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杭州新造南亭子記
佛著經曰:生人既死,陰府收其精神,校平生行事罪福之。坐罪者,刑獄皆怪險,非人世所為,凡人平生一失舉止,皆落其間。其尤怪者,獄廣大千百萬億裏,積火燒之,一曰凡千萬生死,窮億萬世,無有間斷,名為“無間”。夾殿宏廊,悉圖其狀,人未熟見者,莫不毛立神駭。佛經日:我國有阿闍世王,殺父王篡其位,法當入所謂獄無間者,昔能求事佛,後生為天人。況其他罪,事佛固無恙。
梁武帝明智勇武,創為梁國者,舍身為僧奴,至國滅餓死不聞悟,況下輩固惑之。為工商者,雜良以苦,偽內而華外,納以大秤斛,以小出之,欺奪村閭戇民,銖積粒聚,以至於富。刑法錢穀小胥,出入人性命,顛倒埋沒,使簿書條令不可究知,得財買大第豪奴,如公侯家。大吏有權力,能開庫取公錢,緣意恣為,人不敢言。是此數者,心自知其罪,皆捐己奉佛以求救,月日積久,曰:“我罪如是,貴富如所求,是佛能滅吾罪,複能以福與吾也。”有罪罪滅,無福福至,生人唯罪福耳,雖田婦稚子,知所趨避。今權歸於佛,買福賣罪,如持左契,交手相付。至有窮民,啼一稚子,無以與哺,得百錢,必召一僧飯之,冀佛之助,一日獲福。若如此,雖舉寰海內盡為寺與僧,不足怪也。屋壁繡紋可矣,為金枝扶疏,擎千萬佛;僧為具味飯之可矣,飯訖持錢與之。不大、不壯、不高、不多、不珍奇瑰怪為憂,無有人力可及而不為者。
晉,霸主也,一銅鞮宮之衰弱,諸侯不肯來盟,今天下能如幾晉,凡幾千銅鞮,人得不困哉?文宗皇帝嚐語宰相曰:“古者三人共食一農人,今加兵、佛,一農人乃為五人所食,其間吾民尤困於佛。”帝念其本牢根大,不能果去之。
武宗皇帝始即位,獨奮怒曰:“窮吾天下,佛也。”始去其山台野邑,四方所冠其徒,幾至十萬人。後至會昌五年,始命西京留佛寺四,僧唯十人;東京二寺。天下所謂節度觀察,同、華、汝三十四治所,得留一寺,僧準西京數,其他刺史州不得有寺。出四禦史縷行天下以督之,禦史乘驛未出關,天下寺至於屋基耕而刓之。凡除寺四千六百,僧尼笄冠二十六萬五百,其奴婢十五萬,良人枝附為使令者,倍笄冠之數,良田數千萬頃,奴婢口率與百畝,編入農籍。其餘賤取民直,歸於有司,寺材州縣得以恣新其公署傳舍。
今天子即位,詔曰:“佛尚不殺而仁,且來中國久,亦可助以為治。天下州率與二寺,用齒衰男女為其徒,各止三十人,兩京數倍其四五焉。”著為定令,以徇其習,且使後世不得複加也。
趙郡李子烈播,立朝名人也,自尚書比部郎中出為錢塘。錢塘於江南,繁大雅亞吳郡,子烈少遊其地,委曲知其俗蠢人者,剔削根節,斷其脈絡,不數月人隨化之。三箋幹丞相雲:“濤壞人居,不一焊錮,敗侵不休。”詔與錢二千萬,築長堤,以為數十年計,人益安喜。子烈曰:“吳、越古今多文士,來吾郡遊,登樓倚軒,莫不飄然而增思。吾郡之江山甲於天下,信然也。佛熾害中國六百歲,生見聖人,一揮而幾夷之,今不取其寺材立亭勝地,以彰聖人之功,使文士歌詩之,後必有指吾而罵者。”乃作南亭,在城東南隅,宏大煥顯,工施手目,發勻肉均,牙滑而無遺巧矣。江平入天,越峰如髻,越樹如發,孤帆白鳥,點盡上凝。在半夜酒餘,倚老鬆,坐怪石,殷殷潮聲,起於月外。
東閩、兩越,宦遊善地也,天下名士多往之。予知百數十年後,登南亭者,念仁聖天子之神功矣,美子烈之旨跡。睹南亭千萬狀,吟不辭已;四時千萬狀,吟不能去。作為歌詩,次之於後,不知幾千百人矣。
池州造刻漏記
百刻短長,取於口不取於數,天下多是也。某大和三年,佐沈吏部江西府。暇日,公與賓吏環城見銅壺銀箭,律如古法,曰建中時嗣曹王皋命處士王易簡為之。公曰:“湖南府亦曹王命處士所為也。”後二年,公移鎮宣城,王處士尚存,因命工就京師授其術,創置於城府。某為童時,王處士年七十,常來某家,精大演數與雜機巧,識地有泉,鑿必湧起,韓文公多與之遊。大和四年,某自宣城使於京師,處士年餘九十,精神不衰。某拜於床下,言及刻漏,因圖授之。會昌五年歲次乙醜夏四月,始造於城南門樓。京兆杜某記。
池州重起蕭丞相樓記
蕭丞相為刺史時,樹樓於大廳西北隅,上藏《九經》書,下為刺史便廳事,大暦十年乙卯建。會昌四年甲子摧,木悉朽壞,無一可取者。刺史李方玄具材,刺史杜牧命工,南北雷相距五十六尺,東西四十五尺,十六柱,三百七十六椽,上下凡十二間,上有其三焉,皆仍舊製。以會昌五年五月畢,自初至再,凡七十一年。丞相諱複,實相德宗皇帝焉。京兆杜某記。
同州澄城縣戶工倉尉廳壁記
縣之所重,其舉秀貢賢也。今之自外諸侯之儒者,曠不能升一人,況尉乎?次乃戶稅而已。《史記·河渠書》曰:“自徵引洛水至商顏下鑿井深者四十餘丈。”即此地也。徵者俗訛為“澄”耳。其地西北山環之,縣境籠其趾,沙石相礴,歲雨如注,他皆淫灩不測,徵之土適潤,苗則大獲。天或旬而不雨,民則蒿然,四望失矣。是以年多薄,複絕絲麻藍果之饒,固無豪族富室,大抵民戶高下相差埒。然歲入官賦,未嚐期表鞭一人。因征其來由,耆老成曰:“西四十裏即畿郊也,至如禁司東西軍,禽坊龍廄,彩工梓匠,善聲巧手之徒,第番上下,互來進取,挾公為首緣,以一括十。民之晨炊夜舂,歲時不敢嚐,悉以仰奉,父伏子走,尚不能當其意,往往擊辱而去。長吏固不敢援,複況其養秩安祿者邪?加以禦女官多,盤冗其間,遞相占附比急,熱如手足,自丞相、禦史鹹不能與之角逐,縣令固無有為也。非豪吏真工聯紐相姻戚者,率率解去。是以縣賦益逋。徵民幸脫此苦者,蓋以西有通澗巨壑,叉牙交吞,小山峭徑,馳鞍馬、張機置者,不便於此,是以絕跡不到。兼之土田枯鹵,樹植不茂,無秀潤氣象,鹹惡之而不家焉。民所以安活輸賦者,殆由此,倘使徵亦中其苦,則墟矣,尚安敢比之於他邑乎。”
嗟乎!國家設法禁,百官持而行之,有尺寸害民者,率有尺寸之刑。今此鹹墮地,不起,反使民以山之澗壑自為防限,可不悲哉!使民恃險而不恃法,則劃土者宜乎牆山塹河而自守矣,燕、趙之盜,複何可多怪乎?書其西壁,俟得言者覽焉。
宋州寧陵縣記
建中初年,李希烈自蔡陷汴,驅兵東下,將收江淮,寧陵守將劉昌以兵二千拒之。希烈眾且十倍,攻之三月,韓晉公以三千強弩,涉水夜入寧陵,弩矢至希烈帳前。希烈曰:“複益吳弩,寧陵不可取也。”解圍歸汴。後數月,希烈驍將翟輝以銳兵大敗於淮陽城下,希烈且蹙,棄汴歸蔡。後司徒劉公玄佐見昌,問曰:“爾以孤城,用一當十,凡百日間,何以能守?”昌泣曰:“以負心能守之耳。昌令陴者曰:‘內顧者斬!’昌孤甥張俊守西北隅,未嚐內顧,摔下斬之,軍士有死誌,故能堅守。”因伏地流涕,司徒劉公亦泣,撫昌背曰:“國家必以富貴爾。”
天寶末,淮陽太守薛願、睢陽太守許遠、真源縣令張巡等兵守二城,其於窮蹙,事相差埒,睢陽陷賊,淮陽能守,故巡、遠名懸而願事不傳。昌之守寧陵,近比之於睢陽,故良臣之名不如忠臣。孫武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斯是也。大中二年十一月十八日,將仕郎、守尚書司勳員外郎、史館修撰杜某題。
淮南監軍使院廳壁記
淮南軍西蔽蔡,壁壽春,有團練使;北蔽齊,壁山陽,有團練使。節度使為軍三萬五千人,居中統製二處,一千裏,三十八城,護天下餉道,為諸道府軍事最重。然倚海塹江、淮,深津橫岡,備守堅險,自艱難已來,未嚐受兵。故命節度使,皆以道德儒學,來罷宰相,去登宰相。命監軍使皆以賢良勤勞,內外有功,來自禁軍中尉、樞密使,去為禁軍中尉、樞密使。自貞元、元和已來,大抵多如此。
今上即位六年,命內侍宋公出監淮南,諸開府將軍皆以內侍賢良有材,不宜使居外。上以為內侍自元和已來,誅齊誅蔡,再伐趙,前年誅滄,旁擊趙、魏,且征師,且撫師,且誥且諭,勤勞危險,終日馬上。往監青州新附,臥未嚐安,複監滑州,邊魏,窮狹多事,今監淮南是且使之休息,亦不久之,故內侍至焉。
監軍四年,如始至日,簡約寬泰,明白清潔,恕悉軍吏,禮愛賓客,舉止作動,無非典故,暇日唯召儒生講書,道士治藥而已。內侍舊部將校,多禁兵子弟,京師少俠,出入閭裏間,倪首唯唯,受吏約束。故上至相國奇章公,下至於百姓,無不道說內侍,稱為賢人,此不虛也,宜其侍衛六朝,聲光富貴。
某謬為相國奇章公幕府掌書記,奉內侍命為廳壁記,某再謝不才,不足記序,內侍曰:“掌書記為監軍使廳壁記,宜也。”某慚惶而書,時大和八年十月二十一日記。
自撰墓誌銘
牧字牧之。曾祖某,河西隴右節度使;祖某,司徒、平章事、岐國公、贈太師;考某,駕部員外,累贈禮部尚書。牧進士及第,製策登科,弘文館校書郎,試左武衛兵曹參軍、江西團練巡官,轉監察禦史裏行、禦史,淮南節度掌書記,拜真監察,分司東都。以弟病去官,授宣州團練判官、殿中侍禦史、內供奉,遷左補闕、史館修撰,轉膳部、比部員外郎,皆兼史職。出守黃、池、睦三州,遷司勳員外郎、史館修撰,轉吏部員外。以弟病,乞守湖州,入拜考功郎中、知製誥,周歲,拜中書舍人。
某平生好讀書,為文亦不出人。曹公曰:“吾讀兵書戰策多矣,孫武深矣。”因注其書十三篇,乃曰:“上窮天時,下極人事,無以加也,後當有知之者。”
去歲七月十日,在吳興,夢人告曰:“爾當作小行郎。”複問其次,曰:“禮部考功,為小行矣。”言其終典耳。今歲九月十九日歸,夜困,亥初就枕寢,得被勢久,酣而不夢,有人朗告曰:“爾改名畢。”十月二日,奴順來言“炊將熟甑裂”。予曰:“皆不祥也。”十一月十日,夢書片紙“皎皎白駒,在彼空穀”,傍有人曰:“空穀,非也,過隙也。”予生於角,星昴畢於角為第八宮,日病厄宮,亦日八殺宮,土星在焉,火星繼木。星工楊唏曰:“木在張於角為第十一福德宮,木為福德大君子,救於其旁,無虞也。”予曰:“自湖守不周歲,遷舍人,木還福於角足矣,土火還死於角,宜哉!”複自視其形,視流而疾,鼻折山根,年五十,斯壽矣。某月某日,終於安仁裏。
妻河東裴氏,朗州刺史偃之女,先某若幹時卒。長男曰曹師,年十六;次曰祝梔,年十二。別生二男,曰蘭、曰興,一女,曰真,皆幼。以某月日,葬於少陵司馬村先塋。銘曰:
後魏太尉顒,封平安公,及予九世,皆葬少陵。嗟爾小子,亦克厥終,安於爾宮。十一
上李司徒相公論用兵書
伏睹明詔誅山東不受命者,廟堂之上,事在相公。雖樽俎之謀,算畫已定,而賤末之士,蒭蕘敢陳。伏希舍其狂愚,一賜聽覽。
某大和二年為校書郎,曾詣淮西將軍董重質,詰其以三州之眾,四歲不破之由。重質自誇勇敢多算之外,複言其不破之由,是征兵太雜耳。遍征諸道兵士,上不過五千人,下不過千人,既不能自成一軍,事須帖附地主,名為客軍。每有戰陣,客軍居前,主人在後,勢贏力弱,心誌不一,既居前列,多致敗亡。如戰似勝,則主人引救,以為己功,小不勝,主人先退,至有殲焉。初戰二年已來,戰則必勝,是多殺客軍,及二年已後,客軍殫少,止與陳許、河陽全軍相搏。縱使唐州軍不能因雪取城,蔡州事力亦不支矣,其時朝廷若使鄂州、壽州、唐州隻令保境,不用進戰,但用陳許、鄭滑兩道全軍,帖以宣、潤弩手,令其守隘,即不出一歲,無蔡州矣。
今者上黨之叛,複與淮西不同。淮西為寇僅五十歲,破汴州、襄州、襄城,盡得其財貨,輸之懸瓠,複敗韓全義於氵殷上,多殺官軍,四萬餘人輸輦財穀,數月不盡。是以其人味為寇之腴,見為寇之利,風俗益固,氣焰已成,自以為天下之兵莫我與敵。父子相勉,僅於兩世,根深源闊,取之固難。夫上黨則不然,自安、史南下,不甚附隸,建中之後,每奮忠義,是以郳公抱真,能窘田悅,走朱滔,常以孤窮寒苦之軍,橫折河朔強梁之眾。貞元中,節度使李長策卒,中使提詔授與本軍大將,但軍士附者即授之。其時大將來希皓為眾所服,中使將以手詔付之,希皓言於眾曰:“此軍取人,合是希皓,但作節度使不得,若朝廷以一束草來,希皓亦必敬事。”中使言:“麵奉進旨,隻令此軍取大將授與節鉞,朝廷不別除人。”希皓固辭。押衙盧從史其位居四,潛與監軍相結,超出伍曰:“若來大夫不肯受詔,某請且勾當此軍。”監軍曰:“盧中丞若肯如此,此亦固合聖旨。”中使因探懷取詔以授之,從史捧詔再拜舞蹈,希皓回揮同列,使北麵稱賀,軍士畢集,更無一言。從史爾後漸畜奸謀,養義兒三千人,日夕煦沫。及父虔死,軍士留之,表請起複,亦隻義兒與之唱和,其餘大將王翼元、烏重胤、第五釗等,及長行兵士,並不同心。及至被擒,烏重胤坐於軍門,喻以禍福,義兒三千,一取約束。及河陽取孟元陽為之統師,一軍無主,僅一月日,曾無犬吠,況於他謀。以此證驗,人心忠赤,習尚專一,可以盡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