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道:“也罷。我們這巡山的,一班有四十名,十班共四百名,各自年貌,各自名色。大王怕我們亂了班次,不好點卯,一家與我們一個牌兒為號。你可有牌兒?”行者隻見他那般打扮,那般報事,遂照他的模樣變了;因不曾看見他的牌兒,所以身上沒有。好大聖,更不說沒有,就滿口應承道:“我怎麼沒牌?但隻是剛才領的新牌。拿你的出來我看。”那小妖那裏知這個機括?即揭起衣服,貼身帶著個金漆牌兒,穿條絨線繩兒,扯與行者看看。行者見那牌背是個“威鎮諸魔”的金牌,正麵有三個真字,是“小鑽風”,他卻心中暗想道:“不消說了,但是巡山的,必有個‘風’字墜腳。”便道:“你且放下衣走過,等我拿牌兒你看。”即轉身,插下手,將尾巴梢兒的小毫毛拔下一根,撚他把,叫“變!”即變做個金漆牌兒,也穿上個綠絨繩兒,上書三個真字,乃“總鑽風”,拿出來遞與他看了。小妖大驚道:“我們都叫做個小鑽風,偏你又叫做個什麼‘總鑽風’!”行者幹事找絕,說話合宜,就道:“你實不知。大王見我燒得火好,把我升個巡風;又與我個新牌,叫做‘總巡風’,叫我管你這一班四十名兄弟也。”那妖聞言,即忙唱喏道:“長官,長官,新點出來的,實是麵生。言語衝撞,莫怪!”行者還著禮笑道:“怪便不怪你,隻是一件:見麵錢卻要哩。每人拿出五兩來罷。”小妖道:“長官不要忙,待我向南嶺頭會了我這一班的人,一總打發罷。”行者道:“既如此,我和你同去。”那小妖真個前走,大聖隨後相跟。
不數裏,忽見一座筆峰。何以謂之筆峰?那山頭上長出一條峰來,約有四五丈高,如筆插在架上一般,故以為名。行者到邊前,把尾巴掬一掬,跳上去,坐在峰尖兒上,叫道:“鑽風!都過來!”那些小鑽風在下麵躬身道:“長官,伺候。”行者道:“你可知大王點我出來之故?”小妖道:“不知。”行者道:“大王要吃唐僧,隻怕孫行者神通廣大,說他會變化,隻恐他變作小鑽風,來這裏躧著路徑,打探消息,把我升作總鑽風,來查勘你們這一班可有假的。”小鑽風連聲應道:“長官,我們俱是真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大王有甚本事,你可曉得?”小鑽風道:“我曉得。”行者道:“你曉得,快說來我聽。如若說得合著我,便是真的;若說差了一些兒,便是假的。我定拿去見大王處治!”那小鑽風見他坐在高處,弄獐弄智,呼呼喝喝的,沒奈何,隻得實說道:“我大王神通廣大,本事高強,一口曾吞了十萬天兵。”行者聞說,吐出一聲道:“你是假的!”小鑽風慌了道:“長官老爺,我是真的,怎麼說是假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如何胡說?大王身子能有多大,一口都吞了十萬天兵?”小鑽風道:“長官原來不知。我大王會變化:要大能撐天堂,要小就如菜子。因那年王母娘娘設蟠桃大會,邀請諸仙,他不曾具柬來請,我大王意欲爭天,被玉皇差十萬天兵來降我大王。是我大王變化法身,張開大口,似城門一般,用力吞將去,嚇得眾天兵不敢交鋒,關了南天門。故此是一口曾吞十萬兵。”行者聞言暗笑道:“若是講手頭之話,老孫也曾幹過。”又應聲道:“二大王有何本事?”小鑽風道:“二大王身高三丈,臥蠶眉,丹鳳眼,美人聲,匾擔牙,鼻似蛟龍。若與人爭鬥,隻消一鼻子卷去,就是鐵背銅身,也就魂亡魄喪!”行者道:“鼻子卷人的妖精也好拿。”又應聲道:“三大王也有幾多手段?”小鑽風道:“我三大王不是凡間之怪物,名號雲程萬裏鵬,行動時,摶風運海,振北圖南。隨身有一件兒寶貝,喚做‘陰陽二氣瓶’。假若是把人裝在瓶中,一時三刻,化為漿水。”
行者聽說,心中暗驚道:“妖魔倒也不怕,隻是仔細防他瓶兒。”又應聲道:“三個大王的本事,你倒也說得不差,與我知道的一樣;但隻是那個大王要吃唐僧哩?”小鑽風道:“長官,你不知道?”行者喝道:“我比你不知些兒!因恐汝等不知底細,吩咐我來著實盤問你哩。”小鑽風道:“我大王與二大王久住在獅駝嶺獅駝洞。三大王不在這裏住,他原住處離此西下有四百裏遠近,那廂有座城,喚做獅駝國。他五百年前吃了這城國王及文武官僚,滿城大小男女也盡被他吃了幹淨,因此上奪了他的江山。如今盡是些妖怪。不知那一年打聽得東土唐朝差一個僧人去西天取經,說那唐僧乃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塊肉,就延壽長生不老;隻因怕他一個徒弟孫行者十分利害,自家一個難為,徑來此處與我這兩個大王結為兄弟,合意同心,打夥兒捉那個唐僧也。”
行者聞言,心中大怒道:“這潑魔十分無禮!我保唐僧成正果,他怎麼算計要吃我的人!”恨一聲,咬響鋼牙,掣出鐵棒,跳下高峰,把棍子望小妖頭上砑了一砑,可憐,就砑得像一個肉坨!自家見了,又不忍道:“咦!他倒是個好意,把些家常話兒都與我說了,我怎麼卻這一下子就結果了他?——也罷,也罷!左右是左右左右是左右:反正是這樣了。!”好大聖,隻為師父阻路,沒奈何幹出這件事來。就把他牌兒解下,帶在自家腰裏,將“令”字旗掮在背上,腰間掛了鈴,手裏敲著梆子,迎風撚個訣,口裏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的就像小鑽風模樣,拽回步,徑轉舊路,找尋洞府,去打探那三個老妖魔的虛實。這正是:千般變化美猴王,萬樣騰那真本事!
闖入深山,依著舊路,正走處,忽聽得人喊馬嘶之聲,即舉目觀之,原來是獅駝洞口有萬數小妖排列著槍刀劍戟、旗幟旌旄。這大聖心中暗喜道:“李長庚之言,真是不妄!真是不妄!”原來這擺列的有些路數:二百五十名作一大隊伍。他隻見有四十名雜彩長旗,迎風亂舞,就知有萬名人馬;卻又自揣自度道:“老孫變作小鑽風,這一進去,那老魔若問我巡山的話,我必隨機答應。倘或一時言語差訛,認得我啊,怎生脫體?就要往外跑時,那夥把門的擋住,如何出得門去?要拿洞裏妖王,必先除了門前眾怪!”你道他怎麼除得眾怪?好大聖,想著:“那老魔不曾與我會麵,就知我老孫的名頭,我且倚著我的這個名頭,仗著威風,說些大話,嚇他一嚇看。果然中土眾僧有緣有分,取得經回,這一去,隻消我幾句英雄之言,就嚇退那門前若幹之怪;假若眾僧無緣無分,取不得真經啊,就是縱然說得蓮花現,也除不得西方洞外精。”心問口,口問心,思量此計,敲著梆,搖著鈴,徑直闖到獅駝洞口。早被前營上小妖擋住道:“小鑽風來了?”行者不應,低著頭就走。
走至二層營裏,又被小妖扯住道:“小鑽風來了?”行者道:“來了。”眾妖道:“你今早巡風去,可曾撞見什麼孫行者麼?”行者道:“撞見的,正在那裏磨杠子哩。”眾妖害怕道:“他怎麼個模樣?磨什麼杠子?”行者道:“他蹲在那澗邊,還似個開路神;若站起來,好道有十數丈長!手裏拿著一條鐵棒,就似碗來粗細的一根大杠子,在那石崖上抄一把水抄一把水:用手凹作瓢形舀水。,磨一磨,口裏又念著:‘杠子啊!這一向不曾拿你出來顯顯神通,這一去就有十萬妖精,也都替我打死,等我殺了那三個魔頭祭你!’他要磨得明了,先打死你門前一萬精哩!”那些小妖聞得此言,一個個心驚膽戰,魂散魄飛。行者又道:“列位,那唐僧的肉也不多幾斤,也分不到我處,我們替他頂這個缸怎的?不如我們各自散一散罷。”眾妖都道:“說得是。我們各自顧命去罷。”假若是些軍民人等,服了聖化,就死也不敢走;原來此輩都是些狼蟲虎豹、走獸飛禽,嗚的一聲,都哄然而去了。這個倒不像孫大聖幾句鋪頭話,卻就如楚歌聲吹散了八千兵如楚歌聲吹散了八千兵:在楚漢戰爭的最後階段,項羽被劉邦率領的漢軍圍困垓下。為瓦解楚軍的鬥誌,漢兵唱起了楚歌,項羽及楚軍以為漢軍已占領了楚地。後來項羽自殺,劉邦取得了戰爭的最後勝利。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四麵楚歌”的本事。見《史記·項羽本紀》。!行者暗自喜道:“好了!老妖是死了!聞言就走,怎敢覿麵相逢?這進去還似此言方好;若好差了,才這夥小妖有一兩個倒走進去聽見,卻不走了風訊?”你看他:
存心來古洞,仗膽入深門。
畢竟不知見那個老魔頭有甚吉凶,且聽下回分解。第七十五回心猿鑽透陰陽竅魔王還歸大道真第七十五回心猿鑽透陰陽竅魔王還歸大道真第 七 十 五 回心猿鑽透陰陽竅魔王還歸大道真卻說孫大聖進於洞口,兩邊觀看。隻見:
骷髏若嶺,骸骨如林。人頭發躧成氈片,人皮肉爛作泥塵。人筋纏在樹上,幹焦晃亮如銀。真個是屍山血海,果然腥臭難聞。東邊小妖,將活人拿了剮肉;西下潑魔,把人肉鮮煮鮮烹。若非美猴王如此英雄膽,第二個凡夫也進不得他門。
不多時,行入二層門裏看時,呀!這裏卻比外麵不同:清奇幽雅,秀麗寬平。左右有瑤草仙花,前後有喬鬆翠竹。又行七八裏遠近,才到三層門。閃著身,偷著眼看處,那上麵高坐三個老妖,十分獰惡。中間的那個生得:
鑿牙鋸齒,圓頭方麵。聲吼若雷,眼光如電。仰鼻朝天,赤眉飄焰。但行處,百獸心慌;若坐下,群魔膽戰。這一個是獸中王,青毛獅子怪。
左手下那個生得:
鳳目金睛,黃牙粗腿。長鼻銀毛,看頭似尾。圓額皺眉,身軀磊磊。細聲如窈窕佳人,玉麵似牛頭惡鬼。這一個是藏齒修身多年的黃牙老象。
右手下那一個生得:
金翅鯤頭,星睛豹眼。振北圖南,剛強勇敢。變生翱翔,鷃笑鷃(yàn)笑:鷃,即鷃雀,一種小鳥。據《莊子·逍遙遊》中說,大鵬能擊水三千,升騰九萬,而鷃雀則以蓬蒿間翱翔為滿足,並嘲笑大鵬的行為。後常用鷃笑、鷃羽等比喻庸俗之輩。有時也作自謙之詞。龍慘。摶風翮百鳥藏頭,舒利爪諸禽喪膽。這個是雲程九萬的大鵬雕。
那兩下列著有百十大小頭目,一個個全裝披掛,介胄整齊,威風凜凜,殺氣騰騰。行者見了,心中歡喜。一些兒不怕,大踏步,徑直進門,把梆鈴卸下,朝上叫聲:“大王。”三個老魔笑嗬嗬問道:“小鑽風,你來了?”行者應聲道:“來了。”“你去巡山,打聽孫行者的下落何如?”行者道:“大王在上,我也不敢說起。”老魔道:“怎麼不敢說?”行者道:“我奉大王命,敲著梆鈴,正然走處,猛抬頭,隻看見一個人蹲在那裏磨杠子,還像個開路神,若站將起來,足有十數丈長短。他就著那澗崖石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裏又念一聲,說他那杠子到此還不曾顯個神通,他要磨明,就來打大王。我因此知他是孫行者,特來報知。”
那老魔聞此言,渾身是汗,嚇得戰嗬嗬的道:“兄弟,我說莫惹唐僧。他徒弟神通廣大,預先作了準備,磨棍打我們,卻怎生是好?”叫:“小的們,把洞外大小俱叫進來,關了門,讓他過去罷。”那頭目中有知道的報:“大王,門外小妖已都散了。”老魔道:“怎麼都散了?想是聞得風聲不好也。快早關門!快早關門!”眾妖乒乓把前後門盡皆牢拴緊閉。
行者自心驚道:“這一關了門,他再問我家長裏短的事,我對不來,卻不弄走了風,被他拿住?且再嚇他一嚇,叫他開著門,好跑。”又上前道:“大王,他還說得不好。”老魔道:“他又說什麼?”行者道:“他說拿大大王剝皮,二大王剮骨,三大王抽筋。你們若關了門不出去啊,他會變化,一時變了個蒼蠅兒,自門縫裏飛進,把我們都拿出去,卻怎生是好?”老魔道:“兄弟們仔細。我這洞裏,遞年家沒個蒼蠅,但是有蒼蠅進來,就是孫行者。”行者暗笑道:“就變個蒼蠅嚇他一嚇,好開門。”大聖閃在旁邊,伸手去腦後拔了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個金蒼蠅,飛去望老魔劈臉撞了一頭。那老怪慌了,道:“兄弟,不停當,那話兒進門來了!”驚得那大小群妖,一個個丫鈀掃帚,都上前亂撲蒼蠅。
這大聖忍不住,赥赥赥赥(xǐ):嘻嘻,笑聲。的笑出聲來。幹淨他不宜笑,這一笑笑出原嘴臉來了,卻被那第三個老妖魔跳上前,一把扯住道:“哥哥,險些兒被他瞞了!”老魔道:“賢弟,誰瞞誰?”三怪道:“剛才這個回話的小妖,不是小鑽風,他就是孫行者。必定撞見小鑽風,不知是他怎麼打殺了,卻變化來哄我們哩。”行者慌了,道:“他認得我了!”即把手摸摸,對老怪道:“我怎麼是孫行者?我是小鑽風。大王錯認了。”老魔笑道:“兄弟,他是小鑽風。他一日三次在麵前點卯,我認得他。”又問:“你有牌兒麼?”行者道:“有。”擄著衣服,就拿出牌子。老怪一發認實道:“兄弟,莫屈了他。”三怪道:“哥哥,你不曾看見他?他才子才子:剛才、方才。閃著身,笑了一聲,我見他就露出個雷公嘴來。見我扯住時,他又變作個這等模樣。”叫:“小的們,拿繩來!”眾頭目即取繩索。三怪把行者扳翻倒,四馬攢蹄捆住;揭起衣裳看時,足足是個弼馬溫。原來行者有七十二般變化,若是變飛禽、走獸、花木、器皿、昆蟲之類,卻就連身子滾去了;但變人物,卻隻是頭臉變了,身子變不過來。果然一身黃毛,兩塊紅股,一條尾巴。老妖看著道:“是孫行者的身子、小鑽風的臉皮。是他了!”叫:“小的們,先安排酒來,與你三大王遞個得功之杯。既拿倒了孫行者,唐僧坐定是我們口裏食也!”三怪道:“且不要吃酒。孫行者溜撒,他會逃遁之法,隻怕走了。叫小的們抬出瓶來,把孫行者裝在瓶裏,我們才好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