空地,中間乃是一座古廟。廟門之外,有鬆柏凝青,桃梅鬥麗。三藏下馬,與三個徒弟同看。隻見:
岩前古廟枕寒流,落目荒煙鎖廢丘。
白鶴叢中深歲月,綠蕪台下自春秋。
竹搖青珮疑聞語,鳥弄餘音似訴愁。
雞犬不通人跡少,閑花野蔓繞牆頭。
行者看了道:“此地少吉多凶,不宜久坐。”沙僧道:“師兄差疑了。似這杳無人煙之處,又無個怪獸妖禽,怕他怎的?”說不了,忽見一陣陰風,廟門後轉出一個老者,頭戴角巾,身穿淡服,手持拐杖,足踏芒鞋,後跟著一個青臉獠牙、紅須赤身鬼使,頭頂著一盤麵餅,跪下道:“大聖,小神乃荊棘嶺土地。知大聖到此,無以接待,特備蒸餅一盤,奉上老師父,各請一餐。此地八百裏,更無人家,聊吃些兒充饑。”八戒歡喜,上前舒手,就欲取餅。不知行者端詳已久,喝一聲“且住!這廝不是好人!休得無禮!你是什麼土地,來誑老孫?看棍!”那老者見他打來,將身一轉,化作一陣陰風,呼的一聲,把個長老攝將起去,飄飄蕩蕩,不知攝去何所。慌得那大聖沒跟尋處;八戒、沙僧俱相顧失色;白馬亦隻自驚吟。三兄弟連馬四口,恍恍忽忽,遠望高張,並無一毫下落,前後找尋。不提。
卻說那老者同鬼使把長老抬到一座煙霞石屋之前,輕輕放下,與他攜手相攙道:“聖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荊棘嶺十八公是也。因風清月霽之宵,特請你來會友談詩,消遣情懷故耳。”那長老卻才定性,睜眼仔細觀看,真個是:
漠漠煙雲去所,清清仙境人家。
正好潔身修煉,堪宜種竹栽花。
每見翠岩來鶴,時聞青沼鳴蛙。
更賽天台丹灶,仍期華嶽明霞。
說甚耕雲釣月,此間隱逸堪誇。
坐久幽懷如海,朦朧月上窗紗。
三藏正自點看,漸覺月明星朗,隻聽得人語相談,都道:“十八公請得聖僧來也。”長老抬頭觀看,乃是三個老者:前一個霜姿豐采,第二個綠鬢婆娑,第三個虛心黛色。各個麵貌、衣服俱不相同,都來與三藏作禮。長老還了禮道:“弟子有何德行,敢勞列位仙翁下愛?”十八公笑道:“一向聞知聖僧有道,等待多時,今幸一遇。如果不吝珠玉,寬坐敘懷,足見禪機真派。”三藏躬身道:“敢問仙翁尊號?”十八公道:“霜姿者號孤直公,綠鬢者號淩空子,虛心者號拂雲叟,老拙號曰勁節。”三藏道:“四翁尊壽幾何?”孤直公道:
“我歲今經千歲古,撐天葉茂四時春。
香枝鬱鬱龍蛇狀,碎影重重霜雪身。
自幼堅剛能耐老,從今正直喜修真。
鳥棲鳳宿非凡輩,落落森森遠俗塵。”
淩空子笑道:
“吾年千載傲風霜,高幹靈枝力自剛。
夜靜有聲如雨滴,秋晴蔭影似雲張。
盤根已得長生訣,受命尤宜不老方。
留鶴化龍非俗輩,蒼蒼爽爽近仙鄉。”
拂雲叟笑道:
“歲寒虛度有千秋,老景瀟然清更幽。
不雜囂塵終冷淡,飽經霜雪自風流。
七賢七賢:晉代竹林七賢,即阮籍、嵇康、山濤、劉伶、向秀、王戎、阮鹹。作侶同談道,六逸六逸:唐代開元末,大詩人李白與孔巢父、韓準、裴政、張叔明、陶沔等常在泰安府徂徠山下竹溪縱灑酣歌,時號竹溪六逸。為朋共唱酬。
戛玉敲金戛玉敲金:戛(ji),敲擊。形容聲調鏗鏘悅耳。非瑣瑣,天然情性與仙遊。”
勁節十八公笑道:
“我亦千年約有餘,蒼然貞秀自如如。
堪憐雨露生成力,借得乾坤造化機。
萬壑風煙惟我盛,四時灑落讓吾疏。
蓋張翠影留仙客,博弈調琴講道書。”
三藏稱謝道:“四位仙翁俱享高壽,但勁節翁又千歲餘矣。高年得道,豐采清奇,得非漢時之‘四皓’四皓:漢初商山的四個隱士。即東園公、綺裏季、夏黃公、恀(lù)裏先生。因四個人須眉皆白,故稱四皓。漢高祖劉邦曾招他們進朝,不應。後高祖欲廢太子,呂後采用張良的計策,迎四皓輔佐太子。高祖遂輟廢太子之議。乎?”四老道:“承過獎!承過獎!吾等非四皓,乃深山之‘四操’也。敢問聖僧,妙齡幾何?”三藏合掌躬身答曰:
“四十年前出母胎,未產之時命已災。
逃生落水隨波滾,幸遇金山脫本骸。
養性看經無懈怠,誠心拜佛敢俄捱?
今蒙皇上差西去,路遇仙翁下愛來。”
四老俱稱道:“聖僧自出娘胎,即從佛教,果然是從小修行,真中正有道之上僧也!我等幸接台顏,敢求大教。望以禪法指教一二,足慰生平。”長老聞言,慨然不懼,即對眾言曰:
“禪者,靜也;法者,度也。靜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滌慮,脫俗離塵是也。夫夫:發語詞,無實意。人身難得,中土難生,正法難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至德妙道,渺漠希夷希夷:無聲曰希,無色曰夷。形容“道”的虛寂微妙。《老子》:“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柳宗元《愚溪詩序》雲:“超鴻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六根六識,遂可掃除。菩提者,不死不生,無餘無欠,空色包羅,聖凡俱遣。訪真了元始鉗錘,悟實了牟尼手段。發揮象罔象罔:《莊子·天地》裏虛擬的人物。據說黃帝遺其玄珠,使知、離朱、吃詬索之不得,象罔得之。象罔意為似有象而實無,蓋無心之謂。以無心,故能獨得玄珠。也作罔象。,踏碎涅槃。必須覺中覺了悟中悟,一點靈光全保護。放開烈焰照婆娑,法界縱橫獨顯露。至幽微,更守固,玄關口說誰人度?我本元修大覺禪,有緣有誌方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