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七十四回長庚傳報魔頭狠行者施為變化能第七十四回長庚傳報魔頭狠行者施為變化能第 七 十 四 回長庚傳報魔頭狠行者施為變化能情欲原因總一般,有情有欲自如然。
沙門修煉紛紛士,斷欲忘情即是禪。
須著意,要心堅,一塵不染月當天。
行功進步休教錯,行滿功完大覺仙。
話表三藏師徒們打開欲網,跳出情牢,放馬西行。走多時,又是夏盡秋初,新涼透體。但見那:
急雨收殘暑,梧桐一葉驚。螢飛莎徑晚,蛩語月華明。
黃葵開映露,紅蓼遍沙汀。蒲柳先零落,寒蟬應律鳴。
三藏正然行處,忽見一座高山,峰插碧空,真個是摩星礙日。長老心中害怕,叫悟空道:“你看前麵這山十分高聳,但不知有路通行否?”行者笑道:“師父說那裏話?自古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豈無通達之理?可放心前去。”長老聞言,喜笑花生,揚鞭策馬而進,徑上高岩。
行不數裏,見一老者,鬢蓬鬆,白發飄馥;須稀朗,銀絲擺動;項掛一串數珠子,手持拐杖現龍頭。遠遠的立在那山坡上高呼:“西進的長老,且暫住驊騮,緊兜玉勒。這山上有一夥妖魔,吃盡了閻浮世上人,不可前進!”三藏聞言,大驚失色。一是馬的足下不平,二是坐個雕鞍不穩,撲的跌下馬來,掙挫不動,睡在草裏哼哩。行者近前攙起道:“莫怕,莫怕!有我哩!”長老道:“你聽那高岩上老者報道,這山上有夥妖魔,吃盡閻浮世上人,誰敢去問他一個真實端的?”行者道:“你且坐地,等我去問他。”三藏道:“你的相貌醜陋,言語粗俗,怕衝撞了他,問不出個實信。”行者笑道:“我變個俊些兒的去問他。”三藏道:“你且變了我看。”好大聖,撚著訣,搖身一變,變做個幹幹淨淨的小和尚,真個是目秀眉清,頭圓臉正;行動有斯文之氣象,開口無俗類之言辭;抖一抖錦衣直裰,拽步上前,向唐僧道:“師父,我可變得好麼?”三藏見了大喜道:“變得好!”八戒道:“怎麼不好?隻是把我們都比下去了。老豬就滾上二三年,也變不得這等俊俏!”
好大聖,躲離了他們,徑直近前,對那老躬身道:“老公公,貧僧問訊了。”那老兒見他生得俊雅,年少身輕,待答不答的還了他個禮,用手摸著他頭兒,笑嘻嘻問道:“小和尚,你是那裏來的?”行者道:“我們是東土大唐來的,特上西天拜佛求經。適到此間,聞得公公報道有妖怪,我師父膽小怕懼,著我來問一聲,端的是甚妖精,他敢這般短路?煩公公細說與我知之,我好把他貶解起身。”那老兒笑道:“你這小和尚年幼,不知好歹,言不幫襯。那妖魔神通廣大得緊,怎敢就說貶解他起身?”行者笑道:“據你之言,似有護他之意,必定與他有親,或是緊鄰契友;不然,怎麼長他的威智,興他的節概,不肯傾心吐膽說他個來曆?”公公點頭笑道:“這和尚倒會弄嘴!想是跟你師父遊方,到處兒學些法術;或者會驅縛魍魎,與人家鎮宅降邪。你不曾撞見十分狠怪哩!”行者道:“怎的狠?”公公道:“那妖精一封書到靈山,五百阿羅都來迎接;一紙簡上天宮,十一大曜個個相欽。四海龍曾與他為友,八洞仙常與他作會,十地閻君以兄弟相稱,社令、城隍以賓朋相愛。”
大聖聞言,忍不住嗬嗬大笑,用手扯著老者道:“不要說!不要說!那妖精與我後生小廝為兄弟、朋友,也不見十分高作。若知是我小和尚來啊,他連夜就搬起身去了!”公公道:“你這小和尚胡說!不當人子!那個神聖是你的後生小廝?”行者笑道:“實不瞞你說。我小和尚祖居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姓孫,名悟空。當年也曾做過妖精,幹過大事。曾因會眾魔,多飲了幾杯酒睡著,夢中見二人將批勾我去到陰司。一時怒發,將金箍棒打傷鬼判,嚇倒閻王,幾乎掀翻了森羅殿,嚇得那掌案的判官拿紙,十閻王簽名畫字,叫我饒他打,情願與我做後生小廝。”那公公聞說道:“阿彌陀佛!這和尚說了這過頭話,莫想再長得大了。”行者道:“官兒,似我這般大也夠了。”公公道:“你年幾歲了?”行者道:“你猜猜看。”老者道:“有七八歲罷了。”行者笑道:“有一萬個七八歲!我把舊嘴臉拿出來你看看,你即莫怪。”公公道:“怎麼又有個嘴臉?”行者道:“我小和尚有七十二副嘴臉哩。”
那公公不識竅,隻管問他,他就把臉抹一抹,即現出本像,齜牙咧嘴,兩股通紅,腰間係一條虎皮裙,手裏執一根金箍棒,立在石崖之下,就像個活雷公。那老者見了,嚇得麵容失色,腿腳酸麻,站不穩,撲的一跌,爬起來,又一個躘踵。大聖上前道:“老官兒,不要虛驚。我等麵惡人善,莫怕,莫怕。適間蒙你好意,報有妖魔。委的有多少怪,一發累你說說,我好謝你。”那老兒戰戰兢兢,口不能言,又推耳聾,一句不應。
行者見他不言,即抽身回坡。長老道:“悟空,你來了?所問如何?”行者道:“不打緊!不打緊!西天有便有個把妖精兒,隻是這裏人膽小,把他放在心上。沒事,沒事,有我哩!”長老道:“你可曾問他此處是什麼山,什麼洞,有多少妖怪?那條路通得雷音?”八戒道:“師父,莫怪我說。若論賭變化、使促掐、捉弄人,我們三五個也不如師兄;若論老實,像師兄就擺一隊伍,也不如我。”唐僧道:“正是,正是,你還老實。”八戒道:“他不知怎麼鑽過頭不顧尾的,問了兩聲,不尷不尬的就跑回來了。等老豬去問他個實信來。”唐僧道:“悟能,你仔細著。”
好呆子,把釘鈀撒在腰裏,整一整皂直裰,扭扭捏捏,奔上山坡,對老者叫道:“公公,唱喏了。”那老兒見行者回去,方拄著杖掙得起來,戰戰兢兢的要走,忽見八戒,愈覺驚怕道:“爺爺呀!今夜做的什麼惡夢,遇著這夥惡人!為先的那和尚醜便醜,還有三分人相;這個和尚,怎麼這等個碓梃嘴、蒲扇耳朵、鐵片臉、鬃毛頸項,一分人氣兒也沒有了!”八戒笑道:“你這老公公不高興,有些兒好褒貶人。你是怎的看我哩?醜便醜,奈看奈看:即耐看。,再停一時就俊了。”那老者見他說出人話來,隻得開言問他:“你是那裏來的?”八戒道:“我是唐僧第二個徒弟,法名叫做悟能八戒。才自先問的,叫做悟空行者,是我師兄。師父怪他衝撞了公公,不曾問得實信,所以特著我來拜問,此處果是甚山、甚洞?洞裏果是甚妖精?那裏是西去大路?煩尊一指示指示。”老者道:“可老實麼?”八戒道:“我生平不敢有一毫虛的。”老者道:“你莫像才來的那個和尚走花溜水走花溜水:花言巧語、說大話、吹牛。的胡纏。”八戒道:“我不像他。”公公拄著杖,對八戒說:“此山叫做八百裏獅駝嶺,中間有座獅駝洞,洞裏有三個魔頭。”八戒啐了一聲:“你這老兒卻也多心!三個妖魔,也費心勞力的來報遭信?”公公道:“你不怕麼?”八戒道:“不瞞你說,這三個妖魔,我師兄一棍就打死一個,我一鈀就築死一個;我還有個師弟,他一降妖杖又打死一個。三個都打死,我師父就過去了,有何難哉?”那老者笑道:“這和尚不知深淺!那三個魔頭,神通廣大得緊哩!他手下小妖,南嶺上有五千,北嶺上有五千;東路口有一萬,西路口有一萬;巡哨的有四五千,把門的也有一萬;燒火的無數,打柴的也無數:共計算有四萬七八千。這都是有名字帶牌兒的,專在此吃人。”
那呆子聞得此言,戰兢兢跑將轉來,相近唐僧,且不回話,放下鈀,在那裏出恭。行者見了,喝道:“你不回話,卻蹲在那裏怎的?”八戒道:“嚇出屎來了!如今也不消說,趕早兒各自顧命去罷!”行者道:“這個呆根!我問信偏不驚恐,你去問就這等慌張失智!”長老道:“端的何如?”八戒道:“這老兒說:此山叫做八百裏獅駝山,中間有座獅駝洞,洞裏有三個老妖,有四萬八千小妖,專在那裏吃人。我們若躧著他些山邊兒,就是他口裏食了。莫想去得!”三藏聞言,戰兢兢,毛骨悚然,道:“悟空,如何是好?”行者笑道:“師父放心,沒大事。想是這裏有便有幾個妖精,隻是這裏人膽小,把他就說出許多人、許多大,所以自驚自怪。有我哩!”八戒道:“哥哥說的是那裏話?我比你不同:我問的是實,決無虛謬之言。滿山滿穀都是妖魔,怎生前進?”行者笑道:“呆子嘴臉!不要虛驚。若論滿山滿穀之魔,隻消老孫一路棒,半夜打個罄盡!”八戒道:“不羞,不羞!莫說大話!那些妖精點卯也得七八日,怎麼就打得罄盡?”行者道:“你說怎樣打?”八戒道:“憑你抓倒,捆倒,使定身法定倒,也沒有這等快的。”行者笑道:“不用什麼抓拿捆縛。我把這棍子兩頭一扯,叫‘長!’就有四十丈長短;晃一晃叫‘粗!’就有八丈圍圓粗細。往山南一滾,滾殺五千;山北一滾,滾殺五千;從東往西一滾,隻怕四五萬砑做肉泥爛醬!”八戒道:“哥哥,若是這等擀麵打,或者二更時也都了了。”沙僧在旁笑道:“師父,有大師兄恁樣神通,怕他怎的?請上馬走啊。”唐僧見他們講論手段,沒奈何,隻得寬心上馬而走。
正行間,不見了那報信的老者。沙僧道:“他就是妖怪,故意狐假虎威的來傳報,恐嚇我們哩。”行者道:“不要忙,等我去看看。”好大聖,跳下高峰,四顧無跡,急轉麵,見半空中有彩霞晃亮,即縱雲趕上看時,乃是太白金星。走到身邊,用手扯住,口口聲聲隻叫他的小名道:“李長庚!李長庚!你好憊賴!有甚話,當麵來說便好;怎麼裝做個山林之老,魘樣混我?”金星慌忙施禮道:“大聖,報信來遲,乞勿罪!乞勿罪!這魔頭果是神通廣大,勢要崢嶸,隻看你挪移變化,乖巧機謀,可便過去;如若怠慢些兒,其實難去。”行者謝道:“感激!感激!果然此處難行,望老星上界與玉帝說聲,借些天兵幫助老孫幫助。”金星道:“有,有,有!你隻口信帶去,就是十萬天兵,也是有的。”
大聖別了金星,按落雲頭,見了三藏道:“適才那個老兒,原是太白星來與我們報信的。”長老合掌道:“徒弟,快趕上他,問他那裏另有個路,我們轉了去罷。”行者道:“轉不得。此山徑過有八百裏,四周圍不知有多少路哩。怎麼轉得?”三藏聞言,止不住眼中流淚道:“徒弟,似此艱難,怎生拜佛?”行者道:“莫哭,莫哭,一哭便膿包行了。他這報信,必有幾分虛話,隻是要我們著意留心,誠所謂‘以告者,過也’。你且下馬來坐著。”八戒道:“又有甚商議?”行者道:“沒甚商議。你且在這裏用心保守師父,沙僧好生看守行李、馬匹。等老孫先上嶺打聽打聽,看前後共有多少妖怪,拿住一個,問他個詳細,叫他寫個執結執結:書麵憑證。,開個花名,把他老老小小一一查明,吩咐他關了洞門,不許阻路,卻請師父靜靜悄悄的過去,方顯得老孫手段。”沙僧隻叫:“仔細!仔細!”行者笑道:“不消囑咐。我這一去,就是東洋大海也蕩開路,就是鐵裹銀山也撞透門!”
好大聖,呼哨一聲,縱筋鬥雲,跳上高峰,扳藤負葛,平山觀看,那山裏靜悄無人。忽失聲道:“錯了!錯了!不該放這金星老兒去了,他原來恐嚇我。這裏那有個什麼妖精?他就出來跳風頑耍,必定拈槍弄棒,操演武藝,如何沒有一個?”正自家揣度,隻聽得山背後叮叮當當,辟辟剝剝,梆鈴之聲。急回頭看處,原來是個小妖兒,掮著一杆“令”字旗,腰間懸著鈴子,手裏敲著梆子,從北向南而走。仔細看他,有一丈二尺的身子。行者暗笑道:“他必是個鋪兵,想是送公文下報帖的。且等我去聽他一聽,看他說些甚話。”
好大聖,撚著訣,念個咒,搖身一變,變做個蒼蠅兒,輕輕飛在他帽子上,側耳聽之。隻見那小妖走上大路,敲著梆,搖著鈴,口裏作念道:“我等尋山的,各人要謹慎提防孫行者,他會變蒼蠅!”行者聞言,暗自驚疑道:“這廝看見我了?若未看見,怎麼就知我的名字,又知我會變蒼蠅?……”原來那小妖也不曾見他,隻是那魔頭不知怎麼就吩咐他這話,卻是個謠言,著他這等胡念。行者不知,反疑他看見,就要取出棒來打他,卻又停住,暗想道:“曾記得八戒問金星時,他說老妖三個,小妖有四萬七八千名。似這小妖,再多幾萬,也不打緊,卻不知這三個老魔有多大手段。等我問他一問,動手不遲。”
好大聖!你道他怎麼去問?跳下他的帽子來,釘在樹頭上,讓那小妖先行幾步,急轉身騰那,也變做個小妖兒,照依他敲著梆,搖著鈴,掮著旗,一般衣服,隻是比他略長了三五寸,口裏也那般念著,趕上前叫道:“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小妖回頭道:“你是那裏來的?”行者笑道:“好人呀!一家人也不認得?”小妖道:“我家沒你呀!”行者道:“怎的沒我?你認認看。”小妖道:“麵生,認不得!認不得!”行者道:“可知道麵生。我是燒火的,你會得我少。”小妖搖頭道:“沒有!沒有!我洞裏就是燒火的那些兄弟,也沒有這個嘴尖的。”行者暗想道:“這個嘴好的變尖了些了。”即低頭,把手捂著嘴揉一揉道:“我的嘴不尖啊。”真個就不尖了。那小妖道:“你剛才是個尖嘴,怎麼揉一揉就不尖了?疑惑人子,大不好認,不是我一家的。少會,少會!可疑,可疑!我那大王家法甚嚴,燒火的隻管燒火,巡山的隻管巡山,終不然叫你燒火,又叫你來巡山?”行者口乖,就趁過來道:“你不知道。大王見我燒得火好,就升我來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