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口語如何(1 / 2)

簡愛本不想趟這渾水,但陳永定動之以情地勸說:“我在這裏孤身一人,無人無物。現在碰到困難,但求老鄉出手相助,感激不盡!”看她似要落淚,憶起初見時她在後巷垃圾桶旁蜷縮苦哭,心便軟了一下。她剛才如此“八卦”,現在若棄之不顧,好像說不過去。“你好。”簡愛走到哈裏前,輕聲打招呼。聽到聲音,就知道不是陳永定。哈裏抬起的眼,已略帶失望的神。藍色本來就代表憂鬱,他那雙藍色的眼睛水靈水靈的,搭上稚氣未完全退卻的臉,分外惹人憐愛,簡愛又有點於心不忍了。可細想陳永定正躲在廚房等著她的捷報,此刻即使良心發現,這黑臉也非當不可。左算右算,還是中國人親。“我認得你,你是永定的朋友。”相比起由其他他不認識的人來跟他說“永定已走”這樣的話,簡愛的出現令哈裏燃起一點點希望。他站了起來,笑著伸手,“請坐。”簡愛搖了搖頭,不坐,直接傳話:“永定讓我跟你說,你的心意,她懂,但你不要再等了。”哈裏微微一怔,接著詫異地追問:“你說什麼?”這輪到簡愛吃驚。他這是,沒聽懂嗎?難道,是她說得不夠好?發音不準?語法錯了?用詞不當?平日裏跟洋人同事溝通,諸如傑克、露絲,她自以為是沒問題的。可現在看來,拋開工作背景與同事關係,與陌生洋人談論陌生話題時,她的口語能力竟如此不足。怪不得之前幾次麵試都失敗告終,也許麵試官們足夠耐心與善良,沒有直接告訴她這個致命因素。此時忽然有了這種覺悟,簡愛鬱結了。哈裏讀出她的困窘,便連忙內疚地陪笑,“對不起。我正在學漢語,請問可以跟我說漢語嗎?”他直接就說了中文。簡愛又一驚,然後淺笑點點頭,“你漢語說得很好。”為何洋人學習外語,哪怕漢語,隻需學幾個月或者一兩年,就能派上用場,順利與人交流?效果比中國人學外語花的十幾年還要好。見簡愛不坐,哈裏也一直站著,“永定她沒走,是吧?”“……”簡愛沒回答。哈裏歎了口氣,苦笑,“她為什麼就不肯給我一個機會呢?也許事情並非如她想的糟糕。”在學校的時候,他並未留意過陳永定。說實話,在一群女生當中,她是相當平凡。直至某一天,兩人參加同一項校外活動,到兒童醫院做義工,探望那些唐氏綜合症患兒,兩人才有些交集。探望過程,她居然嘀咕,那些孩子真幸福。幸好她聲音夠小,隻有旁邊的他才稍稍聽到,否則肯定會招來橫眼。哈裏不理解,質問她為何能說出這樣的話。陳永定也不解,直言道,她覺得他們比她老家的唐氏患兒幸福,有錯嗎?這哈裏才明白過來。基於差點誤解了對方,哈裏有意向她示好,以表歉意。但陳永定沒空理他。他知道她一天打好幾份工,每天都風風火火地趕在上課之前衝進教室,然後又風風火火地第一個閃人。想跟她搭訕兩句,隻能寄望於每月的義工活動。可能打工的原因,她非常不修邊幅。幸好他不是溫室的孩子,見過不少世麵。打扮比她隨意甚至邋遢,才華卻出類拔萃的人,其實不少。她有點怪,不起英文名,直接叫中文名的永定。起初跟她不熟,哈裏隻稱她“陳”,這個姓氏在加拿大到處都是,好讀易記。對她上心之後,他試著念“永定”,可這“永”字他讀得頗為費勁,不得不苦學了一陣子。當他笑著走到她麵前,一本正經地喚“永定”時,她頭都不抬。當他用中文說“我學中文了”,她才抬起頭,拉著嗓門喊:“什麼?跟我學中文?行啊,交費!”原來她耳朵塞著耳機。這個主意不錯,哈裏正打算采納。但過了幾天,她就惡狠狠地衝了過來,質問他胡說八道什麼?他沒來得及反應,她就直言道:“我不會喜歡你!記住了!別到處亂放風!我們沒可能,絕對!你快死心!”她說的話,要多絕,有多絕,絲毫不留情麵,聽得他黯然了好一段日子。她不再參加義工活動,不再去兒童醫院,不再羨慕那裏的患兒。畢業之後,更消失得無影無蹤。“你就這麼喜歡她?”簡愛問。“或者她也能喜歡我。我們都需要一個機會。”永定跟同學的關係似乎一般,他問了好些人都沒有她的消息,哪怕是中國留學生社團。上帝待他不薄,在懷疑她大概回中國了的時候,居然讓他與她重遇。他自是不會放過蛛絲馬跡,把她尋到底。“你是在爭取機會,但對她卻造成困擾。”“我是在為她爭取了解我的機會。”“你談過戀愛嗎?”“談過。”“為什麼分手?”“性格不合。”“你跟永定,就能合?”“不嚐試,怎麼知道?”“你肯試,她不肯。”“為什麼?”“也許她比較傳統,”簡愛說,“希望談戀愛就是結婚,一步到位。你能做到嗎?你父母能接受嗎?其他人其它事呢?世界允許嗎?會得到所有人祝福嗎?”哈裏望著她,一時無言。男未婚女未嫁,喜歡就一起,不喜歡就分開,是很正常的戀愛定律,有什麼好糾結的?假如每場喜歡都得像商業計劃書那般擬策一番,講數據,談收益,析結果,那還叫愛情嗎?他相信中國人不是這樣談戀愛的。“你在這裏,衣食無憂。她卻得去醫院,蹭病人的水果。你失個戀,可能不算什麼,轉個身,大把人圍著你哄,隔天就忘了。但她失戀,恐怕能用來哭的時間,都比你少。談戀愛也要講資本。”簡愛努力地說著,其實她沒有多少宇宙真理可以把眼前人轟走,這種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戲碼,已經創新不出什麼好理由了。這小夥子並非有病,難道他不懂嗎?“回去吧,明天別來了。你這樣,影響她工作。萬一失去工作,她又不知道往哪跑了。”他懂的。最後一句話,所言極是。哈裏似乎得到某種啟發,嚴肅地點了點頭,離開了。“虎媽!”見他走遠了,一直趴在傳菜窗偷窺的陳永定蹦了出來,向簡愛豎起大拇指。簡愛哭笑不得。她看似輕易地打發哈裏,幫了陳永定一把,但她自己與程準的事卻仍是一筆糊塗賬。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她要不要也請陳永定幫她出個主意?但自己婚內出軌,出軌對象又跟表姐混在一起,自己未離婚的丈夫還替他倆工作,如此亂套的倫理關係,莫說陳永定是否理解,她就連說出口的勇氣都得醞釀三年五載。聽著陳永定一個勁地在耳邊數落哈裏,簡愛不禁替他說話:“其實,他真不錯。為人體貼有禮,還為你學漢語。”“那是他家生意想打入中國市場,他爸讓他學的!”陳永定撇撇嘴,“你以為遍地都是紮克伯格,會為了討老婆高興而學中文?”“永定,你覺得我口語如何?”簡愛忽然轉了個話題,用英語問道。陳永定愣了一下,嘀咕:“幹嘛?6分吧。”6分?原來仍是6分!用一句很潮流的話說,她內心受到一萬點傷害。簡愛沮喪地扶扶牆,“不說了,下班!”下班接過孩子後,小迪對她說,下周一學校要辦運動會,邀請父母參加。“行不行?”孩子問。她的行不行,是指爸爸與媽媽分開了,兩人一起去參加行不行。對於父母要離婚的事,搬家之前,簡愛就坦白地跟小迪解釋,可她尚未說完,孩子就點頭表示理解,“尼爾家也這樣。”她有點失笑,僥幸地覺得鬆了口氣。感謝北美的高離婚率,這事行起來,似乎比想象中容易。若是在國內,尤其是三四五線城市,離婚不但害父母雙方帶來話柄,孩子在學校也會受到異樣目光,仿佛都變怪物似的。自那夜她與蔣律不愉快的交談,她把他請出家門之後,他倆就甚少再聯係。除了離婚這話題,她沒什麼好跟他說的。不過,他尚算負責的父親,每周定時來看望小迪,周末還會帶她出去玩。當她給他打電話,說運動會的事時,他很配合,說那天會一起出席。掛掉電話,蔣律轉身跟程準告假。“告什麼假?”程準頭也不抬,漫不經心。他那語氣,聽著就像刁難!蔣律心裏不爽,語氣略重地說:“我家孩子學校搞運動會,父母得出席。程經理未為人父母,自是不知道裏裏外外多少親子活動。”程準抬眼瞧他,“行,告吧!不過別忘了,按時去上課,免得浪費公司支出。”蔣律黑著臉走出他的辦公房。程準口中的課,是指英語課。剛登陸時,蔣律與簡愛都參加了當地社區免費開辦的語言班,抱著上一兩個月就能有所突破的預期,終究是失望了。可能老師太和藹,可能課程太輕鬆,可能學員都是新移民,大夥雞同鴨講一段日子之後,幾乎無長進。HE、SHE不分,IS、WAS亂來,大家都很體貼,包容地笑著點頭,不指出你的錯誤,不責罰你的粗心。好些時候,在班內溝通對話,就是把自己想說的內容,切換成一堆單詞,然後一股腦子地全部拋給對方,讓對方慢慢排列重組,添加語法,摸索著去理解意思。排列對了,這話題就能繼續侃下去。排列不對理解錯了,即使對方追問,說話者也未必明白對方追問的意圖,PARDON或SORRY幾句之後,哈哈一笑,又翻篇了。起初,他天真地以為自己進步不少,出去溜一圈,信心滿滿地跟洋人打個招呼,對方以為他英語了得,便吧啦吧啦地吐了一堆,語速快了些,詞彙省略些,口音重了些,蔣律就懵了。他把這歸咎於教學方式的選擇錯誤。過去16年的高壓填鴨式教育,一直影響著他。如今突然來個散養式,他難以適應。沒意思,便不再去語言班了。原以為進了華人企業,同事大部分是華人,老板又是親戚,罩著,不怕,英語可以拋到一邊,反正在大溫,說中文能生存。可是,誰讓他非要掛個協理頭銜,程準有事沒事都會拉上他一起去會客,什麼見移民律師,什麼跑移民局。他英語說不上幾句就卡殼了,幾乎每次都被程準取笑埋怨。他真心認為,程準是故意的。他把心一橫,報讀了一個收費的要做題的要考試的語言輔導課程,老師在身後拿著皮鞭凶神惡煞地追著抽著,快背!快學!快說!快!他在鞭策之下,重新掏出學生的埋頭勁,以應師應試的心態迫自己去背單詞,記語法。幾節課下來,他認為這種學習模式非常適合他。程準見他如此長進,主動提出公司會報銷一半學費。但那是發生在他知道簡愛要與蔣律離婚之前,他若早些知道,就不操心替簡愛省家用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