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二)(1 / 3)

廖(主人公)這個人,讓我愛恨交加。他倔強,因為根紮得太深。不管怎麼說,這一類人有再多的毛病,但有一個大的優長,就是在狂風大作的時候不倒伏。他起碼不是勢利眼。勢利眼就是通常所說的“小人”。他是對付這個時代的一把好手,至於說勝不勝,那倒可以不談。他在非人的時代和不幸的個人生活中也形成了一些缺點。比如多多少少的褊狹,神經質,猜忌;還有,極堅強遮掩下的極脆弱—他老婆有時比他還大丈夫呢。這個人,讓我感動也讓我心疼。他在思緒上是極複雜的,他也在否定自己當下的生活,認為自己也中了時代之“蠱”。他並不那麼簡單,不那麼自以為是,並不完全肯定自己時下的日子(選擇)。廖這一類人可以看做社會的免疫細胞,它可以發炎,可以死亡可以犧牲,沒有這些細胞卻不得了。談到理想,也不應該是“概念化”的生活方式。現在有各種各樣的“新概念”:從跑車到樓盤,都有。有時我們肯定和否定一種事物、一種人,不過是從一種概念到另一種概念,是概念在打架。不同概念之間爭論起來,一方會把另一方說得不堪,活生生的人反而沒有了,抽掉了。其實理想的本質是個性、土地和根,是個人化的堅持和探求,是“匹夫不可以奪誌”的那個“誌”。

處心積慮/交給文運

我的五六本主要作品,在二十多年、十五六年裏幾乎每年都在印。它們積累的印數讓我也吃驚了。我知道這比一次性印出上百萬更讓我放心。《刺蝟歌》首印量之大,也蠻放心的。時間會讓閱讀再往深裏走—有人擔心這個泥沙俱下的時代把一切都覆蓋,是啊,誰不擔心。不過這更得處心積慮地敲準每一個字,讓其更堅硬更逼人,更耐磨損—剩下的也就交給文運得了。

這本書的名字/表達和寓意

我一直喜歡這種動物,還曾經在家裏飼養過它們。我住的地方有許多刺蝟,小時候也聽了許多它們的故事。一直想以之為題寫一寫。有人說,如果懷抱刺蝟,就會有一種“扔了可惜,抱著紮人”的感慨。這是中國人愛做的比喻,說的是一種兩難狀態。如今無論是身邊的生活、還是整個的世界,處處都是兩難。許多人看了這部書,感慨說:我們一覺醒來,突然發現自己走到了懷抱刺蝟的十字路口,走到了需要更多智慧和勇氣的時候了。可是,我寫作時當然不會有這麼強的理念。我隻不過是喜歡刺蝟罷了,特別是著迷與之有關的那些故事。

刺蝟是海邊林子裏常見的動物

在海邊密林中,人和動物交往的各種情形是城裏人難以想象的。狐狸、兔子、大鳥、獾等等,它們行事都有自己的規則,這不是可以隨便編造的。比如說大鳥做了獾的事情,人們一看就覺得不對。同樣是有極大靈性的動物,狐狸和黃鼬的行為方式、它們的愛好,都各不相同。大海邊的過去,即密林時期,幾乎每個月都有關於動物與人交往和過從的最新消息。現在人煙稠密了,人多了,工業化的轟鳴聲把它們趕得遠了,但是在那一帶,它們與人過往的消息仍然還有一些,隻不過是少多了,大約是幾個月才傳來一點。在當地人人知道,刺蝟是一種機靈無比、善良多情的動物,它們從不做壞事,沉默安然,多少有些羞怯,沒有侵犯性恪。它們在自己的王國裏一片忙碌,常常搞一些食物大貯備之類,這一點兒童畫書上描述得十分生動,並不完全是想象出來的。刺蝟的咳嗽聲幾乎像人一樣,隻是因為年齡大小的關係,有的像老頭,有的像小孩。它們唱歌時一般要選在一個明亮的月夜,那會兒是群聲齊發。有人說那是海邊林子在風中發出的聲音,其實未必那麼簡單—海邊人怎麼能分不出風聲與歌聲呢?它們的歌唱一般來說傳達了美妙的預兆,如財寶現世,如愛情到來,諸如此類。它們的歌聲主要構成了對於少年的無比吸引,令其大為向往。

狐狸和刺蝟的區別

國外一個有名的學問家好像說過一段著名的比喻:狐狸懂得許多事,而刺蝟隻懂得一件事。他在將不同類型的學問家和作家作以區別,十分絕妙。我在蘇州大學講課時說過生活過的那個地方,當時是這樣說的:“有一類作家真的就像刺蝟,一生都在安靜的、偏僻的角落裏,活動範圍並不大。他們也是所需甚少。一般而言刺蝟並沒有什麼侵犯性,有什麼碰了它惹了它,也不過就是蜷成一個刺球而已。可刺蝟唯獨怕一種東西,那就是黃鼠狼。近來由於生態失衡,林子裏的黃鼠狼多了一些。黃鼠狼常常釋放一種惡臭的氣體—這讓刺蝟最不能忍受,於是它就要厭惡地走開—它展開刺球時柔軟的腹部就要露出,這容易受到傷害。所以說,在一個角落裏刺蝟是自由的;它所要提防的隻是黃鼠狼,黃鼠狼會釋放惡臭的氣體。”現在看,我作為一個寫作者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惡臭的氣體是存在的。

最適合寫作的季節/秋天

我喜歡秋天。我的作品常常寫到秋天,如《九月寓言》《秋天的憤怒》《蘑菇七種》,許多,都在寫這個季節裏的故事。我如果有好的構思,也總想放到秋天再寫,這樣身上有力氣,也會有較好的發揮。具體說到這本書,更多地寫到了秋天,因為一到了秋天,刺蝟就活潑起來了。

《刺蝟歌》的反響/積蓄力氣

這可能是近些年來我初版印數最大的一本書了。發表後反響較快,因為它有吸引人的情節。真正的深入閱讀,可能還要等一段時間。我的確為它花了不少時間,它在我心裏放了十年還多,是我要啃的一塊最硬的骨頭—因為前些年力氣沒有蓄好,就拖了下來。這次我比較滿意,自認為它代表了我的最新寫作水準。文字的魅力、絕妙的故事、深邃的心靈,一定會包括在一部成功的作品之中。這三位一體出現在《刺蝟歌》中了嗎?那還要等待檢驗—時間的檢驗。它賣的勢頭,一開始就比我以前的作品好得多,但是,賣得好並不說明一切。同樣的,賣得好的書,也不一定文學品位就一定低,關鍵是看由誰寫、怎樣寫。

主人公在書寫一部“叢林密史”

書中“叢林密史”四個字沒有用書名號括起,那意思是說,他並沒有在寫一本明確的、具體的書,而隻是在書寫,有這個願望和愛好。至於寫的內容,即是關於叢林淹沒在時間中的一些隱秘吧。這就與一般的著作家、專門的著作家有了區別。廖麥是個業餘的、同時也是個生氣勃勃的書寫家。這樣的家夥有力量,他不會太過拘泥於文法和學界規矩,以及團體利益、口風等等。他書寫的曆史往往有更大的價值。他從親人的口中、從鄉間代代傳下的事件中,更有自己自小到大的親曆中,真實地歸納和記述。他漸漸感到這個工作的緊迫,是因為發現了淹沒不存的大危險:如果不趕緊趁著知情人還活著寫下來,一切都將隨著唐童這樣改天換地的好手的大麵積湧現,而遭到徹底破壞。那時一切都晚了,假到真時真亦假,誰也沒有辦法了。

兩個知識分子的形象

知識分子在屋裏呆久了,怕光怕冷,所以養成行動性格並不容易。戚金認識到這一點時,連自己也覺得有點晚了。他、修和兔子,都是閃閃而過的次要人物,但卻不可以沒有。修是多麼可愛的城市青年,懂得不少直來直去的事情,懂得運用知識分子特有的感情模式去辦事,結果得了一個好男人。她在一種大致明了的概念中生活,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兔子是生活中的潛流,他是大地上的動物,而不是紙上的動物。地上的動物,如同野物,是這部書中縱橫馳騁的生命,他當然非同一般的書生可比。知識分子中最有前途的人,大概就是學習戚金,到更廣大的、可以做具體事情的地方,去吸納底層經驗—這裏麵有真正的事實,也有廖麥兔子這樣的優秀人物,這些會支持他們的。城市是人類的一個虛構和創造,有無邊的野地和自然襯托它們,它們顯得有趣,也顯得單薄幼稚和天真。海邊林子和野物交織過往之地,其最有價值的方麵,就是能夠讓人渾然忘城。現代人的老巢,城市,從虛構走向虛構,越走越遠,到了積重難返的時候,那麻煩可就大了。現代人想聽聽刺蝟唱歌嗎?那必須跑到很遠的地方,幾乎是去一個無法抵達之地才行。我這本書,等於是拿了一盤野地錄音回來。

“浪漫戰士”與“鄉土情結”

沒有鄉土的人,無論如何都是不幸的。廖麥的第二次離開隻是打了個譜,他還沒辦到呢。他的麵前的道路仍然有好幾條,這對於他是極大的難題,這比他被逼逃亡那一次要難得多,也殘酷得多。總之,夠他受的。人的妥協,許多時候不是故意的,而是自覺不自覺間完成的。時代的力量和要素,是摻在風中的,隨人的一呼一吸進入體內,進入血液之中。有不少人讀了這本書,驚怵於其中的故事,其實這本書寫了一個最平凡也是最悲慘的故事—說它平凡,是指在今天,這樣的背叛太平常了,許多時候簡直是不值一提的事情。說它悲慘,是指它隱含了人性中多麼陰暗的東西!這個所謂的平凡故事降臨到生活中誰的頭上,誰都會痛個半死!怪不得一個男人讀了這本書,電話上哭得嗚嗚的。原來他正經曆與書中男主人公差不多的故事。時代啊,它釀成的這一壺酒夠人喝的了,隻要你敢迎著不幸品它一口!人要做好對付各種不測的準備,有足夠的思想準備。這部書,就是轉告遠方的朋友、提醒和預防危難的書。

打旱魃和魚戲

書中寫到的打旱魃是古已有之,《山海經》裏有這種魔物的記載。在膠東和山東的五六十年前,這正是人們對付旱災的基本辦法之一,也是最徹底的辦法之一。人們認為,僅僅是找水源、抗旱、求雨,這並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因為旱魃不除,一切都是白搭,都是沒有抓到問題的要害。如果說是迷信,也沒有那麼簡單,因為如今在世的一些人仍能把親眼目睹的打旱魃的事、它的真實效果從頭複述一遍,可見所言不虛。再說,勞動人民上千年甚至更久遠的抗災實踐,理應得到理解和尊重。所以,這些還不能簡單地說成是民俗,而應視為戰勝自然災害的實際操作。魚戲則是杜撰的一個劇種,劇情當然也是編織起來的。當地最興的是呂劇,我不十分滿意它的調子,就改造成魚戲。

霍老爺與農業文明

寫作正在進行時,作者考慮寓言的時候是最少的。相反,他最好忘記了這些技巧之思,而要沉浸在一種林野彌漫之中,在與各種動物交往見聞的憶想中盡情地書寫。我當時耳邊,眼前,盡是無邊林莽,是縱橫奔馳喧叫的各種野物。我隻是非常痛恨一個事實,即現在的人不愛惜美麗無比的海濱林野,為了幾個難以保存的小錢,把最珍貴的林子和祖祖輩輩相依為命的動物生靈全部戕害!這是多麼大的罪過!霍老爺不像人們想象中的那麼大的罪過,他的生活實踐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他過於愛好美豔的個人生活,最後得到了萬世嫉恨的不妙下場;但是他這個人的生活,總的來說自然流暢,擁有的是無邊的野地,而不是某一座礦山、某一個公司、某一個官位、某一個勢利團體,等等。今天的城裏讀書人對他的這種生活會有一些陌生,但海邊野地裏的人卻不會覺得有太多怪異,不會覺得難以接受,更不會認為是作者的手法之類,而隻多是覺得這個老爺好玩,有趣,學他那樣過日子好是好,但是太奢華了,學不來。霍老爺最後的日子是失控的,他起手創造的霍府體製離自己的實際生活越來越遠。因為他愈來愈沉迷於野地野物,而府裏的歲月卻走向了專製和殘暴。這與他是兩個世界了。可見所謂的農業文明發展到最後,體製一旦建立得周密,也會與自由流暢的人生相去很遠的啊。

性的因素/構築的世界

現在的社會從幾個層麵上看,大家對性事寄托的希望太大了一些,從理論方麵的支持上看,有西方的弗洛伊德。這些年書中,先是西方,後是東方,中國,對性事寄托的希望都太大了一些。好像性的法力無邊,連一些十分有知識有才能的人,都過分地支持了這樣的觀念。當然,完全忽略了人類進步的性的因素不好,過分依賴了更不好。書中黃毛的論述並不荒誕,生活中從骨子裏這樣認識問題的大有人在,隻不過沒有黃毛那樣的直率罷了。社會進步的因素,東西方的文化資源,其實都是十分複雜、一言難盡的。我的書隻想構築我自己的一個世界,所以對一些社會性質的東西,不會是客觀主義的論述和再現,而隻能是主觀主義占主導的個人化的想象—如果是飛揚的想象就更好。紀實類的東西與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寫作,貌合神離;就是說,它們其實是相距遙遠的。

精神呼吸/拉近和推遠

作者寫到的主要人物,也許還包含了其他人物,也許真的會有自己的影子?不過這隻會是零零碎碎的、潛隱的吧。書中的一個人物,比如廖麥,我不是在實際中把他拉近了,而是盡可能將其推遠,再推遠。他的有些精神呼吸,可能與我是相通的;但在一些重大問題的抉擇上,我是十分反對他的。他在書中隻能按照自己的性格邏輯大步往前、漸行漸遠了。我這本書其實也在寫“叢林秘史”,可是隻能算是一小部分,很不全麵。而廖麥要寫的,大概是更隱秘更不宜於公開發表的吧。

美麗的女妖/生活原型

我們小時候就遇到過這樣一個人(她們是美麗的妖怪),當地人要對付她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其實她們一遇到真正的英雄人物也就無所謂了。世上缺少這樣的英雄,珊子一類人就養了七個土狼的兒子。美貌易逝,狠心常存,珊子在平原和山區是真正的霸主母狼,可廖麥是一個蓄滿了內力的男人。她是懼怕他的。廖麥十分多情,但是受苦很多,有時也就顧不得那麼多婆婆媽媽的事了。我寫作時沒想過時代陰性化的問題,隻是記憶中有個珊婆一樣的人物,我們小時候記得她住在林子深處,頭上包了藍布,一出門嚇死人—我們有時一整天伏在林子間,一直盯著林中小屋,就為了能親眼看一看她從小屋中走出來。我們一度還計劃放火燒了她的小屋,但沒有下得手去,因為我們一方麵恐懼,另一方麵也沒有多少理由,心裏發虛,才下不得手。但後來,我們當中有人點上了她的草垛子,把她嚇了一跳。我寫作時,不僅是寫這一部書,總是要想起這個讓我害怕的林中女人。我心裏覺得她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一種人了—而且我們當時都知道,這個女人曾經是海邊最有名的美女……她交往海上的人,與一些怪怪的、麵貌凶殘的男人來往。

一些問題都包含在其中了,但不是有意為之。講述一個林子和大海的傳奇,這個傳奇如果又是現在發生的、與現在緊密相連的,那麼許多現代的問題也就必然包含其中了,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一個美好的遭遇/詩人修

如果我們冷靜想一想,就會認為這是他最美好的一個遭遇。這是上帝對他的一個恩惠,他當時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了。修的確是不錯的,外形和內心都不錯,又是老朋友了,愛就愛吧。青春的回憶是不得了的一種力量,愛是不得了的一種力量。有的讀者把黃鱗大扁對淫魚、把修對美蒂、把廖麥對唐童、把銀月母親對珊婆、把兔子對老道……這樣捉對廝殺下去哪裏會有個結束。其實即使廖麥也有陰暗的一麵。他可愛,也因為他是複雜的人吧。他長得不錯,這是他的一大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