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大聖縱筋鬥,到了半空,佇定雲光,回頭觀看,隻見鬆林中祥雲縹緲,瑞靄氤氳。他忽失聲叫道:“好啊!好啊!”你道他叫好做甚?原來誇獎唐僧,說他是金蟬長老轉世,十世修行的好
人,所以有此祥瑞罩頭。——“若我
老孫,那五百年前大鬧天宮之時,雲
遊海角,放蕩天涯,聚群精自稱齊天
大聖,降龍伏虎,消了死籍;頭載著三
額金冠,身穿著黃金鎧甲,手執著金
箍棒,足踏著步雲履,手下有四萬
七千群怪,都稱我做大聖爺爺,
著實為人。如今脫卻天災,
做小伏低,與你做了徒
弟,想師父頭頂上有祥雲瑞靄罩定,徑
回東土,必定有些好處,老孫也必定得個
正果。”正自家這等誇念中間,忽然見林
南下有一股子黑氣,骨都都的冒將上來。
行者大驚道:“那黑氣裏必定有邪了!我
那八戒、沙僧卻不會放甚黑氣。”那大聖在半空中,詳察不定。
卻說三藏坐在林中,明心見性,諷念那《摩訶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忽聽得嚶嚶的叫聲“救人!”三藏大驚道:“善哉!善哉!這等深林裏,有什麼人叫?想是狼蟲虎豹嚇倒的,待我看看。”那長老起身挪步,穿過千年柏,隔起萬年鬆,附葛攀藤,近前視之,隻見那大樹上綁著一個女子,上半截使葛藤綁在樹上,下半截埋在土裏。長老立定腳,問他一句道:“女菩薩,你有甚事,綁在此間?”咦!分明這廝是個妖怪,長老肉眼凡胎卻不能認得。那怪見他來問,淚如泉湧。你看他桃腮垂淚,有沉魚落雁之容;星眼含悲,有閉月羞花之貌。長老實不敢近前,又開口問道:“女菩薩,你端的有何罪過?說與貧僧,卻好救你。”那妖精巧語花言,虛情假意,忙忙的答應道:“師父,我家住貧婆國,離此有二百餘裏。父母在堂,十分好善,一生的和親愛友。時遇清明,邀請諸親及本家老小拜掃先塋先塋:祖先的墳墓。,一行轎馬,都到了荒郊野外。至塋前,擺開祭禮,剛燒化紙馬,隻聞得鑼鳴鼓響,跑出一夥強人,持刀弄杖,喊殺前來,慌得我們魂飛魄散。父母諸親,得馬得轎的各自逃了性命;奴奴年幼,跑不動,嚇倒在地,被眾強人拐來山內。大大王要做夫人,二大王要做妻室,第三第四個都愛我美色,七八十家一齊爭吵,大家都不忿氣,所以把奴奴綁在林間,眾強人散盤散盤:江湖市語。而去。今已五日五夜,看看命盡,不久身亡。不知是那世裏祖宗積德,今日遇著老師父到此。千萬發大慈悲,救我一命,九泉之下,決不忘恩!”說罷,淚下如雨。
三藏真個慈心,也就忍不住掉下淚來,聲音哽咽,叫道:“徒弟。”那八戒、沙僧正在林中尋花覓果,猛聽得師父叫得淒愴,呆子道:“沙和尚,師父在此認了親耶。”沙僧笑道:“二哥胡纏!我們走了這些時,好人也不曾撞見一個,親從何來?”八戒道:“不是親,師父那裏與人哭麼?我和你去看來。”沙僧真個回轉舊處,牽了馬,挑了擔,至跟前叫:“師父,怎麼說?”唐僧用手指定那樹上,叫:“八戒,解下那女菩薩來,救他一命。”呆子不分好歹,就去動手。
卻說那大聖在半空中,又見那黑氣濃厚,把祥光盡情蓋了,道聲:“不好!不好!黑氣罩暗祥光,怕不是妖邪害俺師父?化齋還是小事,且去看我師父去。”即返雲頭,按落林裏,隻見八戒亂解繩兒。行者上前,一把揪住耳朵,撲的捽了一跌。呆子抬頭看見,爬起來說道:“師父叫我救人,你怎麼恃你有力,將我摜這一跌?”行者笑道:“兄弟,莫解他。他是個妖怪,弄喧兒弄喧兒:弄玄虛。騙我們哩。”三藏喝道:“你這潑猴,又來胡說了!怎麼這等一個女子,就認得他是個妖怪?”行者道:“師父原來不知。這都是老孫幹過的買賣,想人肉吃的法兒。你那裏認得?”八戒嗊著嘴嗊(ɡònɡ)著嘴:撅著嘴。嗊:應為拱字。道:“師父,莫信這弼馬溫哄你!這女子乃是此間人家。我們東土遠來,不與相較,又不是親眷,如何說他是妖精?他打發我們丟了前去,他卻翻筋鬥,弄神法轉來和他幹巧事兒,倒踏門也!”行者喝道:“夯貨!莫亂談!我老孫一向西來,那裏有甚憊賴處?似你這個重色輕生、見利忘義的饢糟,不識好歹,替人家哄了招女婿,綁在樹上哩!”三藏道:“也罷,也罷。八戒啊,你師兄常時也看得不差。既這等說,不要管他,我們去罷。”行者大喜道:“好了!師父是有命的了!請上馬。出鬆林外,有人家化齋你吃。”四人果一路前進,把那怪撇了。
卻說那怪綁在樹上,咬牙恨齒道:“幾年家聞人說孫悟空神通廣大,今日見他,果然話不虛傳。那唐僧乃童身修行,一點元陽未泄,正欲拿他去配合,成太乙金仙,不知被此猴識破吾法,將他救去了。若是解了繩,放我下來,隨手捉將去,卻不是我的人兒也?今被他一篇散言碎語帶去,卻又不是勞而無功?等我再叫他兩聲,看是如何。”好妖精,不動繩索,把幾聲善言善語,用一陣順風,嚶嚶的吹在唐僧耳內。你道叫的什麼?他叫道:“師父啊,你放著活人的性命還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經?”
唐僧在馬上聽得又這般叫喚,即勒馬叫:“悟空,去救那女子下來罷。”行者道:“師父走路,怎麼又想起他來了?”唐僧道:“他又在那裏叫哩。”行者問:“八戒,你聽見麼?”八戒道:“耳大遮住了,不曾聽見。”又問:“沙僧,你聽見麼?”沙僧道:“我挑擔前走,不曾在心,也不曾聽見。”行者道:“老孫也不曾聽見。師父,他叫什麼,偏你聽見?”唐僧道:“他叫得有理,說道:‘活人性命還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快去救他下來,強似取經拜佛。”行者笑道:“師父要善將起來,就沒藥醫。你想你離了東土,一路西來,卻也過了幾重山場,遇著許多妖怪,常把你拿將進洞,老孫來救你,使鐵棒,常打死千千萬萬;今日一個妖精的性命舍不得,要去救他?”唐僧道:“徒弟呀,古人雲:‘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還去救他一救罷。”行者道:“師父既然如此,隻是這個擔兒,老孫卻擔不起。你要救他,我也不敢苦勸你;勸一會,你又惱了。任你去救。”唐僧道:“猴頭莫多話,你坐著,等我和八戒救他去。”唐僧回至林裏,叫八戒解了上半截繩子,用鈀築出下半截身子。那怪跌跌鞋,束束裙,喜孜孜跟著唐僧出鬆林。
見了行者,行者隻是冷笑不止。唐僧罵道:“潑猴頭!你笑怎的?”行者道:“我笑你‘時來逢好友,運去遇佳人’。”三藏又罵道:“潑猢猻!胡說!我自出娘肚皮,就做和尚。如今奉旨西來,虔心禮佛求經,又不是利祿之輩,有甚運退時?”行者笑道:“師父,你雖是自幼為僧,卻隻會看經念佛,不曾見王法條律。這女子生得年少標致,我和你乃出家人,同他一路行走,倘或遇著歹人,把我們拿送官司,不論什麼取經拜佛,且都打做奸情;縱無此事,也要問個拐帶人口。師父追了度牒,打個小死;八戒該問充軍;沙僧也問擺站;我老孫也不得幹淨,饒我口能,怎麼折辯,也要問個不應。”三藏喝道:“莫胡說!終不然,我救他性命,有甚貽累不成?帶了他去,凡有事,都在我身上!”行者道:“師父雖說有事在你,卻不知你不是救他,反是害他。”三藏道:“我救他出林,得其活命,怎麼反是害他?”行者道:“他當時綁在林間,或三五日、十日、半月,沒飯吃,餓死了,還得個完全身體歸陰;如今帶他出來,你坐得是個快馬,行路如風,我們隻得隨你;那女子腳小,挪步艱難,怎麼跟得上走?一時把他丟下,若遇著狼蟲虎豹,一口吞之,卻不是反害其生也?”三藏道:“正是呀。這件事卻虧你想。如何處置?”行者笑道:“抱他上來,和你同騎著馬走罷。”三藏沉吟道:“我那裏好與他同馬?……她怎生得去?”三藏道:“叫八戒馱她走罷。”行者笑道:“呆子,造化到了!”八戒道:“‘遠路沒輕擔。’叫我馱人,有甚造化?”行者道:“你那嘴長,馱著他,轉過嘴來,計較私情話兒,卻不便益?”
八戒聞此言,捶胸爆跳道:“不好!不好!師父要打我幾下,寧可忍疼;背著他決不得幹淨!師兄一生會贓埋人,我馱不成!”三藏道:“也罷,也罷。我也還走得幾步,等我下來慢慢的同走,著八戒牽著空馬罷。”行者大笑道:“呆子倒有買賣,師父照顧你牽馬哩!”三藏道:“這猴頭又胡說了!古人雲:‘馬行千裏,無人不能自往。’假如我在路上慢走,你好丟了我去?我若慢,你們也慢。大家一處同這女菩薩走下山去,或到庵觀寺院,有人家之處,留他在那裏,也是我們救他一場。”行者道:“師父說得有理。快請前進。”
三藏拽步前走,沙僧挑擔,八戒牽著空馬,行者拿著棒,引著女子,一行前進。不上二三十裏,天色將晚,又見一座樓台殿閣。三藏道:“徒弟,那裏必定是座庵觀寺院,就此借宿了,明日早行。”行者道:“師父說得是。各個走動些。”霎時到了門首。吩咐道:“你們略站遠些,等我先去借宿。若有方便處,著人來叫你。”眾人俱立在柳陰之下,惟行者拿鐵棒,轄轄:管。著那女子。
長老拽步近前,隻見那門東倒西歪,零零落落。推開看時,忍不住心中淒慘:長廊寂靜,古刹蕭疏;苔蘚盈庭,蒿蓁滿徑;惟螢火之飛燈,隻蛙聲而代漏代漏:滴漏為古時的計時器。這裏指蛙聲代替了滴漏聲,形容無人居住的情景。。長老忽然掉下淚來。真個是:
殿宇凋零倒塌,廊房寂寞傾頹。斷磚破瓦十餘堆,盡是些歪梁折柱。前後盡生青草,塵埋朽爛香廚。鍾樓崩壞鼓無皮,琉璃香燈破損。佛祖金身沒色,羅漢倒臥東西。觀音淋壞盡成泥,楊柳淨瓶墜地。日內並無僧人,夜間盡宿狐狸。隻聽風響吼如雷,都是虎豹藏身之處。四個牆垣皆倒,亦無門扇關居。
有詩為證。詩曰:
多年古刹沒人修,狼狽凋零倒更休。
猛風吹裂伽藍麵,大雨澆殘佛祖頭。
金剛跌損隨淋灑,土地無房夜不收。
更有兩般堪歎處,銅鍾著地沒懸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