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那魔聞言,戰兢兢,舍著性命舉刀就砍。猴王笑吟吟,使鐵棒前迎。他兩個先時在洞前撐持,然後跳起去,都在半空裏廝殺。這一場好殺:
天河定底神珍棒,棒名如意世間高。誇稱手段魔頭惱,大杆刀擎法力豪。門外爭持還可近,空中賭鬥怎相饒?一個隨心更麵目,一個立地長身腰。殺得滿天雲氣重,遍野霧飄馥。那一個幾番立意吃三藏,這一個廣施法力保唐僧。都因佛祖傳經典,邪正分明恨苦交。
那老魔與大聖鬥經二十餘合,不分輸贏。原來八戒在底下見他兩個戰到好處,忍不住掣鈀駕風,跳將起去,望妖魔劈臉就築。那魔慌了,不知八戒是個睆頭睆(hù)頭:右前勁沒後勁的意思。性子,冒冒失失的嚇人,他隻道嘴長耳大,手硬鈀凶,敗了陣,丟了刀,回頭就走。大聖喝道:“趕上!趕上!”這呆子仗著威風,舉著釘鈀,即忙趕下怪去。老魔見他趕的相近,在坡前立定,迎著風頭晃一晃,現了原身,張開大口,就要來吞八戒。八戒害怕,急抽身往草裏一鑽,也管不得荊針棘刺,也顧不得刮破頭疼,戰兢兢的在草裏聽著梆聲。隨後行者趕到,那怪也張口來吞,卻中了他的機關,收了鐵棒,迎將上去,被老魔一口吞之。嚇得個呆子在草裏囊囊咄咄囔囔咄咄:自言自語,猶言嘟嘟囔囔。的埋怨道:“這個弼馬溫,不識進退!那怪來吃你,你如何不走,反去迎他?這一口吞在肚中,今日還是個和尚,明日就是個大恭也!”那魔得勝而去。這呆子才鑽出草來,溜回舊路。
卻說三藏在那山坡下,正與沙僧盼望,隻見八戒喘嗬嗬的跑來。三藏大驚道:“八戒,你怎麼這等狼狽?悟空如何不見?”呆子哭哭啼啼道:“師兄被妖精一口吞下肚去了!”三藏聽言,嚇倒在地,半晌間跌腳拳胸道:“徒弟呀!隻說你善會降妖,領我西天見佛,怎知今日死於此怪之手!苦哉,苦哉!我弟子同眾的功勞,如今都化作塵土矣!”那師父十分苦痛。你看那呆子,他也不來勸解師父,卻叫:“沙和尚,你拿將行李來,我兩個分了罷。”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開了,各人散夥。你往流沙河,還去吃人;我往高老莊,看看我渾家。將白馬賣了,與師父買個壽器送終。”長老氣呼呼的,聞得此言,叫皇天放聲大哭。且不提。
卻說那老魔吞了行者,以為得計,徑回本洞。眾妖迎問出戰之功。老魔道:“拿了一個來了。”二魔喜道:“哥哥拿的是誰?”老魔道:“是孫行者。”二魔道:“拿在何處?”老魔道:“被我一口吞在腹中哩。”第三個魔頭大驚道:“大哥啊,我就不曾吩咐你,孫行者不中吃!”那大聖肚裏道:“忒中吃!又禁饑,再不得餓!”慌得那小妖道:“大王,不好了,孫行者在你肚裏說話哩!”老魔道:“怕他說話?有本事吃了他,沒本事擺布他不成?你們快去燒些鹽白湯,等我灌下肚去,把他噦出來,慢慢的煎了吃酒。”小妖真個衝了半盆鹽湯。老怪一飲而幹,窪著口,著實一嘔,那大聖在肚裏生了根,動也不動;卻又攔著喉嚨,往外又吐,吐得頭暈眼花,黃膽都破了,行者越發不動。老魔喘息了,叫聲:“孫行者,你不出來?”行者道:“早哩,正好不出來哩!”老魔道:“你怎麼不出?”行者道:“你這妖精,甚不通變。我自做和尚,十分淡薄,如今秋涼,我還穿個單直裰。這肚裏倒暖,又不透風,等我住過冬才好出來。”
眾妖聽說,都道:“大王,孫行者要在你肚裏過冬哩!”老魔道:“他要過冬,我就打起禪來,使個搬運法,一冬不吃飯,就餓殺那弼馬溫!”大聖道:“我兒子,你不知事!老孫保唐僧取經,從廣裏廣裏:即廣州。過,帶了個折迭鍋兒,進來煮雜碎吃。將你這裏邊的肝、腸、肚、肺,細細兒受用,還夠盤纏到清明哩!”那二魔大驚道:“哥啊,這猴子他幹得出來!”三魔道:“哥啊,吃了雜碎也罷,不知在哪裏支鍋?”行者道:“三叉骨上好支鍋。”三魔道:“不好了!假若支起鍋,燒動火煙,煼到鼻孔裏,打嚏噴麼?”行者笑道:“沒事,等老孫把金箍棒往頂門裏一搠,搠個窟窿,一則當天窗,二來當煙洞。”
老魔聽說,雖說不怕,卻也心驚,隻得硬著膽叫:“兄弟們,莫怕,把我那藥酒拿來,等我吃幾盅下去,把猴兒藥殺了罷!”行者暗笑道:“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吃老君丹、玉皇酒、王母桃及鳳髓龍肝,哪樣東西我不曾吃過?是什麼藥酒,敢來藥我?”那小妖真個將藥酒篩了兩壺,滿滿斟了一盅,遞與老魔。老魔接在手中,大聖在肚裏就聞得酒香,道:“不要與他吃!”好大聖,把頭一扭,變做個喇叭口子,張在他喉嚨之下。那怪啯的咽下,被行者啯的接吃了;第二盅咽下,被行者啯的又接吃了;一連咽了七八盅,都是他接吃了;老魔放下盅道:“不吃了。這酒常時吃兩盅,腹中如火;卻才吃了七八盅,臉上紅也不紅。”原來這大聖吃不多酒,接了他七八盅吃了,在肚裏撒起酒瘋來,不住的支架子、跌四平、踢飛腳,抓住肝花打秋千、豎蜻蜓,翻根頭亂舞。那怪物疼痛難禁,倒在地下。
畢竟不知死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七十六回心神居舍魔歸性木母同降怪體真第七十六回心神居舍魔歸性木母同降怪體真第 七 十 六 回心神居舍魔歸性木母同降怪體真話表孫大聖在老魔肚裏支吾一會,那魔頭倒在塵埃,無聲無氣,若不言語,想是死了,卻又把手放放。魔頭回過氣來,叫一聲:“大慈大悲齊天大聖菩薩!”行者聽見道:“兒子,莫廢工夫,省幾個字兒,隻叫孫外公罷。”那妖魔惜命,真個叫:“外公!外公!是我的不是了。一差二誤吞了你,你如今卻反害我。萬望大聖慈悲,可憐螻蟻貪生之意,饒了我命,願送你師父過山也。”大聖雖英雄,甚為唐僧進步為唐僧進步:為唐僧取經事著想。。他見妖魔哀告,好奉承的人,也就回了善念,叫道:“妖怪,我饒你,你怎麼送我師父?”老魔道:“我這裏也沒什麼金銀、珠翠、瑪瑙、珊瑚、琉璃、琥珀、玳瑁珍奇之寶相送;我兄弟三個,抬一乘香藤轎兒,把你師父送過此山。”行者笑道:“既是抬轎相送,強如要寶。你張開口,我出來。”那魔頭真個就張開口。那三魔走近前,悄悄的對老魔道:“大哥,等他出來時,把口往下一咬,將猴兒嚼啐,咽下肚子,卻不得磨害你了。”
原來行者在裏麵聽得,便不先出去。卻把金箍棒伸出,試他一試。那怪果往下一口,扢喳的一聲,把個門牙都迸碎了。行者抽回棒道:“好妖怪!我倒饒你性命出來,你反咬我,要害我命!我不出來,活活的隻弄殺你!不出來!不出來!”老魔報怨三魔道:“兄弟,你是自家人弄自家人了。且是請他出來好了,你卻叫我咬他。他倒不曾咬著,卻迸得我牙齦疼痛。這是怎麼說的?”
三魔見老魔怪他,他又作個激將法,厲聲高叫道:“孫行者,聞你名如轟雷貫耳,說你在南天門外施威、靈霄殿下逞勢;如今在西天路上降妖縛怪,原來是個小輩的猴頭!”行者道:“我何為小輩?”三怪道:“‘好漢千裏客,萬裏去傳名。’你出來,我與你賭鬥,才是好漢;怎麼在人肚裏做勾當?非小輩而何?”行者聞言,心中暗想道:“是,是,是!我若如今扯斷他腸,摁破他肝,弄殺這怪,有何難哉?但真是壞了我的名頭。”“也罷!也罷!你張口,我出來與你比並。但隻是你這洞口窄逼,不好使家夥,須往寬處去。”三魔聞說,即點大小怪,前前後後,有三萬多精,都執著精銳器械,出洞擺開一個三才陣勢,專等行者出口,一齊上陣。那二怪攙著老魔,徑至門外,叫道:“孫行者,好漢出來!此間有戰場,好鬥!”
大聖在她肚裏,聞得外麵鴉鳴鵲噪,鶴唳風聲,知道是寬闊之處,卻想著:“我不出去,是失信與他;若出去,這妖精人麵獸心:先時說送我師父,哄我出來咬我,今又調兵在此。——也罷,也罷,與他個兩全其美。出去便出去,還與他肚裏生下一個根兒。”即轉手,將尾上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氣,叫“變!”即變一條繩兒,隻有頭發粗細,倒有四十丈長短。那繩兒理出去,見風就長粗了。把一頭拴著妖怪的心肝,係上打做個活扣兒——那扣兒不扯不緊,扯緊就痛。卻拿著一頭,笑道:“這一出去,他送我師父便罷;如若不送,亂動刀兵,我也沒工夫與他打,隻消扯此繩兒,就如我在肚裏一般。”又將身子變得小小的,往外爬;爬到咽喉之下,見妖精大張著方口,上下鋼牙,排如利刃,忽思量道:“不好,不好,若從口裏出去扯這繩兒,他怕疼,往下一嚼,卻不咬斷了?我打他沒牙齒的所在出去。”好大聖,理著繩兒,從他那上齶子往前爬,爬到他鼻孔裏。那老魔鼻子發癢,“阿啛”的一聲,打了個噴嚏,卻迸出行者。
行者見了風,把腰躬一躬,就長了有三丈長短,一隻手扯著繩兒,一隻手拿著鐵棒。那魔頭不知好歹,見他出來了,就舉鋼刀,劈臉就砍。這大聖一隻手使鐵棒相迎。又見那二怪使槍,三怪使戟,沒頭沒臉的亂上。大聖放鬆了繩,收了鐵棒,急縱身駕雲走了。原來怕那夥小妖圍繞,不好幹事。他卻跳出營外,去那空闊山頭上,落下雲,雙手把繩盡力一扯,老魔心裏才疼。他害疼,往上一掙,大聖複往下一扯。眾小妖遠遠看見,齊聲高叫道:“大王,莫惹他!讓他去罷!這猴兒不按時景,清明還未到,他卻那裏放風箏也!”大聖聞言,著力氣蹬了一蹬,那老魔從空中,啪啦啦,似紡車兒一般跌落塵埃,就把那山坡下死硬的黃土跌做個二尺淺深之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