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至廳上,把前項藥餌攪和一處,搓了三個大丸子。行者道:“兄弟,忒大了。”八戒道:“隻有核桃大。若論我吃,還不夠一口哩!”遂此收在一個小盒兒裏。兄弟們連衣睡下,一夜無詞。
早是天曉。卻說那國王耽病設朝,請唐僧見了,即命眾官:“快往會同館參拜神僧孫長老取藥去。”多官隨至館中,對行者拜伏於地道:“我王特命臣等拜領妙劑。”行者叫八戒取盒兒,揭開蓋子,遞與多官。多官啟間:“此藥何名?好見王回話。”行者道:“此名‘烏金丹’。”八戒二人暗中作笑道:“鍋灰拌的,怎麼不是烏金!”多官又問道:“用何引子?”行者道:“藥引兒兩般都下得。有一般易取者,乃六物煎湯送下。”多官問:“是何六物?”行者道:
“半空飛的老鴉屁,緊水負的鯉魚尿,王母娘娘搽臉粉,老君爐裏煉丹灰,玉皇戴破的頭巾要三塊,還要五根困龍須。六物煎湯送此藥,你王憂病等時除。”
多官聞言道:“此物乃世間所無者。請問那一般引子是何?”行者道:“用無根水送下。”眾官笑道:“這個易取。”行者道:“怎見得易取?”多官道:“我這裏人家俗論:若用無根水,將一個碗盞,到井邊,或河下,舀了水,急轉步,更不落地,亦不回頭,到家與病人吃藥,便是。”行者道:“井中河內之水,俱是有根的。我這無根水,非此之論,乃是天上落下者,不沾地就吃,才叫做‘無根水’。”多官又道:“這也容易。等到天陰下雨時,再吃藥便罷了。”遂拜謝了行者,將藥持回獻上。國王大喜,即命近侍接上來看了,道:“此是什麼丸子?”多官道:“神僧說是‘烏金丹’,用無根水送下。”國王便叫宮人取無根水。眾官道:“神僧說,無根水不是井、河中者,乃是天上落下不沾地的才是。”國王即喚當駕官傳旨,叫請法官求雨。眾官遵依出榜。不提。
卻說行者在會同館廳上,叫豬八戒道:“適間允他天落之水,才可用藥,此時急忙,怎麼得個雨水?我看這王,倒也是個大賢大德之君,我與你助他些兒雨下藥如何?”八戒道:“怎麼樣助?”行者道:“你在我左邊立下,做個輔星。”又叫沙僧:“你在我右邊立下,做個弼宿,等老孫助他些無根水兒。”好大聖,步了罡訣,念聲咒語,早見那正東上,一朵烏雲漸近於頭頂上,叫道:“大聖,東海龍王敖廣來見。”行者道:“無事不敢撚煩,請你來助些無根水與國王下藥。”龍王道:“大聖呼喚時,不曾說用水,小龍隻身來了,不曾帶得雨器,亦未有風雲雷電,怎生降雨?”行者道:“如今用不著風雲雷電,亦不須多雨,隻要些須引藥之水便了。”龍王道:“既如此,待我打兩個噴涕,吐些涎津溢,與他吃藥罷。”行者大喜道:“最好!最好!不必遲疑,趁早行事。”
那老龍在空中,漸漸低下烏雲,直至皇宮之上,隱身潛象,噀一口津唾,遂化作甘霖。那滿朝官齊聲喝彩道:“我主萬千之喜!天公降下甘雨來也!”國王即傳旨,叫:“取器皿盛著。不拘宮內外及官大小,都要等貯仙水,拯救寡人。”你看那文武多官並三宮六院妃嬪與三千彩女、八百嬌娥,一個個擎杯托盞、舉碗持盤,等接甘雨。那老龍在半空運化津涎,不離了王宮前後。將有一個時辰,龍王辭了大聖回海。眾臣將杯盂碗盞收來,也有等著一點兩點者,也有等著三點五點者,也有一點不曾等著者,共合一處,約有三盞之多,總獻至禦案。真個是異香滿襲金鑾殿,佳味熏飄天子庭!
那國王辭了法師,將著“烏金丹”並甘雨至宮中,先吞了一丸,吃了一盞甘雨;再吞了一丸,又飲了一盞甘雨;三次,三丸俱吞了,三盞甘雨俱送下。不多時,腹中作響,如轆轤之聲不絕,即取淨桶,連行了三五次,服了些米飲,敧倒在龍床之上。有兩個妃子將淨桶檢看,說不盡那穢汙痰涎,內有糯米飯塊一團。妃子近龍床前來報:“病根都行下來也!”國王聞此言,甚喜,又進一次米飯。少頃,漸覺心胸寬泰,氣血調和,就精神抖擻,腳力強健。下了龍床,穿上朝服,即登寶殿,見了唐僧,輒倒身下拜。那長老忙忙還禮。拜畢,以禦手攙著,便叫閣下:“快具簡帖,帖上寫朕‘再拜頓首’字樣,差官奉請法師高徒三位。一壁廂大開東閣,光祿寺排宴酬謝。”多官領旨,具簡的具簡,排宴的排宴,正是國家有倒山之力,霎時俱完。
卻說八戒見官投簡,喜不自勝道:“哥啊,果是好妙藥!今來酬謝,乃兄長之功。”沙僧道:“二哥說那裏話?常言道:‘一人有福,帶挈一屋。’我們在此合藥,俱是有功之人。隻管受用去,再休多話。”咦!你看他弟兄們俱歡歡喜喜,徑入朝來。眾官接引,上了東閣,早見唐僧、國王、閣老,已都在那裏安排筵宴哩。這行者與八戒、沙僧對師父唱了個喏,隨後眾官都至。隻見那上麵有四張素桌麵,都是吃一看十的筵席;前麵有一張葷桌麵,也是吃一看十的珍饈。左右有四五百張單桌麵,真個排得齊整:
古雲:“珍饈百味,美祿千盅。瓊膏酥酪,錦縷肥紅。”寶妝花彩豔,果品味香濃。鬥糖龍纏列獅仙獅仙:指獅子與八仙形狀的糖果,即糖獅子。,餅錠拖爐擺鳳侶。葷有豬羊雞鵝魚鴨般般肉,素有蔬肴筍芽木耳並蘑菇。幾樣香湯餅,數次透酥糖。滑軟黃粱飯,清新菰米糊菰米糊:菰米俗稱茭白,可作蔬菜,其果實如米,所以又稱雕胡米。菰米可以做飯,古以為六穀之一。。色色粉湯香又辣,般般添換美還甜。君臣舉盞方安席,名分品級慢傳壺。
那國王禦手擎杯,先與唐僧安坐。三藏道:“貧僧不會飲酒。”國王道:“素酒。法師飲此一杯,何如?”三藏道:“酒乃僧家第一戒。”國王甚不過意道:“法師戒飲,卻以何物為敬?”三藏道:“頑徒三眾代飲罷。”國王卻才歡喜,轉金卮,遞與行者。行者接了酒,對眾禮畢,吃了一杯。國王見他吃得爽利,又奉一杯。行者不辭,又吃了。國王笑道:“吃個三寶盅兒。”行者不辭,又吃了。國王又叫斟上:“吃個四季杯兒。”
八戒在旁,見酒不到他,忍得他啯啯咽唾;又見那國王苦勸行者,他就叫將起來道:“陛下,吃的藥也虧了我,那藥裏有馬——”這行者聽說,恐怕呆子走了消息,卻將手中酒遞與八戒。八戒接著就吃,卻不言語。國王問道:“神僧說藥裏有馬,是什麼馬?”行者接過口來道:“我這兄弟,是這般口敞。但有個經驗的好方兒,他就要說與人。陛下早間吃藥,內有馬兜鈴。”國王問眾官道:“馬兜鈴是何品味?能醫何證?”時有太醫院官在旁道:“主公:
兜鈴味苦寒無毒,定喘消痰大有功。通氣最能除血蠱,補虛寧嗽又寬中。”
國王笑道:“用得當!用得當!豬長老再飲一杯。”呆子亦不言語,卻也吃了個三寶盅。國王又遞了沙僧酒,也吃了三杯,卻俱敘坐。
飲宴多時,國王又擎大爵,奉與行者。行者道:“陛下請坐。老孫依巡痛飲,決不敢推辭。”國王道:“神僧恩重如山,寡人酬謝不盡。好歹進此一巨觥,朕有話說。”行者道:“有甚話說了,老孫好飲。”國王道:“寡人有數載憂疑病,被神僧一貼靈丹打通,所以就好了。”行者笑道:“昨日老孫看了陛下,已知是憂疑之疾,但不知憂疑何事?”國王道:“古人雲:‘家醜不可外談。’奈神僧是朕恩主,惟不笑,方可告之。”行者道:“怎敢笑話?請說無妨。”國王道:“神僧東來,不知經過幾個邦國?”行者道:“經有五六處。”又問:“他國之後,不知是何稱呼?”行者道:“國王之後,都稱為正宮、東宮、西宮。”國王道:“寡人不是這等稱呼,將正宮稱為金聖宮,東宮稱為玉聖宮,西宮稱為銀聖宮。現今隻有銀、玉二後在宮。”行者道:“金聖宮因何不在宮中?”國王滴淚道:“不在已三年矣!”行者道:“向那廂去了?”國王道:“三年前,正值端陽之節,朕與嬪後都在禦花園海榴亭下解棕插艾,飲菖蒲雄黃酒,看鬥龍舟。忽然一陣風至,半空中現出一個妖精,自稱賽太歲,說他在麒麟山獬豸洞居住,洞中少個夫人,訪得我金聖宮生得貌美姿嬌,要做個夫人,叫朕快早送出。如若三聲不獻出來,就要先吃寡人,後吃眾臣,將滿城黎民盡皆吃絕。那時節,朕卻憂國憂民,無奈,將金聖宮推出海榴亭外,被那妖響一聲攝將去了。寡人為此著了驚恐,把那粽子凝滯在內;況又晝夜憂思不息,所以成此苦疾三年。今得神僧靈丹服後,行了數次,盡是那三年前積滯之物,所以這會體健身輕,精神如舊。今日之命,皆是神僧所賜,豈但如泰山之重而已乎!”
行者聞得此言,滿心喜悅,將那巨觥之酒兩口吞之,笑問國王曰:“陛下原來是這等驚憂!今遇老孫,幸而獲愈。但不知可要金聖宮回國?”那國王滴淚道:“朕切切思思,無晝無夜,但隻是沒一個能獲得妖精的。豈有不要他回國之理?”行者道:“我老孫與你去伏妖邪,那時何如?”國王跪下道:“若救得朕後,朕願領三宮九嬪出城為民,將一國江山盡付神僧,讓你為帝。”八戒在旁,見出此言、行此禮,忍不住嗬嗬大笑道:“這皇帝失了體統!怎麼為老婆就不要江山,跪著和尚?”行者急上前,將國王攙起道:“陛下,那妖精自得金聖宮去後,這一向可曾再來?”國王道:“他前年五月節攝了金聖宮,至十月間來,要取兩個宮娥,是說伏侍娘娘,朕即獻出兩個;至舊年三月間,又來要兩個宮娥;七月間,又要去兩個。今年二月裏,又要去兩個。不知到幾時又要來也。”行者道:“似他這等頻來,你們可怕他麼?”國王道:“寡人見他來得多遭,一則懼怕,二來又恐有傷害之意,舊年四月內,是朕命工起了一座避妖樓,但聞風響,知是他來,即與二後、九嬪入樓躲避。”行者道:“陛下不棄,可攜老孫去看那避妖樓一番,何如?”那國王即將左手攜著行者出席。眾官亦皆起身。豬八戒道:“哥哥,你不達理!這般禦酒不吃,搖席破坐的,且去看什麼哩?”國王聞說,情知八戒是為嘴,即命當駕官抬兩張素桌麵看酒,在避妖樓外伺候。呆子卻才不嚷,同師父、沙僧笑道:“翻席去也。”
一行文武官引導,那國王並行者相攙,穿過皇宮到了禦花園後,更不見樓台殿閣。行者道:“避妖樓何在?”說不了,隻見兩個太監,拿兩根紅漆杠子,往那空地上掬起一塊四方石板。國王道:“此間便是。這底下有三丈多深,挖成的九間朝殿。內有四個大缸,缸內滿注清油,點著燈火,晝夜不息。寡人聽得風響,就入裏邊躲避,外麵著人蓋上石板。”行者笑道:“那妖精還是不害你;若要害你,這裏如何躲得?”
正說間,隻見那正南上呼呼的吹得風響,播土揚塵。嚇得那多官齊聲報怨道:“這和尚鹽醬口,講起什麼妖精,妖精就來了!”慌得那國王丟了行者,即鑽入地穴。唐僧也就跟入。眾官亦躲個幹淨。八戒、沙僧也都要躲,被行者左右手扯住他兩個道:“兄弟們,不要怕得。我和你認他一認,看是個什麼妖精。”八戒道:“可是扯淡!認他怎的?眾官躲了,師父藏了,國王避了,我們不去了罷,炫的是那家世炫的是那家世:炫耀門第。這裏含有充英雄、裝好漢的意思。!”那呆子左掙右掙,掙不得脫手,被行者拿定多時,隻見那半空裏閃出一個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樣:
九尺長身多惡獰,一雙環眼閃金燈。
兩輪查耳如撐扇,四個鋼牙似插釘。
鬢繞紅毛眉豎焰,鼻垂糟準孔開明。
髭髯幾縷朱砂線,顴骨崚嶒滿麵青。
兩臂紅筋藍靛手,十條尖爪把槍擎。
豹皮裙子腰間係,赤腳蓬頭若鬼形。
行者見了道:“沙僧,你可認得他?”沙僧道:“我又不曾與他相識,那裏認得?”又問:“八戒,你可認得他?”八戒道:“我又不曾與他會茶會酒,又不是賓朋鄰裏,我怎麼認得他?”行者道:“他卻像東嶽天齊手下把門的那個醮麵金睛鬼。”八戒道:“不是!不是!”行者道:“你怎知他不是?”八戒道:“我豈不知?鬼乃陰靈也,一日至晚,交申酉戌亥時方出。今日還在巳時,那裏有鬼敢出來?就是鬼,也不會駕雲;縱會弄風,也隻是一陣旋風耳,有這等狂風?或者他就是賽太歲也。”行者笑道:“好呆子,倒也有些論頭。既如此說,你兩個護持在此,等老孫去問他個名號,好與國王救取金聖宮來朝。”八戒道:“你去自去,切莫供出我們來。”行者昂然不答,急縱祥光,跳將上去。咦!正是:
安邦先卻君王病,守道須除愛惡心。
畢竟不知此去,到於空中,勝敗如何,怎麼擒得妖怪,救得金聖宮,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