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國王正與三藏膳畢清談,忽聞此奏,問道:“喜自何來?”太監奏道:“奴婢等早領出招醫皇榜,鼓樓下張掛,有東土大唐遠來取經的一個聖僧孫長老揭了,現在會同館內,要王親自去請他,他有手到病除之功。故此特來啟奏。”國王聞言,滿心歡喜,就問唐僧道:“法師有幾位高徒?”三藏合掌答曰:“貧僧有三個頑徒。”國王問:“那一位高徒善醫?”三藏道:“實不瞞陛下說,我那頑徒俱是山野庸才,隻會挑包背馬、轉澗尋波,帶領貧僧登山踄嶺,或者到峻險之處,可以伏魔擒怪、捉虎降龍而已;更無一個能知藥性者。”國王道:“法師何必太謙?朕當今日登殿,幸遇法師來朝,誠天緣也。高徒既不知醫,他怎肯揭我榜文,叫寡人親迎?斷然有醫國之能也!”叫:“文武眾卿,寡人身虛力怯,不敢乘輦;汝等可替寡人,俱到朝外,敦請孫長老看朕之病。汝等見他,切不可輕慢,稱他做‘神僧孫長老’,皆以君臣之禮相見。”

那眾臣領旨,與看榜的太監、校尉徑至會同館,排班參拜。嚇得那八戒躲在廂房,沙僧閃於壁下。那大聖,看他坐在當中,端然不動。八戒暗地裏怨惡道:“這猢猻,活活的折殺也!怎麼這許多官員禮拜,更不還禮,也不站將起來?”不多時,禮拜畢,分班啟奏道:“上告神僧孫長老。我等俱朱紫國王之臣,今奉王旨,敬以潔禮,參請神僧入朝看病。”行者方才立起身來,對眾道:“你王如何不來?”眾臣道:“我王身虛力怯,不敢乘輦,特令臣等行代君之禮,拜請神僧也。”行者道:“既如此說,列位請前行,我當隨至。”眾臣各依品從,作隊而走。行者整衣而起。八戒道:“哥哥,切莫攀出我們來。”行者道:“我不攀你,隻要你兩個與我收藥。”沙僧道:“收什麼藥?”行者道:“凡有人送藥來與我,照數收下,待我回來取用。”二人領諾。不提。

這行者即同多官,頃刻間便到。眾臣先走奏知。那國王高卷珠簾,閃龍睛鳳目,開金口禦言,便問:“那一位是神僧孫長老?”行者進前一步,厲聲道:“老孫便是!”那國王聽得聲音凶狠,又見相貌刁鑽,嚇得戰兢兢,跌在龍床之上。慌得那女官內宦急扶入宮中,道:“嚇殺寡人也!”眾官都嗔怨行者道:“這和尚怎麼這等粗魯村疏!怎敢就擅揭榜!”行者聞言,笑道:“列位錯怪了我也。若像這等慢人,你國王之病,就是一千年也不得好。”眾臣道:“人生能有幾多陽壽?就一千年也還不好?”行者道:“他如今是個病君,死了是個病鬼,再轉世也還是個病人,卻不是一千年也還不好?”眾臣怒曰:“你這和尚甚不知禮!怎麼敢這等滿口胡柴?”行者笑道:“不是胡柴。你都聽我道來:

醫門理法至微玄,大要心中有轉旋。

望聞問切望聞問切:中醫的用語。望,指觀氣色;聞,聽聲息;問,詢病狀;切,摸脈象。合稱四診。四般事,缺一之時不備全。

第一望他神氣色,潤枯肥瘦起和眠。

第二聞聲清與濁,聽他真語及狂言。

三問疾原經幾日,如何飲食怎生便?

四才切脈明經絡,浮沉表裏浮沉表裏:中醫切脈的四種脈象,即浮脈、沉脈、表證、裏證。是何般。

我不望聞並問切,今生莫想得安然。”

那兩班文武叢中有太醫院官,一聞此言,對眾稱揚道:“這和尚也說得有理。就是神仙看病,也須望、聞、問、切,謹合著神聖功巧也。”眾官依此言,著近侍傳奏道:“長老要用望、聞、問、切之理,方可認病用藥。”那國王睡在龍床上,聲聲喚道:“叫他去罷,寡人見不得生人麵了。”近侍的出宮來道:“那和尚,我王旨意,叫你去罷,見不得生人麵哩。”行者道:“若見不得生人麵啊,我會‘懸絲診脈’。”眾官暗喜道:“懸絲診脈,我等耳聞,不曾眼見。再奏去來。”那近侍的又入宮奏道:“主公,那孫長老不見主公之麵,他會懸絲診脈。”國王心中暗想道:“寡人病了三年,未曾試此,宣他進來。”近侍的即忙傳出道:“主公已許他懸絲診脈,快宣孫長老進宮診視。”

行者卻就上了寶殿。唐僧迎著罵道:“你這潑猴,害了我也!”行者笑道:“好師父,我倒與你壯觀,你反說我害你。”三藏喝道:“你跟我這幾年,那曾見你醫好誰來?你連藥性也不知,醫書也未讀,怎麼大膽撞這個大禍?”行者笑道:“師父,你原來不曉得。我有幾個草頭方草頭方:偏方。兒,能治大病,管情醫得他好便是。就是醫殺了,也隻問得個庸醫殺人罪名,也不該死,你怕怎的?不打緊,不打緊,你且坐下看我的脈理如何。”長老又道:“你那曾見《素問》、《難經》、《本草》、《脈訣》《素問》、《難經》、《本草》、《脈訣》:均為古代醫書。《素問》係我國最早的中醫理論著作,當為秦漢間人作。《難經》,舊題周秦越人(扁鵲)撰。《本草》,即《神農本草經》。《脈訣》,舊題晉王叔和著。,是甚般章句、怎生注解,就這等胡說散道,會什麼懸絲診脈?”行者笑道:“我有金線在身,你不曾見哩。”即伸手下去,尾上拔了三根毫毛,撚一把,叫聲“變”即變作三條絲線——每條各長二丈四尺,按二十四氣——托於手內,對唐僧道:“這不是我的金線?”近侍宦官在旁道:“長老且休講口,請入宮中診視去來。”行者別了唐僧,隨著近侍入宮看病。正是那:

心有秘方能治國,內藏妙訣注長生。

畢竟這去不知看出什麼病來,用什麼藥品。欲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第六十九回心主夜間修藥物君王筵上論妖邪第六十九回心主夜間修藥物君王筵上論妖邪第 六 十 九 回心主夜間修藥物君王筵上論妖邪話表孫大聖同近侍宦官到於皇宮內院,直至寢宮門外立定,將三條金線與宦官拿入裏麵,吩咐:“叫內宮妃後,或近侍太監,先係在聖躬左手腕下,按寸、關、尺三部上,卻將線頭從窗欞兒穿出與我。”真個那宦官依此言,請國王坐在龍床,按寸、關、尺,以金線一頭係了,一頭理出窗外。行者接了線頭,以自己右手大指先托著食指,看了寸脈;次將中指按大指,看了關脈;又將大指托定無名指,看了尺脈;調停自家呼吸,分定四氣、五鬱、七表、八裏、九候、浮中沉、沉中浮,辨明了虛實之端;又叫解下左手,依前係在右手腕下部位。行者即以左手指,一一從頭診視畢,卻將身抖了一抖,把金線收上身來。厲聲高呼道:“陛下左手寸脈強而緊,關脈澀而緩,尺脈芤且沉;右手寸脈浮而滑,關脈遲而結,尺脈數而牢。夫左寸強而緊者,中虛心痛也;關澀而緩者,汗出肌麻也;尺芤而沉者,小便赤而大便帶血也。右手寸脈浮而滑者,內結經閉也;關遲而結者,宿食留飲也;尺數而牢者,煩滿虛寒相持也。診此,貴恙是一個驚恐憂思,號為‘雙鳥失群’之證。”那國王在內聞言,滿心歡喜。打起精神高聲應道:“指下明白!指下明白!果是此疾。請出外麵用藥來也。”

大聖卻才緩步出宮。早有在旁聽見的太監,已先對眾報知。須臾,行者出來,唐僧即問如何。行者道:“診了脈,如今對證製藥哩。”眾官上前道:“神僧長老,適才說‘雙鳥失群’之證,何也?”行者笑道:“有雌雄二鳥,原在一處同飛;忽被暴風驟雨驚散,雌不能見雄,雄不能見雌,雌乃想雄,雄亦想雌,這不是‘雙鳥失群’也?”眾官聞說,齊聲喝彩道:“真是神僧!真是神醫!”稱讚不已。當有太醫官問道:“病勢已看出矣,但不知用何藥治之?”行者道:“不必執方,見藥就要。”醫官道:“經雲:‘藥有八百八味,人有四百四病。’病不在一人之身,藥豈有全用之理?如何見藥就要?”行者道:“古人雲:‘藥不執方,合宜而用。’故此全征藥品,而隨便加減也。”那醫官不複再言。即出朝門之外,差本衙當值之人,遍曉滿城生熟藥鋪,即將藥品每味各辦三斤,送與行者。行者道:“此間不是製藥處,可將諸藥之數並製藥一應器皿,都送入會同館,交與我師弟二人收下。”醫官聽命,即將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及藥碾、藥磨、藥羅、藥乳並乳缽、乳槌之類都送至館中,一一交付收訖。

行者往殿上請師父同至館中製藥。那長老正自起身,忽見內宮傳旨,叫閣下留住法師,同宿文華殿;待明朝服藥之後,病痊酬謝,倒換關文送行。三藏大驚道:“徒弟啊,此意是留我做當頭當頭:本指典押的東西,這裏意為人質。哩!若醫得好,歡喜起送;若醫不好,我命休矣!你須仔細上心,精虔製度精虔製度:精心調治。也。”行者笑道:“師父放心在此受用,老孫自有醫國之手。”

好大聖,別了三藏,辭了眾臣,徑至館中。八戒迎著笑道:“師兄,我知道你了。”行者道:“你知什麼?”八戒道:“知你取經之事不果,欲作生涯無本,今日見此處富庶,設法要開藥鋪哩。”行者喝道:“莫胡說!醫好國王,得意處辭朝走路,開什麼藥鋪!”八戒道:“終不然,這八百八味藥,每味三斤,共計二千四百二十四斤,隻醫一人,能用多少?不知多少年代方吃得了哩!”行者道:“那裏用得許多?他那太醫院官都是些愚盲之輩,所以取這許多藥品,叫他沒處捉摸,不知我用的是那幾味,難識我神妙之處也。”

正說處,隻見兩個館使當麵跪下道:“請神僧老爺進晚齋。”行者道:“早間那般待我,如今卻跪而請之,何也?”館使叩頭道:“老爺來時,下官有眼無珠,不識尊顏。今聞老爺大展三折之肱,治我一國之主,若主上病愈,老爺江山有份,我輩皆臣子也,禮當拜請。”行者見說,欣然登堂上坐,八戒、沙僧分坐左右。擺上齋來。沙僧便問道:“師兄,師父在那裏哩?”行者笑道:“師父被國王留住作當頭哩。隻待醫好了病,方才酬謝送行。”沙僧又問:“可有些受用麼?”行者道:“國王豈無受用!我來時,他已有三個閣老陪侍左右,請入文華殿去也。”八戒道:“這等說,還是師父大哩!他倒有閣老陪侍,我們隻得兩個館使奉承。——且莫管他,讓老豬吃頓飽飯也。”兄弟們遂自在受用一番。

天色已晚,行者叫館使:“收了家夥,多辦些油蠟,我等到夜靜時,方好製藥。”館使果送若幹油蠟,各命散訖。至半夜,天街人靜,萬籟無聲。八戒道:“哥哥製何藥,趕早幹事,我瞌睡了。”行者道:“你將大黃取一兩來,碾為細末。”沙僧乃道:“大黃味苦,性寒,無毒;其性沉而不浮,其用走而不守;奪諸鬱而無壅滯,定禍亂而致太平,名之曰‘將軍’。此行藥耳;但恐久病虛弱,不可用此。”行者笑道:“賢弟不知。此藥利痰順氣,蕩肚中凝滯之寒熱。你莫管我,你去取一兩巴豆,去殼去膜,捶去油毒,碾為細末來。”八戒道:“巴豆味辛,性熱有毒;削堅積,蕩肺腑之沉寒;通閉塞,利水穀之道路;乃斬關奪門之將,不可輕用。”行者道:“賢弟,你也不知。此藥破結宣腸,能理心膨水脹。快製來,我還有佐使之味輔之也。”他二人即時將二藥碾細,道:“師兄,還用那幾十味?”行者道:“不用了。”八戒道:“八百八味,每味三斤,隻用此二兩,誠為起奪起奪:拿人開玩笑、耍人的意思。人了!”行者將一個花磁盞子,道:“賢弟莫講,你拿這個盞兒,將鍋臍灰刮半盞過來。”八戒道:“要怎的?”行者道:“藥內要用。”沙僧道:“小弟不曾見藥內用鍋灰。”行者道:“鍋灰名為‘百草霜’,能調百病,你不知道。”那呆子真個刮了半盞,又碾細了。行者又將盞子遞與他道:“你再去把我們的馬尿等半盞來。”八戒道:“要他怎的?”行者道:“要丸藥。”沙僧又笑道:“哥哥,這事不是耍子。馬尿腥臊,如何入得藥品?我隻見醋糊為丸、陳米糊為丸、煉蜜為丸,或隻是清水為丸,那曾見馬尿為丸?那東西腥腥臊臊,脾虛的人一聞就吐;再服巴豆、大黃,弄得人上吐下瀉,可是耍子?”行者道:“你不知就裏。我那馬不是凡馬,他本是西海龍身。若得他肯去便溺,憑你何疾,服之即愈;但急不可得耳。”

八戒聞言,真個去到馬邊。那馬斜伏地下睡哩。呆子一頓腳踢起,襯在肚下,等了半會,全不見撒尿。他跑將來,對行者說:“哥啊,且莫去醫皇帝,且快去醫醫馬來。那亡人幹結了,莫想尿得出一點兒。”行者笑道:“我和你去。”沙僧道:“我也去看看。”三人都馬邊,那馬跳將起來,口吐人言,厲聲高叫道:“師兄,你豈不知?我本是西海飛龍,因為犯了天條,觀音菩薩救了我,將我鋸了角,退了鱗,變作馬,馱師父往西天取經,將功折罪。我若過水撒尿,水中遊魚食了成龍;過山撒尿,山中草頭得味,變作靈芝,仙童采去長壽;我怎肯在此塵俗之處輕拋卻也?”行者道:“兄弟謹言。此間乃西方國王,非塵俗也,亦非輕拋棄也。常言道:‘眾毛攢裘。’要與本國之王治病哩。醫得好時,大家光輝;不然,恐俱不得善離此地也。”那馬才叫聲:“等著。”你看他往前撲了一撲,往後蹲了一蹲,咬得那滿口牙齒吱吱的響亮,僅努出幾點兒,將身立起。八戒道:“這個亡人,就是金汁子,再撒些兒也罷!”那行者見有少半盞,道:“夠了,夠了!拿去罷。”沙僧方才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