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二)(2 / 3)

令人著迷的人性和氣質

廖麥是可愛的人。我有時喜歡他的一些缺點,有時也為他感到遺憾。在膠東平原和山區,常能遇到一些無畏的爽直人物,他們幹練敏捷,多少有點軍人氣質。這些中年人與大自然親密無間,內心倔強,不看電視,輕視官宦,出手大方。我為這樣的人性和氣質著迷,但不知道是怎麼形成的。他們在實現自己的理想生活時,很能吃苦,效果也往往不錯。他們有麵貌嬌好的妻子,那是苦苦追求或動了一番心眼的結果。我在大海邊真的遇到過這樣的一個男人,他躺在漁鋪子裏裝死,原來美麗的妻子有了外遇。可怕。膠東好男個個如士,可殺而不可辱。

一個了不起的人/生活的邏輯

她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一個讓大男人自羞不已的人。她的頑強怎麼估計都不過分,她是穆桂英一類的女人,可能比曆史上的這個女英雄還要美麗。不過她走到了曆史的這個關口上,以前的勇武不太管用了。這個時期人的堅持,所需要的內在力量可能更大。所以她失敗了。生活中類似的例子不在少數。有人於巨大危難之中、於生死攸關的大時刻能夠挺住,而在日常的甘甜溫吞庸碌中卻要軟下來。這不奇怪。這個人物如果說是故意設置,還不如說是生活中的例子太多了,這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創作的那支筆。她是背叛,更是順從。自然而然地順從了一個時期生活的邏輯,生活的主題。在過去,在相對嚴厲的那個時代,其主題就是鬥爭和反抗,她選擇了反抗,她的反抗並沒有背離那個時代的主題。今天這個時代的主題是物質,她選擇了物質,她同樣沒有背離這個主題。當然,這裏麵還有相當多的因素,如人性的複雜的奧秘,等等,絕不是那麼概念那麼簡單的。

年過半百的覺悟

在全書結束時,主人公今後可能不會將個人資產再看那麼重了。當今是個從物質層麵上好好安頓自己的時代,個人財產不可侵犯的觀念,正被視為一條深入的和當然的生活準則。可是事實上大多數人隨時都會被剝奪最基本的權利,這在弱肉強食的世界上是如此地簡便易行。當人的尊嚴受到嚴重傷害時,一點資產既算不了什麼,也不可能被確保。我隻是從旁觀者的角度去揣摸廖麥這個人,覺得他可能會過一種沒家沒口,也沒有資產拖累的、利利落落的生活。這種生活既是被迫的,也是他個人風雨一場、年過半百的一種覺悟。

當然是愛情小說/人生含垢

當然可以看做愛情小說。不過這可不是一般的愛情小說吧。這本書其實寫了一個再平凡沒有的故事,也是再悲慘沒有的故事。一個朋友在電話上大聲說道:人生含垢,愛妻嬌女都倒向了有兩世血仇的對手,會是怎樣的情境。弱國和列強的關係,又何曾不是這樣!我當時沒有回應他的話。

過人的靈性/人間鬧劇的旁觀者

這不是一部以時間順序寫出的小說,也不是倒敘,而是更自由的敘說。它的時間跨度大約是八九十年,不到一百年。濃墨重彩寫出的部分大概隻有五六十年。我覺得人間最有趣的故事發生的時候,一定是國家發生大變動的年代。這時候,各種人物的身份要重新置換,驚天動地的事情也就開始了。人與動物的關係也要產生最大的變化,野地裏的生靈往往是人間鬧劇最大的旁觀者。我沒有忽略這些旁觀者,它們各種各樣,或四蹄,或長了兩撇胡須,身軀或巨大或小巧,但個個都有自己過人的靈性。這在大海邊的密林中是非常實在的事情,當地人十分熟悉。

生活在刺蝟之家

寫作的過程,是深陷其中的激動和不能自拔。我已經完全生活在“刺蝟”們活動的那個地區,長時間很難走出這種情與境。這期間一度因為有要緊事情需中斷寫作,所以要從“刺蝟之家”暫時走出一段時間,這在當時可真是難為了我。那差不多是深深的沉浸,是生死與共,頭發不理胡子不剃,邋邋遢遢的樣子。

關於書名/意象統領

看了很多讀者在網上評論,稱《刺蝟歌》為“我們進入了刺蝟的時代,抱著難受,扔了可惜”,是這樣的主題,所以才有了這個名字。實際上並不是這麼簡單。總體上說,隻有“刺蝟歌”這三個漢字傳播出來的意象才能統領全書。

讀得快樂/從容的書

我希望讀者在讀《刺蝟歌》這部書時,不要急於去尋找寓意和思想,要放鬆去讀,讀得快樂,不要刻意尋找書裏的比喻、象征、手法、技術、思想,那樣反而讀不懂。它應該是從容的書,離讀者很近的書。不要用自己心裏的障礙把它隔開。

超越技法層麵/忘我之境

人和動物的交疊、擬人化等等,很多評論從技法方麵來談。實際上雖然有技法的成分,但不多。這部書是從古代神話小說的傳統繼承過來的,但還是有區別。古代有很多關於動物的文學作品、神話傳說,暗喻和比喻的色彩很濃,《刺蝟歌》卻要最大限度地控製,讓思維在天、地、人、鬼、神這個渾沌的世界裏自由遊走,最好抵達忘我之境。

如果不從技法層麵上超越,類似動物的作品太多了,那也會走入另一種平庸。

關於主人公/自我反省者

很多人都說廖麥是理想主義的,可以這樣看。但也不能太簡單。晴耕雨讀,不光在他身上,這也是中國人追求的最高境界,自古以來很多大戶人家都追求這樣的理想。好的人品也是在讀書中提升和培養的。廖麥把讀書看得非常重,把耕作看得非常重,這是民族傳統的,跟中國的曆史有關。廖麥的這種理想實際上是繼承了傳統。但可悲的是在全球一體化的背景下,這個很傳統的理想在慢慢變質,他搞了自己的很大的農場、有了美麗的妻子、不錯的孩子、很好的車、很現代化的農業器械,而且還開發了大片的土地,栽了很多樹,典型的西方農場主的生活模式。非常傳統和非常西方化的生活方式在暗中吻合了—於是廖麥發現自己走入了另一種概念化的生活,所以當他覺悟到了這一點的時候,就有了很了不起的批判和反省。

齊文化/沒有多少魔幻可說

有人談到作品,說它散發出泥土的香味—不僅是香味,而是那個地方所有的氣味,那個環境裏所有的色彩,包括吹的風,都是所謂的東夷之風,東夷的風會吹進我的書裏,或者看得見或者看不見。

《刺蝟歌》呈現的飄逸放浪、胡言亂語,可視為齊文化的元素。這種文化裏少不了浪漫的氣質,它與儒家文化的嚴謹和入世有區別。但《刺蝟歌》也同時表達了對當下生活的關注。書裏那些動物、植物,那些故事,特別是海上傳奇,一些古怪的人物,讓人想到齊國之風。但是可以透過這薄薄的一層,看到悲劇性的命運。古代的齊國東夷即今天的膠東,它不能抵擋和拒絕全球化話境,不能獨立於這個語境之外。它當下呈現的人文環境、自然環境,強烈的人和現實的衝突,隻是一個組成部分。

它總體的氛圍顯然屬於齊文化。但內核的部分,落地的那一部分,還是在很入世的層麵上,這裏沒有多少魔幻可以說,它就是一個非常現實、非常悲慘的故事。

紙上的陶醉和淋漓盡致

大概在我十二部長篇裏,《刺蝟歌》是寫得比較陶醉和愉快的一本書,同時也是醞釀時間很長的書,與《古船》和《九月寓言》相比都要長得多。

一般來說創作上會遇到“坎”,就是覺得比較困難的地方,甚至覺得難以為繼的時候。但這本書中沒有,進入具體寫作的過程好像沒有。我記得是酣暢淋漓的。但是所有坎坷和痛苦都是在腦子裏結構它的時候伴隨的,是在那裏不停地豐富和修改,這才有紙上的陶醉、淋漓盡致的表達。

最節省的辦法/隱晦和複雜

一本書往往沒有那麼簡單和直接的思維指向。作家在創作中,萬千思緒,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的衝撞交彙,是非常複雜的。有時候最好的閱讀倒應該是放鬆和自由,不必過分和急促地尋找它的故事線索和主題思想。因為它的思想相對來說比一般的通俗小說要隱晦得多。作者之所以用了寓言化的寫作,用了那麼多的人物,那麼多的比喻,花費了三十多萬言,也正因為其思想複雜—即便用了最節省的辦法去處理,也仍然要花費這麼多語言,這麼多心機。

許多讀者總想搞明白它的寓意到底是什麼?這是很多人在長期閱讀訓練中養成的習慣。實際上讀一部作品要貼著語言走,隻有這樣才能接受它給予的全部快感。

2007年

寫作,我們這一代—答《深圳特區報》

詩歌與小說的區別

在過去,一般認為寫詩的才是第一流的人才,寫小說的是末流的。像中國古代,有身份的人都寫詩和散文。世界上也如此,福克納就曾調侃說:寫不出詩的才去寫短篇,寫不出短篇的才去寫長篇。

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在古代長篇小說這種文學形式,一般來說是屬於底層的文化(《紅樓夢》是個例外,因為它囊括了詩和散文,模糊了通俗文學和純文學的邊界)。為什麼現在這種觀點已經消失了呢?因為現在純文學和通俗文學分得很開,通俗文學是繼承了古代演義小說的餘脈,所以現在的通俗文學大多寫情愛、武俠、商場、官場;而當代純文學卻是從古代的散文和詩歌那一支延續下來的,所以純文學的詩意很濃,隻是用散文化的形式來表現而已。因此,現在純文學的小說與詩歌、散文獲得了同等地位。

短篇與中長篇小說

如果說短篇是簡單的練筆就不對了。短篇是最難寫的,因為短篇要求精粹,一旦寫壞了,改正的機會就很少。長篇則不同,長篇可以妥協、遮醜、原諒、寬容,文筆不好可以看故事,分量不夠可以用篇幅來彌補,留下的個人迂回的空間很大。

所以,如果一個人的創作力很強,在寫長篇、中篇的同時還堅持寫短篇,那往往這個作家的狀態很好。但一個素質不高的作家一定寫不出好的短篇作品。

當然,寫一部幾十萬字的長篇總比寫萬字左右的短篇要費力一些,從勞動量到生活的思想的含量還是不一樣的,所以也不能簡單地將兩者去作比較。中篇界乎兩者之間,相對來講自由一點,折中一點,它的難度也介乎二者之間。

作品的傳世價值

所有有誌向的作家都看重時間、曆史。一定不去討好讀者,無論討好哪個年齡段的讀者都是墮落的開始。所有文學的墮落,都是從討好讀者開始邁出第一步的,雖然討好讀者的作者會找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曲不高,和也不寡。因為都是很自然地寫,不會刻意追求高層次的讀者,使自己的作品顯得孤獨高傲。因為最高層次的寫作就是質樸,所有好的作家都不會故作姿態。故意將自己的作品變得晦澀,故意縮小自己的讀者群,那也跟討好讀者差不多。

營銷與宣傳的底線

有時候作家也要為自己的新書接受很多采訪。那是因為出版方出版的作品印數比較大,作為作者有義務配合,在發行上必得盡一點責任。實際上對個人來說並非一件享受的事情。

雖然有悖於自己的原則,但有一個補救的方法,那就是在接受采訪的時候,要像對待創作一樣認真地去探討問題,看起來是在談自己的書,但如果能利用這個機會把書中沒有說出的話,或者書中說了但可以以另一種形式說得更透的一些話,羅列和解釋出來,這些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我們看一個人在談自己的作品,要看內容,不要光看形式。盡可能在內容上不要有媚俗的東西,不要讓有修養的人為你感到尷尬和難堪。這是底線。

鄉土及宏觀敘事

寫作的人不太以政治決策方麵作為自己考慮問題的邊界,即使有的話也是隱性的而不是顯性的。作者往往是在腦子裏有綜合的思考後,才將那些讓他不安,或者感動的東西表現出來。

此外,寫作中的宏觀敘述也不是故意的。在我們這個年齡,考慮得比較多,看到眼前的東西就會想到“為什麼會產生眼前這種狀態”?就會縱向和橫向地去追究,追究的結果就變成了“宏大敘事”。就如蘇聯時期那部著名小說《沉重的黃沙》那樣,隨著我們的年齡增長,心裏就不斷落下黃沙,越落越多,就開始變得沉重。這種沉重的好處是有分量,缺點是沒有青春年少的歡樂和明朗。歡樂和明朗也是一種美,我們很喜歡,但有時候很難做到。

城市與鄉村的文學

我們這一代寫鄉村的作品比例大,是事實,這是由我們的生活經曆所決定的。鄉土是個廣義的概念,每個作家都應該有自己的鄉土,從小在城市中長大的作家,城市就是他立足的鄉土。沒有根的作家很難成為大作家,就像沒有根的樹不能活一樣。

從文學史上看,寫城市的好作品也有,同樣可以成長起來。但是一般來說,農村這一片廣闊的天地更有詩意,更具有生長性,色彩更斑斕,視野更開闊,生長和創造的可能性更大。

但是要注意的是,要對模仿和時尚保持距離和懷疑,不要對這個時代流行的事情趨之若鶩。寫作還是要寫自己最有感情的東西。現在很多作者都被時尚毀掉了,人雲亦雲,很容易把自己浪費掉。

2008年4月

告訴我書的消息

少年的文學交流/深不見底的沉迷

我們讀電腦屏幕,在上麵瀏覽,等於是盯著寫在燈上的字和畫。雖然看上去它們很鮮亮,可是看久了就會不舒服。害處之大,到了以後也許會更加明顯地表現出來。還得讀紙上的東西,讀書,這種傳統的方法使用了幾千年,更可靠也更安全。我們少年時代卻沒有這個問題,那時候的閱讀是一種沉迷和享受,是極樸素可親的一件事情。

小說《遠河遠山》就講了這樣一個沉迷的故事:一個酷愛閱讀和寫作的文學少年,他的不可思議的苦惱和幸福。書中寫一個少年找一個文學執友和夥伴,每次到對方那裏,需要穿過一片林子,還要翻過一座沙崗、蹚過一條河。為什麼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就因為隻有去那兒才找得到一個誌趣相投的人,他們才特別談得來,所以就有了這樣的來來往往。這些情節也多少來自自己的體會。那時候寫了東西覺得好,就會有不可遏製的興奮。記得冬天放假後,我帶著草稿到一個朋友那裏,像懷揣了一個寶物一樣,一路上興衝衝的。急著去讀給他聽,可能也是急於聽到對方的讚許吧。彼此交流的情形曆曆在目。那種互相的激勵是什麼時候都不能取代的。後來一個作家可能有了許多高深的同道,但這些切磋還是不同於少年時代的文學交流帶來的那種愉悅。可能當時交流的內容是多少有點淺薄的,並不深刻,大概連一句文學術語都沒有,可那時的感動、對文學的那種深不見底的摯愛,是後來所不及的。文學術語、一些順口的詞兒,現在是越來越多了,但並不能說明什麼。很多文學藝術上那些所謂的深刻,有時隻是樣子好看,不頂事的。而小時候的記憶、交流、相互的鼓勵,這一切都可化成文學道路上一生的強勁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