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妖王聽他說出悟空行者,遂道:“你原來是大鬧天宮的那廝!你既脫身保唐僧西去,你走你的路去便罷了,怎麼羅織管事,替那朱紫國為奴,卻到我這裏尋死?”行者喝道:“賊潑怪!說話無知!我受朱紫國拜請之禮,又蒙他稱呼管待之恩,我老孫比那王位還高千倍,他敬之如父母,事之如神明,你怎麼說出‘為奴’二字?我把你這誑上欺君之怪!不要走,吃外公一棒!”那妖慌了手腳,即閃身躲過,使宣花斧劈麵相迎。這一場好殺!你看:

金箍如意棒,風刃宣花斧。一個咬牙發狠凶,一個切齒施威武。這個是齊天大聖降臨凡,那個是作怪妖王來下土。兩個噴雲噯霧照天宮,真是走石揚沙遮鬥府。往往來來解數多,翻翻覆覆金光吐。齊將本事施,各把神通賭。這個要取娘娘轉帝都,那個喜同皇後居山塢。這場都是沒來由,舍死忘生因國主。

他兩個戰經五十回合,不分勝負。那妖王見行者手段高強,料不能取勝,將斧架住他的鐵棒道:“孫行者,你且住了,我今日還未早膳,待我進了膳,再來與你定雌雄。”行者情知是要取鈴鐺,收了鐵棒道:“‘好漢子不趕乏兔兒’,你去,你去,吃飽些,好來領死!”

那妖急轉身闖入裏邊,對娘娘道:“快將寶貝拿來!”娘娘道:“要寶貝何幹?”妖王道:“今早叫戰者,乃是取經的和尚之徒,叫做孫悟空行者,假稱‘外公’。我與他戰到此時,不分勝負。等我拿寶貝出去,放些煙火,燒這猴頭。”娘娘見說,心中怛突怛(dá)突:忐忑,驚恐害怕。:欲不取出鈴兒,恐他見疑;欲取出鈴兒,又恐傷了孫行者性命。正自躊躇未定,那妖王又催逼道:“快拿出來!”這娘娘無奈,隻得將鎖鑰開了,把三個鈴兒遞與妖王。妖王拿了,就走出洞。娘娘坐在宮中,淚如雨下,思量行者不知可能逃得性命——兩人卻俱不知是假鈴也。

那妖出了門,就占起上風,叫道:“孫行者,休走,看我搖搖鈴兒!”行者笑道:“你有鈴,我就沒鈴?你會搖,我就不會搖?”妖王道:“你有什麼鈴兒,拿出來我看。”行者將鐵棒捏做個繡花針兒,藏在耳內,卻去腰間解下三個真寶貝來,對妖王說:“這不是我的紫金鈴兒?”妖王見了,心驚道:“蹺蹊!蹺蹊!他的鈴兒怎麼與我的鈴兒就一般無二?縱然是一個模子鑄的,好道打磨不到,也有多個瘢兒、少個蒂兒,卻怎麼這等一毫不差?”又問:“你那鈴兒是那裏來的?”行者道:“賢甥,你那鈴兒卻是那裏來的?”妖王老實,便就說道:“我這鈴兒是:

太清仙君道源深,八卦爐中久煉金。

結就鈴兒稱至寶,老君留下到如今。”

行者笑道:“老孫的鈴兒也是那時來的。”妖王道:“怎生出處?”行者道:“我這鈴兒是:

道祖燒丹兜率宮,金鈴摶煉在爐中。

二三如六循環寶,我的雌來你的雄。”

妖王道:“鈴兒乃金丹之寶,又不是飛禽走獸,如何辨得雌雄?但隻是搖出寶來,就是好的。”行者道:“口說無憑,做出便見。且讓你先搖。”那妖王真個將頭一個鈴兒晃了三晃,不見火出;第二個晃了三晃,不見煙出;第三個晃了三晃,也不見沙出。妖王慌了手腳,道:“怪哉!怪哉!世情變了!這鈴兒想是懼內,雄見了雌,所以不出來了。”行者道:“賢甥,住了手,等我也搖搖你看。”好猴子,一把攥了三個鈴兒,一齊搖起。你看那紅火、青煙、黃沙一齊滾出,骨都都燎樹燒山!大聖口裏又念個咒語,望巽地上叫:“風來!”真個是風催火勢,火挾風威,紅焰焰,黑沉沉,滿天煙火,遍地黃沙,把那賽太歲嚇得魄散魂飛,走頭無路,在那火當中,怎逃性命?

隻聞得半空中厲聲高叫:“孫悟空!我來了也!”行者急回頭上望,原來是觀音菩薩,左手托著淨瓶,右手拿著楊柳,灑下甘露救火哩。慌得行者把鈴兒藏在腰間,即合掌倒身下拜。那菩薩將柳枝連拂幾點甘露,霎時間煙、火俱無,黃沙絕跡。行者叩頭道:“不知大慈臨凡,有失回避。敢問菩薩何往?”菩薩道:“我特來收尋這個妖怪。”行者道:“這怪是何來曆,敢勞金身下降收之?”菩薩道:“他是我跨的個金毛犼。因牧童盹睡,失於防守,這孽畜咬斷鐵索走來,卻與朱紫國王消災也。”行者聞言,急欠身道:“菩薩反說了。他在這裏欺君騙後、敗俗傷風,與那國王生災,卻說是消災,何也?”菩薩道:“你不知之。當時朱紫國先王在位之時,這個王還做東宮太子,未曾登基。他年幼間,極好射獵。他率領人馬,縱放鷹犬,正來到落鳳坡前。有西方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所生二子,乃雌雄兩個雀雛,停翅在山坡之下,被此王弓開處射傷了雄孔雀,那雌孔雀也帶箭歸西。佛母懺悔以後,吩咐叫他拆鳳三年,身耽啾疾啾疾:啾唧本指細小而繁雜的聲音,也常引申為病人的呻吟聲。這裏啾疾當解為患病痛苦呻吟。。那時節,我跨著這犼,同聽此言,不期這孽畜留心,故來騙了皇後,與王消災。至今三年,冤愆滿足,幸你來救治王患。我特來收妖邪也。”行者道:“菩薩,雖是這般故事,奈何他玷汙了皇後,敗俗傷風,壞倫亂法,卻是該他死罪。今蒙菩薩親臨,饒得他死罪,卻饒不得他活罪。讓我打他二十棒,與你帶去罷。”菩薩道:“悟空,你既知我臨凡,就當看我分上,一發都饒了罷;也算你一番降妖之功。若是動了棍子,他也就是死了。”行者不敢違言,隻得拜道:“菩薩既收他回海,再不可令他私降人間,貽害不淺!”

那菩薩才喝了一聲“孽畜!還不還原,待何時也?”隻見那怪打個滾,現了原身,將毛衣抖抖,菩薩騎上。菩薩又望項下一看,不見那三個金鈴。菩薩道:“悟空,還我鈴來。”行者道:“老孫不知。”菩薩喝道:“你這賊猴!若不是你偷了這鈴,莫說一個悟空,就是十個,也不敢近身!快拿出來!”行者笑道:“實不曾見。”菩薩道:“既不曾見,等我念念緊箍兒咒。”那行者慌了,隻叫:“莫念!莫念!鈴兒在這裏哩!”這正是:犼項金鈴何人解?解鈴人還問係鈴人。菩薩將鈴兒套在犼項下,飛身高坐。你看他四足蓮花生焰焰,滿身金縷迸森森。大慈悲回南海。不提。

卻說孫大聖整束了衣裙,掄鐵棒打進獬豸洞去,把群妖眾怪盡情打死,剿除幹淨。直到宮中,請聖宮娘娘回國。那娘娘頂禮不盡。行者將菩薩降妖並拆鳳原由備說了一遍,尋些軟草,紮了一條草龍,叫:“娘娘跨上,合著眼,莫怕,我帶你回朝見主也。”那娘娘謹遵吩咐,行者使起神通,隻聽得耳內風響,半個時辰,帶進城,按落雲頭,叫:“娘娘開眼。”那皇後睜開眼看,認得是鳳閣龍樓,心中歡喜,撇了草龍,與行者同登寶殿。

那國王見了,急下龍床,就來扯娘娘玉手,欲訴離情,猛然跌倒在地,隻叫:“手疼!手疼!”八戒哈哈大笑道:“嘴臉!沒福消受!一見麵就蜇殺蜇殺:刺痛。了也!”行者道:“呆子,你敢扯他扯兒麼?”八戒道:“就扯他扯兒便怎的?”行者道:“娘娘身上生了毒刺,手上有蜇陽之毒。自到麒麟山,與那賽太歲三年,那妖更不曾沾身;但沾身就害身疼,但沾手就害手疼。”眾官聽說,道:“似此怎生奈何?”此時外麵眾官憂疑,內裏妃嬪悚懼,旁有玉聖、銀聖二宮,將君王扶起。

俱正在倉皇之際,忽聽得那半空中有人叫道:“大聖,我來也。”行者抬頭觀看,隻見那:

肅肅衝天鶴唳,飄飄徑至朝前。繚繞祥光道道,氤氳瑞氣翩翩。棕衣苫體放雲煙,足踏芒鞋罕見。手執龍須蠅帚,絲絛腰下圍纏。乾坤處處結人緣,大地逍遙遊遍。此乃是大羅天上紫雲仙,今日臨凡解魘。

行者上前迎住道:“張紫陽張紫陽:道教南派的初祖。原名伯瑞,字平叔,宋天台(今屬浙江人)人。傳說熙寧二年(1069),在成都遇異人授以丹訣,遂改名用成,號紫陽。尊稱紫陽真人。何往?”紫陽真人直至殿前,躬身施禮道:“大聖,小仙張伯端起手。”行者答禮道:“你從何來?”真人道:“小仙三年前曾赴佛會,因打這裏經過,見朱紫國王有拆鳳之憂,我恐那妖將皇後玷辱,有壞人倫,後日難與國王複合。是我將一件舊棕衣變作一領新霞裳,光生五彩,進與妖王,叫皇後穿了妝新。那皇後穿上身,即生一身毒刺。毒刺者,乃棕毛也。今知大聖成功,特來解魘。”行者道:“既如此,累你遠來,且快解脫。”真人走向前,對娘娘用手一指,即脫下那件棕衣。那娘娘遍體如舊。真人將衣抖一抖,披在身上,對行者道:“大聖勿罪,小仙告辭。”行者道:“且住,待君王謝謝。”真人笑道:“不勞,不勞。”遂長揖一聲,騰空而去。慌得那皇帝、皇後及大小眾臣,一個個望空禮拜。拜畢,即命大開東閣,酬謝四僧。那君王領眾跪拜,夫妻才得重諧。

正當歡宴時,行者叫:“師父,拿那戰書來。”長老袖中取出,遞與行者。行者遞與國王道:“此書乃那怪差小校送來者。那小校已先被我打死,送來報功。後複至山中,變作小校,進洞回複,因得見娘娘,盜出金鈴,幾乎被他拿住;又變化,複偷出,與他對敵。幸遇觀音菩薩將他收去,又與我說拆鳳之故。……”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那舉國君臣內外,無一人不感謝稱讚。唐僧道:“一則是賢王之福,二來是小徒之功。今蒙盛宴,至矣!至矣!就此拜別,不要誤貧僧向西去也。”那國王懇留不得,遂換了關文,大排鑾駕,請唐僧穩坐龍車,那君王、妃後俱捧轂推輪,相送而別。正是:

有緣洗盡憂疑病,絕念無思心自寧。

畢竟這去,後麵再有什麼吉凶之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盤絲洞七情迷本濯垢泉八戒忘形第七十二回盤絲洞七情迷本濯垢泉八戒忘形第 七 十 二 回盤絲洞七情迷本濯垢泉八戒忘形話表三藏別了朱紫國王,整頓鞍馬西進。行夠多少山原,曆盡無窮水道,不覺的秋去冬殘,又值春光明媚。師徒們正在路踏青踏青:春天的郊野遊覽。這裏指他們師徒一邊行路,一邊觀賞春天的景色。玩景,忽見一座庵林。三藏滾鞍下馬,站立大道之旁。行者問道:“師父,這條路平坦無邪,因何不走?”八戒道:“師兄好不通情!師父在馬上坐得困了,也讓他下來關關風是。”三藏道:“不是關風,我看那裏是個人家,意欲自去化些齋吃。”行者笑道:“你看師父說得是那裏話?你要吃齋,我自去化。俗語雲:‘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豈有為弟子者高坐,叫師父去化齋之理?”三藏道:“不是這等說。平日間一望無邊無際,你們沒遠沒近的去化齋;今日人家逼近,可以叫應,也讓我去化一個來。”八戒道:“師父沒主張。常言道:‘三人出外,小的兒苦。’你況是個父輩,我等俱是弟子。古書雲:‘有事弟子服其勞。’等我老豬去。”三藏道:“徒弟啊,今日天氣晴明,與那風雨之時不同。那時節,汝等必定遠去;此個人家,等我去。有齋無齋,可以就回走路。”沙僧在旁笑道:“師兄,不必多講。師父的心性如此,不必違拗。若惱了他,就化將齋來,他也不吃。”八戒依言,即取出缽孟與他。換了衣帽,拽開步,直至那莊前觀看,卻也好座住場。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