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橋高聳,古樹森齊。石橋高聳,潺潺流水接長溪;古樹森齊,聒聒幽禽鳴遠岱。橋那邊有數椽茅屋,清清雅雅若仙庵;又有那一座蓬窗,白白明明欺道院。窗前忽見四佳人,都在那裏刺鳳描鸞做針線。
長老見那人家沒個男兒,隻有四個女子,不敢進去,將身立定,閃在喬林之下。隻見那女子,一個個:
閨心堅似石,蘭性喜如春。嬌臉紅霞襯,朱唇絳脂勻。
蛾眉橫月小,蟬鬢疊雲新。若到花間立,遊蜂錯認真。
少停有半個時辰,一發靜悄悄,雞犬無聲。自家思慮道:“我若沒本事化頓齋飯,也惹那徒弟笑我:敢道為師的化不出齋來,為徒的怎能去拜佛?”
長老沒計奈何,也帶了幾分不是,趨步上橋。又走了幾步,隻見那茅屋裏麵有一座木香亭子,亭子下又有三個女子在那裏踢氣球哩。你看那三個女子,比那四個又生得不同。但見那:
飄揚翠袖,搖拽緗裙。飄揚翠袖,低籠著玉筍纖纖;搖拽緗裙,半露出金蓮窄窄。形容體勢十分全,動靜腳跟千樣躧。拿頭過論有高低,張泛送來真又楷。轉身踢個出牆花,退步翻成大過海。輕接一團泥,單槍急對拐。明珠上佛頭,實捏來尖掰。窄磚偏會拿,臥魚將腳抷扌歪。平腰折膝蹲,扭頂翹跟躧。扳凳能喧泛,披肩甚脫灑。絞襠任往來,鎖項隨搖擺。踢的是黃河水倒流,金魚灘上買。那個錯認是頭兒,這個轉身就打拐。端然捧上臁,周正尖來捽。提跟潠草鞋,倒插回頭采。退步泛肩妝,鉤兒隻一歹。版簍下來長,便把奪門揣。踢到美心時,佳人齊喝彩。一個個汗流粉膩透羅裳,興懶情疏方叫海興懶情疏方叫海:這段韻文中自拿頭、張泛、出牆花等均為古代蹴鞠(踢球)的身段和招數。。
言不盡,又有詩為證。詩曰:
蹴鞠當場三月天,仙風吹下素嬋娟。
汗沾粉麵花含露,塵染蛾眉柳帶煙。
翠袖低垂籠玉筍,緗裙斜曳露金蓮。
幾回踢罷嬌無力,雲鬢蓬鬆寶髻偏。
三藏看得時辰久了,隻得走上橋頭,應聲高叫道:“女菩薩,貧僧這裏隨緣布施些兒齋吃。”那些女子聽見,一個個喜喜歡歡拋了針線,撇了氣球,都笑笑吟吟的接出門來道:“長老,失迎了。今到荒莊,決不敢攔路齋僧,請裏麵坐。”三藏聞言,心中暗道:“善哉!善哉!西方正是佛地,女流尚且注意齋僧,男子豈不虔心向佛?”長老向前問訊了,相隨眾女入茅屋。
過木香亭看處,呀!原來那裏邊沒甚房廊,隻見那:
巒頭高聳,地脈遙長。巒頭高聳接雲煙,地脈遙長通海嶽。門近石橋,九曲九灣流水顧;園栽桃李,千株千顆鬥穠華。藤薜掛懸三五樹,芝蘭香散萬千花。遠觀洞府欺蓬島,近睹山林壓太華。正是妖仙尋隱處,更無鄰舍獨成家。
有一女子上前,把石頭門推開兩扇,請唐僧裏麵坐。那長老隻得進去。忽抬頭看時,鋪設的都是石桌、石凳,冷氣陰陰。長老心驚,暗自思忖道:“這去處少吉多凶,斷然不善!”眾女子喜笑吟吟,都道:“長老請坐。”長老沒奈何,隻得坐了。少時間,打個冷禁。眾女子問道:“長老是何寶山?化什麼緣?還是修橋補路、建寺禮塔,還是造佛印經?請緣簿出來看看。”長老道:“我不是化緣的和尚。”女子道:“既不化緣,到此何幹?”長老道:“我是東土大唐差去西天大雷音求經者。適過寶方,腹間饑餒,特造檀府,募化一齋,貧僧就行也。”眾女子道:“好!好!好!常言道:‘遠來的和尚好看經。’妹妹們,不可怠慢,快辦齋來。”此時有三個女子陪著,言來語去,論說些因緣。那四個到廚中撩衣斂袖,炊火刷鍋。
你道他安排的是些什麼東西?原來是人油炒煉,人肉煎熬,熬得黑糊充作麵筋樣子,剜的人腦煎作豆腐塊片。兩盤兒捧到石桌上放下,對長老道:“請了。倉卒間,不曾備得好齋,且將就吃些充腹,後麵還有添換來也。”那長老聞了一聞,見那腥膻,不敢開口,欠身合掌道:“女菩薩,貧僧是胎裏素。”眾女子笑道:“長老,此是素的。”長老道:“阿彌陀佛!若像這等素的啊,我和尚吃了,莫想見得世尊,取得經卷!”眾女子道:“長老,你出家人,切莫揀人布施。”長老道:“怎敢?怎敢?我和尚奉大唐旨意,一路西來,微生不損,見苦就救;遇穀粒手拈入口,逢絲縷聯綴遮身,怎敢揀主布施?”眾女子笑道:“長老雖不揀人布施?卻隻有些上門怪人。莫嫌粗淡,吃些兒罷。”長老道:“實是不敢吃,恐破了戒。望菩薩養生不若放生,放我和尚出去罷。”那長老掙著要走,那女子攔住門,怎麼肯放?俱道:“上門的買賣,倒不好做!‘放了屁兒,卻使手掩。’你往那裏去?”他一個個都會些武藝,手腳又活,把長老扯住,順手牽羊,撲的摜倒在地。眾人按住,將繩子捆了,懸梁高吊。這吊有個名色,叫做“仙人指路”。原來是一隻手向前,牽絲吊起,一隻手攔腰捆住,將繩吊起;兩隻腳向後一條繩吊起;三條繩把長老吊在梁上,卻是脊背朝上,肚皮朝下。那長老忍著疼,噙著淚,心中暗恨道:“我和尚這等命苦!隻說是好人家化頓齋吃,豈知道落了火坑!徒弟啊!快來救我,還得見麵;但遲兩個時辰,我命休矣!”
那長老雖然苦惱,卻還留心看著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當,便去脫剝衣服。長老心驚,暗自忖道:“這一脫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夾生兒吃我的情也有哩。”原來那女子們隻解了上身羅衫,露出肚腹,各顯神通:一個個腰眼中冒出絲繩,有鴨蛋粗細,骨都都的,迸玉飛銀,時下把莊門瞞了。不提。
卻說那行者、八戒、沙僧都在大道之旁。他二人都放馬看擔,惟行者是個頑皮,他且跳樹攀枝,摘葉尋果。忽回頭,隻見一片光亮,慌得跳下樹來,吆喝道:“不好!不好!師父造化低了!”行者用手指道:“你看那莊院如何?”八戒、沙僧共目視之,那一片,如雪又亮如雪,似銀又光似銀。八戒道:“罷了,罷了!師父遇著妖精了!我們快去救他也!”行者道:“賢弟莫嚷。你都不見怎的,等老孫去來。”沙僧道:“哥哥仔細。”行者道:“我自有處。”
好大聖,束一束虎皮裙,掣出金箍棒,拽開腳,兩三步跑到前邊,看見那絲繩纏了有千百層厚,穿穿道道,卻似經緯之勢;用手按了一按,有些粘軟沾人。行者更不知是什麼東西,他即舉棒道:“這一棒,莫說是幾千層,就有幾萬層,也打斷了!”正欲打,又停住手道:“若是硬的便可打斷,這個軟的,隻好打匾罷了。假如驚了他,纏住老孫,反為不美。等我且問他一問再打。”
你道他問誰?即撚一個訣,念一個咒,拘得個土地老兒在廟裏似推磨的一般亂轉。土地婆兒道:“老兒,你轉怎的?好道是羊兒風發了!”土地道:“你不知!你不知!有一個齊天大聖來了,我不曾接他,他那裏拘我哩。”婆兒道:“你去見他便了,卻如何在這裏打轉?”土地道:“若去見他,他那棍子好不重,他管你好歹就打哩!”婆兒道:“他見你這等老了,那裏就打你?”土地道:“他一生好吃沒錢酒,偏打老年人。”兩口兒講一會,沒奈何隻得走出去,戰兢兢的跪在路旁,叫道:“大聖,當境土地叩頭。”行者道:“你且起來,不要假忙。我且不打你,寄下在那裏。我問你,此間是甚地方?”土地道:“大聖從那廂來?”行者道:“我自東土往西來的。”土地道:“大聖東來,可曾在那山嶺上?”行者道:“正在那山嶺上。我們行李、馬匹還都歇在那嶺上不是!”土地道:“那嶺叫做盤絲嶺。嶺下有洞,叫做盤絲洞。洞裏有七個妖精。”行者道:“是男怪女怪?”土地道:“是女怪。”行者道:“他有多大神通?”土地道:“小神力薄威短,不知他有多大手段;隻知那正南上,離此有三裏之遙,有一座濯垢泉,乃天生的熱水,原是上方七仙姑的浴池。自妖精到此居住,占了他的濯垢泉,仙姑更不曾與他爭競,平白地就讓與他了。我見天仙不惹妖魔怪,必定精靈有大能。”行者道:“占了此泉何幹?”土地道:“這怪占了浴池,一日三遭,出來洗澡。如今巳時已過,午時將來啞。”行者聽言道:“土地,你且回去,等我自家拿他罷。”那土地老兒磕了一個頭,戰兢兢的回本廟去了。
這大聖獨顯神通,搖身一變,變作個麻蒼蠅兒,釘在路旁草梢上等待。須臾間,隻聽得呼呼吸吸之聲,猶如蠶食葉,卻似海生潮。隻好有半盞茶時,絲繩皆盡,依然現出莊村,還像當初模樣。又聽得“呀”的一聲,柴扉響處,裏邊笑語喧嘩,走出七個女子。行者在暗中細看,見他一個個攜手相攙,挨肩執袂,有說有笑的走過橋來,果是標致。但見:
比玉香尤勝,如花語更真。柳眉橫遠岫,檀口破櫻唇。釵頭翹翡翠,金蓮閃絳裙。卻似嫦娥臨下界,仙子落凡塵。
行者笑道:“怪不得我師父要來化齋,原來是這一般好處!這七個美人兒,假若留住我師父,要吃也不夠一頓吃,要用也不夠兩日用,要動手輪流一擺布就是死了。且等我去聽他一聽,看他怎的算計。”
好大聖,嚶的一聲,飛在那前麵走的女子雲髻上釘住。才過橋來,後邊的走向前來呼道:“姐姐,我們洗了澡,來蒸那胖和尚吃去。”行者暗笑道:“這怪物好沒算計!煮還省些柴,怎麼轉要蒸了吃!”那些女子采花鬥草向南來,不多時,到了浴池。但見一座門牆,十分壯麗。遍地野花香豔豔,滿旁蘭蕙密森森。後麵一個女子,走上前,呼哨的一聲,把兩扇門兒推開,那中間果有一塘熱水。這水:
自開辟以來,太陽星原貞有十,後被羿羿:即後羿,古代傳說的英雄,善射。據說堯時,天上有十個太陽,炎熱無比。後來羿射掉了九個太陽,隻留下一個,從而除去太陽的災害。善開弓,射落九烏九烏:九個太陽。烏,金烏,即太陽。墜地,隻存金烏一星,乃太陽之真火也。天地有九處湯泉,俱是眾烏所化。那九陽泉?乃香冷泉、伴山泉、溫泉、東合泉、潢山泉、孝安泉、廣汾泉、湯泉,此泉乃濯垢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