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的潮水/告訴我書的消息
現在的書很多,有人一輩子在書店裏沒見過這麼多的書,簡直像潮水一樣湧來。可惜,仔細看看,很多書都是不好的書。除了垃圾,剩下的百分之幾是平庸的,隻有很少一部分是值得讀的,更少幾本是有魅力的。看來我們製造文字垃圾的能力是越來越強了,它們很容易就淹沒了一小部分有魅力的書。所以好書需要我們去發掘、去發現,當發現了自己心愛的書不僅是自己要看,還要推薦給別人,告訴別人,說最近讀了一本好書,好在哪裏、誰寫的、怎麼讓人感動。告訴別人,就是最好的文學交流,也是創作的開始。即便年紀很大,寫了很多年以後,也仍然需要這種好書的消息,需要發掘、發現、感動和介紹。
幾年來對我具有很大影響,使我不能轉移目光的書,還是不少。因為好書總是隨著時間積累,這其中包括小說、回憶錄、人物傳記,甚至還有哲學方麵的書。你把好書介紹給他人,也就是花五六分鍾的時間,可這五六分鍾凝聚了多少閱讀?花費了多少勞動?可能要從幾百本書裏、在辛苦的購買和閱讀當中,一點點積累起個人的一點閱讀的經驗。介紹好書,就是把自己最美好的一份對書籍的記憶和收藏,無私地告訴對方—這些本,相信有一兩本,甚至是大部,都會為對方所喜歡。如果靠他自己去經曆、閱讀、尋找,勢必要從大量的浩如煙海的書裏麵,打撈它們。一個那麼認真的愛書的人,一個沉浸在書裏不能自拔的讀書種子,讀到了這麼好的書,介紹者的貢獻不可謂不大!一個朋友曾說,一個好的作家說複雜也很複雜,要簡單點說,他就是一個最好的讀者。平庸的寫作者,那平庸就是從閱讀上開始的。看一個人讀什麼書就知道他能走多遠,水準有多高。每天都在讀文化快餐、精神垃圾,作為文學的個體又怎麼會長得高大?不可能,因為他吃進的食物就是這樣。人的精神的成長,與肉體的成長道理上是一樣的。一個人若缺乏營養,就會兩眼無光,麵色發暗。文學也是這樣,要在有限的時間裏,想辦法尋找那些最有價值、最有魅力的書。所以我們最感謝的,就是那些告訴好書消息的人。
有人會說寫作是個性化的,生命是個性化的,閱讀也應該是個性化的,你覺得好的書,在我這裏不一定好。是這樣。但那些代代相傳的好書,其魅力正是來自非同一般的個性,這個性擁有一種永恒的吸引力。它不盡是從自己的學科和學術、風格和題材,以及寫作方法的某一個側麵來吸引你,而是帶著生命的全部信息去讓你感受和判斷的。我們所說的特別有魅力的好書就是這樣的。一個苛刻的讀者,也許就會變成一個苛刻的作家。好作家都是苛刻的,對自己的寫作和閱讀都很苛刻。他不會輕易滿足。他對作品的獲取,篩選的標準是很嚴格的。這種苛刻來源於長期的閱讀訓練,來自於高深的修養。常說的一句話是:眼高手低。可是我們知道眼高手不一定高,但手高眼肯定高。如果長時間做一個眼高的人,手就會高起來。
盡讀一些沒什麼價值的書是可惜的,時間過得很快,翻幾本雜誌的時候半天就過去了。而一個月裏用於學習和閱讀的時間又微乎其微,可見是一種大浪費。所以我們最不願花費時間去找,最願聽好書的消息。
最有意思的書/古典的魔力
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許多人現在很讀了一些外國書,特別是翻譯文學。這當然也重要。但是這些年來我們的國粹總被提倡,也總被忽略,好好讀進去並被感動了的並沒有多少。這讓我們作文沒有了根,一口洋腔或者說翻譯腔,最後又演變成一種新八股。網上傳播最迅速的,普及開來的,就是這樣的腔調。這是我們的語言飽受淩辱的一個結果。
下麵說到的一些中國作家,他們太古,所以今天讀起來不一定順暢,卻實在是最好的治療洋八股的良藥。讀他們會有語言的障礙,但最好還是堅持。因為它們有意思,有魔力。讀古典是需要堅持的。一個是屈原,把關於他的全部作品都找到,這樣的書加起來估計能夠擺滿半間屋子,所以還是要選取。原著、注解和典型的介紹一定要讀,把他作為一個立體的人來理解,試著全麵理解屈原的生活和創作。另一個是李白和杜甫,把他們作為活生生的人,也把他們全部的著作、關於他們的重要著作找到,放在床邊慢慢地讀,不要急。不要滿足於背誦“窗前明月光”。再就是蘇東坡,蘇東坡全部的作品包括《蘇東坡傳》等,都要讀,也作為一個立體的、活生生的人來閱讀。還有陶淵明,他的詩作不多,但同樣百讀不厭。這是古代的幾位大作家。
中國偉大的文學家當然不止他們,孔、孟、荀,《莊子》《史記》《漢書》都要讀,我們所說的這些都是必需的、最低限度的。要把古代作家作為一個人去全麵理解,而不僅僅是滿足於背誦和朗讀他的某一首某一篇。就是說要讀人,而不僅是書。閱讀的開始都是從某一部作品入手,最後擴大到好多作品、全部作品,最終會發現一個魅力無窮的作家本人。這就意味著不願遺漏他的每一部作品。有人對待自己崇拜的作家,隻要打上了他的印記的,一定想辦法讀到,如果大陸沒有譯本,就轉到港台或其他地方找。這就是一個作家對讀者構成的某種魔力。因為從時空的關係上他距離你很遙遠,隔開了一兩千年,這麼遙遠的時空,去理解那些作家靠的是什麼?靠的就是文字間散發出來的巨大的生命熱情。
除了國外的古代的,那麼當代作家有沒有這種魔力?如果有誰發現了他們,這其中有特別喜歡的,就會比古代的和國外的更重要,因為他離你是這樣的近,生活在同一個星球同一個時期,對你的啟發和感動會更厲害一些。我們同在一個地球上,同在一個太陽底下,感受著同一個時代的氣息,可以說聲氣相通。當代作家如果對你構成了這樣強大的吸引力,當然就要專注地閱讀下去,盡可能不要放棄對他的理解。問題是要發現一個也不容易,因為離得過近的事物,總是看不清,總是不分好歹。也可以說,沒有比眼前的事物再晦澀的了。
對少年寫作的建議/對記憶力的訓練
不少的少年寫作引起了羨慕,認為是人生獲取名利的一個好途徑。其實這不是什麼好方法。學好功課更實在也更重要。因為基礎課在那兒,不可能也不應該把許多時間傾注到文學寫作上。良好的基礎知識的掌握,對少年來說是更現實更緊迫的任務。愛文學有助於思考,但怎麼愛是重要的。理解能力對於文學很重要,但許多知識需要機械記憶,而創作有時候對機械記憶會有一定的破壞力。我們也許會發現,那些創造力很強的人,無論是文科還是理科,機械記憶的能力常常比較差,因為他的頭腦習慣了想象,機械記憶這一塊就稍微退化一點。所以愛好文學的少年也許該克製自己,拿出大量的時間訓練自己的機械記憶力。有人至今後悔機械記憶沒有好好訓練。有失有得,年輕時候背誦的東西,少年和青年時代背誦的東西,總是不容易遺忘。我們在很多場合看到別人精彩的演講,例如有的人八十多歲了,可以在台上一口氣背誦很多古詩,而且一字不差。這都是因為他們少年時期的功課做得好。
記憶力不好,對以後的學習和工作不利,所以必須要認真對待這個問題。記憶力得到很好的訓練,長大後會用得著,會加深理解力,讓人在進行創作的時候舉一反三。可以趁著年輕多背誦一些東西,如果愛好文學,就更要學好課本,因為課本裏麵選擇了大量的古今中外的作品。如果不太滿足於老師在黑板上講的那些,嫌那些標準答案太簡單,想進一步去理解和挖掘,課外可以再看一些文學作品,但仍然不該耽誤正常的功課。
關於《外省書》/作品的薄與厚/《刺蝟歌》
從最早的作品算起來,不知不覺寫了三十多年。麵臨一個新的文學時代的變化,人人既需要改變也需要堅持。有時作家需要一個很長時間的思考,思考改變。如果一年兩年出一個長篇,或者兩三年一個長篇,作家的變化會是漸變的。如果要有大幅度的轉變,可能需要很長的停頓時間。《外省書》就是在較長的停頓之後寫成的。很多人以為,我寫了很多長篇以後,又停頓了這麼多年,一定會拿出很厚的一本書,但這本《外省書》隻有十六萬字,薄薄的。我個人並沒有覺得它單薄。相反,我倒覺得這是我一部很大的作品,它的內容給我這樣一種感覺。
因為它包含的東西很多,多年的思考和經驗彙集其中。我自己比較重視這本書。作品的薄與厚不盡是頁數問題,而是它送給了你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刺蝟歌》是寫了《外省書》《醜行或浪漫》之後的創作。一個作家在積累自己的感覺,當有了足夠的創作的欲望和壓力時,就會開始新的工作。後來的創作應該再邁上一個台階,在某個方麵,前麵一個階段的探索沒有實現的,就希望在下一個階段去實現。
當代小說的狀態/傑出的詩人
至少在這十幾年間,當代文學中最好的創作也許不僅是小說,還有詩歌。這些年產生了許多好詩人、好詩,如果不是一個寫詩的人,可能不太會注意詩的創作。有人從來不輕視詩,他不寫,但還是注意一個時期的詩,因為它或許標誌了一個時期的文學高度。小說並沒有這麼直接、這麼簡練,這麼強烈地打動人的心弦。同樣,小說做到的詩歌也做不到,因為它沒法包括小說那樣的龐大和蕪雜,包括它的通俗性、煙火氣。現在,小說的邊界還在不斷地擴大,這個過程已經有了好幾百年,並沒有停止。它已經不再單單是過去傳統意義上的小說了,範圍越來越大,漸漸把詩也包括進去了。現在小說的地位雖然提高了,但文學的最前沿仍然是詩。
小說從群體而言,沒有太大的進步,對中國文學整個的貢獻,還不夠讓人耳目一新。這裏擁有最紮實最龐大的作家隊伍,但是還沒有產生像期望中的那麼多的傑出作品。在文學形式和內容上給人強烈衝撞的作品,還不是特別多。小說發展到今天,要求太高了,一般化的寫作已經滿足不了閱讀。
而詩人往往更有勇氣,有時可以縱橫馳騁。
中短篇小說的難與易/長與短的區別
有人總說短篇是練筆,中篇是一個過渡,寫長篇才有可能成為著作等身的作家。這其實是個皮毛說法。從另一個角度看,短篇更難寫。一個作家心情很好激情飽滿的時候,往往才能寫出好短篇。當他寫得久了,疲塌了,狀態不是很好了,還仍然要寫,寫什麼?當然是寫長篇。因為長篇字數多,前一段寫不好可以用下一段補回來。分量,見解,思想,都有可能在長長的篇幅裏找到。而短篇就不行,每一段每一句話,還有結構,都不允許出問題。語言更不能出問題,要求時刻精粹。有人可能講:照這麼說,長篇不如短篇難寫,那為什麼大作家常常以長篇立世?其實也不一定。如果長篇都像短篇一樣寫得淋漓盡致,再加上恢宏有力,當然還是長篇好。在前蘇聯,有人說短篇不如長篇容易寫,高爾基就說了:造個手榴彈比造個大炮更難?
這是比喻,雖然精到,卻又說明不了什麼。比喻總是這樣。
年輕人的創作/不同的感動能力
對年輕人的作品不信任是自然而然的。可是回顧一下自己,我們在這個年紀也發表了一些作品,那個時候並不覺得自己多麼小,甚至覺得已經很成熟了、曆盡蒼桑了。當然這部分是來自個人的錯覺,部分是由於人與人在經曆上的差異。每個人在自己創作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有那麼多話要跟別人談,有許多獨到的人生經驗要與他人分享。的確,每個年齡段都有自己的生命體會,自己的激動,所以不能因為老年人經曆多,就一概否認少年的感觸,這還是不一樣的。回頭看自己早期的作品,會覺得完全不一樣了。因為年過半百的人,在好多領域和生活的方麵,比過去遲鈍了,早沒有了少年的敏感,已經寫不出那時的作品了。所以讀年輕人的作品,不要因為年齡問題而否定。
家長會勸孩子:不要讀那些幼稚、時髦的東西,而更願讓他讀一些唐詩等等。孩子年齡小,不知道這個行當的厲害,以為這些大人常說的一些話都是老生常談。豈不知,最有營養的還是唐詩之類,那才是他們最需要的東西、身上最欠缺的東西。因為家長和老師一再強調,孩子反而不讀了,這就是逆反心理。所以讀那些最基本的經典,是樸素的需要而已,對中老年人也一樣。
有的經典也是年輕人寫的,如傑克·倫敦的《荒野的呼喚》,一共有五六萬字;還有一本《當代英雄》,是很年輕的俄羅斯作家萊蒙托夫寫的,第一次讀上麵的《塔曼》,被迷得神魂顛倒。其中寫一個盲人在黑影裏快速行走、一個女人在月亮下唱歌,寫走私的海盜,讓人一生不忘!文字給人一種無限的想象力,遠不是電視電影那些東西能夠代替的!因為電視電影的生動和美再怎麼說也是固定的,他表現一個環境多麼好,都排列在上麵,那種感動於是就成了有限的。為什麼文學不會死亡?因為文字構成的藝術,是對讀者深入的不能停止的無邊的吸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和想象,隨著你理解的加深和想象的擴大,文字的內涵也在增加。隨著個人閱讀量的積累,文字的包容量也在擴大,如果可以量化的話,你二十歲讀《塔曼》裝下了七個立方,到四十歲的時候,對人生的感悟力擴大了,可能就變成了一千個立方,由此可見想象力是沒有盡頭的。看《塔曼》的感覺就是意象深不見底,感動深不見底。
網絡的現代用處/寫在燈上的字與畫
閱讀最好不是在網上,偶爾上網,是要知道一個事件或者重要消息。書店裏有這麼多的書,為什麼要到網上讀?如果發現了隻有網上才出現的好作品,也可以把它打印出來。文學作品不能從網上讀,因為它一般都是把書店裏的作品電子化了,電腦屏幕會把人的眼睛和心情一塊兒閃爍的。網絡的現代用處,說到底是用來獲取信息的,或者用來購買日常生活用品、繳款結賬什麼的,是即時的實用的,而主要不是用來欣賞文學藝術的。一個發光的壓平的燈泡,上麵有字和畫,這就叫屏幕。因為它不如燈泡亮,所以人們往往就會忽略它的害處。說到底字和畫還是顯示在燈上,看得時間長了人就會變得浮躁,會不安和抱怨。人就是這樣。燈光直射到人的視網膜上,時間長了整個大腦會陷入一種恍惚的狀態,這就是中了光的毒。一旦中了這樣的毒,人的一輩子就沒法安穩了。人有趨光性,離開光就沒法停下來,就會躁動。不知道為什麼著急,坐著感覺不對勁,躺著也不對勁。長此以往,還奢談什麼幸福生活。
看燈上的字與畫,還不如看舊社會的拉洋片,甚至也不如看後來的電影。因為那起碼是把字和畫投到布上的,與燈上的還是不一樣。用燈照亮可以,兩眼迎著它一直看下去就不得了。再弱的燈光,看久了害處還是很大。
(2008年6月1日,於壽光文學講習班,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