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但願同生極樂園,免如今世苦相思。

蘇軾笑著結案,判詞也是一個小調:

這個禿驢,修行忒煞,雲山山頂空持戒。隻因迷戀玉樓人,鶉衣百結渾無奈。

毒手傷心,花容粉碎,色空空色今安在,臂間刺道苦相思,這回還了相思債。

蘇軾曾細心地研究過佛教,對禪宗篤信不疑,在如何將禪宗用於立身處世這一點上,他卻也得到了踏踏實實的好處,他能通過哲學的深思,把生活中的愁苦化解為一種具有曆史深度的感悟。坎坷的遭遇,不僅砥礪了他堅強的意誌,也鑄就了他剛健的人格,使他的人生得到了曆練。這樣,他就能從有限的時空中跳出來,在更高的層麵上求得心理平衡。這種心理的平衡反映在他對庸常生活采取智慧幽默的態度上,有一則關於蘇軾的小故事,說的是漢字中的“鳥”,這個字有兩個讀音,也有兩個意思。一個讀音是“niǎo”,指天空的飛禽,還有一個讀音是“diǎo”,多用在民間俚語中,意思頗為不雅。如《水滸傳》中的“鳥男女”等。有一天蘇東坡想開佛印(蘇東坡好友,是一位和尚)的玩笑。蘇東坡說;“古代的詩人太聰明了,做詩時常常將‘僧’與‘鳥’兩個字在詩中相對,舉例說吧:時聞啄木鳥,疑是叩門僧。還有: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我佩服古人以僧對鳥的智慧。”佛印說:“這也就是我為何常常以僧的身份與你相對而坐的理由。”

回頭再看《赤壁賦》,它描寫了山川風物之美,確實使我們從它所刻畫的自然景色中獲得了藝術享受,但是,如果文章僅僅停留在山川風物本身,那意義與價值畢竟還是有限的,而《赤壁賦》則正是通過赤壁之遊以表達對宇宙人生的見解。作者對宇宙人生的見解,我們當然不會完全讚同,然而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在走出監獄到達流放地而幾乎喪失人身自由的情況下,一點也不灰心喪氣,並且那麼坦蕩、曠達,具有強烈的生活信念。尤為可貴的是作者表達對宇宙人生的見解並沒有脫離赤壁之遊的特定環境、條件,而是把理論的反複申述和感情的起伏變化及文章的層次結構有機地統一起來,使抽象的觀點具有形象性與感染力,並把讀者帶進一種頗有幾分迷幻色彩的藝術境界,這就是哲理與詩情的高度融合。

蘇軾帶給我們的驚喜遠遠不止這些,因為高亢激奮的皇皇聳言聽多了,感受到的就是虛張聲勢的炫耀;超凡脫俗、風流倜儻的才子見多了,麒麟皮下露出來的就有可能是馬腳;高高在上、悲天憫人的救世主瞻仰多了,感受到的則是不可一世的驕橫跋扈。恰恰相反,一個天才的存在,卻從來不顯擺自己的孤高,他始終認為自己不過是風中飛蓬、泥上鴻爪,如同世間芸芸眾生一樣,都是偶然存在。蘇軾就是這樣認識自己的,所以,他的行為舉止也就靠近了世俗生活。

世人熱愛蘇東坡,除了熱愛他的文學天才和人格魅力之外,更熱愛他與生俱來的幽默感和他至死不衰的樂觀主義精神。提升生命質量有許多途徑和方法,蘇東坡的人生經驗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一個人欲求心靈的安頓,就必須給精神開辟一個美麗的後花園,那是一處距離自己最近的息壤,是人世間的風風雨雨難以欺淩、是是非非無法侵擾的淨土。如今,我們的生活中沒有大災大難,也沒有大波大折,營建精神後花園要比蘇東坡更容易更簡單。多讀幾本好書,多聽幾首名曲,多遊幾處風光旖旎的山川,或是靜修琴、棋、書、畫,或是熱愛各項體育活動,總之,我們要對這個世界始終抱有活潑鮮靈的興趣,給精神開辟第二度空間,走出單調乏味的日常生活,一吐胸中的汙濁和俗氣,汲取文學、音樂、體育和各類遊戲中的養分,從而鑄就馨香澤亮的內在精神。讓我們的愛好更寬泛,羽翼更豐盈,更多地品嚐到日常生活中打拚忙碌之外的快樂。

從文章的結尾傳達出來的思想情緒看,作者從悲觀頹喪中振作起來,否定了虛無的人生觀,以曠達樂觀的人生態度麵對現實,身處逆境卻忘懷得失,仍然深切地熱愛生命。表現了隨遇而安的人生態度。“變”與“不變”的哲理思辨,反映了他超然物外、聽任自然的人生態度,又與佛家的與世無爭、隨緣自適相通。所以,蘇軾的自我解脫來自佛道兩家的哲學。哲學的妙用就在於它能使人類自我解嘲,而自我解嘲是淪落人類的唯一自救美德。儒、釋、道的融合構建了他的全部思想和人格,仕途的坎坷和人生的不幸不僅使他走向了人生的成熟,也走向了生命的燦爛輝煌。

蘇軾的意義在於:首先,他的人生態度成為後代文人景仰的範式,進退自如,寵辱不驚。由於蘇軾把封建社會中士人的儒道兩種處世態度用同一種價值尺度予以整合,所以他處變不驚,臨危不亂。當然,這種範式更適用於士人遭遇坎坷之時,它是一個既通向堅持操守又全生養性的人生境界,這正是宋以後的曆代文人所希望做到的。其次,蘇軾的審美態度為後人提供了富於啟迪意義的審美範式。他用寬廣的審美眼光去擁抱大千世界,所以凡物皆有可觀,到處都能發現美的存在。這種範式在題材內容和表現手法兩方麵都為後人開辟了新的世界。所以,蘇軾受到後世文人的普遍熱愛是曆史的必然。

蘇軾的人格魅力和文化良知,在一代又一代知識分子的心靈深處,一脈相承,源遠流長,他的名字和他的詩文,響徹在千年來的世界藝術天空。

淚眼問花花不語

—歐陽修及其詩文

歐陽修其人其事

歐陽修,出身於一個封建小官吏家庭,四歲喪父,家境貧寒,生活拮據。他的母親鄭氏親自教他讀書,以蘆葦杆代筆,在沙上寫字。鄭氏還常對歐陽修講述父親生前廉潔仁慈的故事,使歐陽修從小受到熏陶和感染,良好的家庭教育對歐陽修成長為傑出的政治家、文學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歐陽修自幼酷愛讀書,常從城南李家借書抄寫,他天資聰穎,又刻苦勤奮,往往書不待抄完,已能熟讀成誦。少年時期,他學習寫作的詩賦文章,已是思想成熟,文筆老練,有如成人。他的叔父從他身上看到了家族振興的希望,曾對歐陽修的母親說:“大嫂不要因為家貧子幼而擔心,這個孩子誌向不凡,將來要光大我們歐陽氏家族的門楣,也就指望他了,這孩子將來的聲名定能重於當世。”十歲的時候,歐陽修從李家借得唐人《昌黎先生文集》六卷,酷愛其文,手不釋卷,為日後北宋詩文革新運動播下了種子。

宋仁宗天聖八(1030)年,歐陽修進士及第,次年被朝廷任命為西京洛陽留守推官。西京洛陽距離都城開封不遠,是當時北宋王朝的陪都,一直是文人名士彙聚之地。歐陽修和洛陽才子飲酒賦詩,悠遊山水,很快結交了一批誌同道合的朋友。他與當時詩文已經聞名於世的梅堯臣、尹洙等人成為至交,常常聲同氣應,切磋詩文。尹洙的古文修養極高,一次,西京留守錢惟演修建的“雙桂樓”竣工,邀請謝絳、尹洙和歐陽修三人同時作記。謝絳行文用了五百字,歐陽修也用了五百多字,而尹洙卻隻用了三百八十來字就完成了文稿,並且言簡而事備,這讓歐陽修大為敬佩。歐陽修本來就不好時文,為入仕途才違心製作,如今既然已入仕途,又有許多古文同道,於是毫不猶豫地拋棄了時文,重修古文。他以文會友,學習眾人之長,不久,他重新作記,不僅在字數上少於尹洙的文章,而且內容也更加精煉。尹洙驚歎不已,逢人便誇歐陽修的成就是一日千裏。

人生奮鬥的訣竅,就是要善於建立自己的核心優勢,而所謂核心優勢就是一個人跟別人比較起來,他真正的優勢到底是什麼,他能不能把自己的資源都集中到這個優勢上來。這就要求先給自己定位,看看自己有哪些過人之處,看看自己有什麼潛能,看看自己的興趣何在?在生活中,經營自己的長處,會給自己的人生增值,經營自己的短處,隻能讓自己的人生貶值。歐陽修深諳其中的奧妙,在努力經營自己的長處的過程中,通過對古文的複興和修煉來提升文章的質量,也讓自己在眾多時文大家中脫穎而出,成為最優秀的一個。

趙宋王朝是文人的天堂,由於社會秩序相對穩定,經濟繁榮,政治環境較前代各朝寬鬆了許多,朝堂之上也產生了一些民主氣氛,思想也空前的活躍。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造就了如範仲淹、歐陽修、王安石、包拯、蘇軾等一大批文化精英。在這其中我們要探討的人物是歐陽修。歐陽修的道德文章都應該是令萬眾矚目的,在當時可謂是“天下翕然而師尊之”,至今還無人敢攖其鋒。

歐陽修為官剛正不阿,堅持原則,遇事則不肯俯仰隨人,能堅持己見,其中有個典型的案例,宋仁宗景祐三年即公元1036年,範仲淹對朝廷中的那些幸進之徒奔走於宰相呂夷簡門下的行為深為不滿,並嚴厲指責了呂夷簡的任人唯親、結黨營私的不法行為,同時把他精心繪製的百官聯絡圖上奏給仁宗皇帝,目的在於提醒皇帝整飭朝綱,嚴肅吏治。誰料他不但沒有達到目的,恰恰相反,捅了馬蜂窩,自己卻被狠狠的蟄了一下,然後被趕出朝廷,貶往江西饒州。當時朝廷上較為開明的官員對範仲淹的被貶深表同情,而擔任禦史的高若訥為了迎合呂夷簡,不僅沒有絲毫同情之意,反而落井下石,在一個私人宴會上詆毀範仲淹,認為範仲淹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高若訥幸災樂禍的嘴臉激怒了旁邊的歐陽修。歐陽修義憤填膺,當即就草擬了一份叫《與高司諫書》的檄文,對高若訥利欲熏心、文過飾非、諂媚權貴的行經給予嚴厲的痛斥。不料這封措辭尤其激烈的建議書激怒了高若訥。使這個人格卑微、心底陰暗的小人將歐陽修寫給他的私人信件交給了朝廷,歐陽修終因這封信件而被貶到湖北宜昌的一個荒僻小縣擔任縣令去了。

據說,後來清朝乾隆皇帝讀了歐陽修的《與高司諫書》這篇文章後拍案叫絕,給歐陽修八個字的評價“凜凜正氣,可薄日月”。但也不難看出,在乾隆皇帝拍案叫絕中也多少流露出惋惜之情,言外之意,歐陽修畢竟太年輕了,不知道朝廷的這些官僚千古一轍,大抵都是如此。歐陽修也是“少所見,多所怪”,才寫出了這樣憤激的文章。乾隆說這番話時的心情我們完全可以理解。不過他可以對他的臣子失望,但他對歐陽修不能有所貶抑。歐陽修一生還是擔得起“正氣凜然”四個字的。即使他後來閱曆豐富了,見多識廣了,仍不失赤子之心。

初入仕途的歐陽修,自然是不懂得官場的種種潛規則,如同現在的憤青,路見不平,便要仗義執言,至於言辭激厲,也是在所難免。剛才我提到了一個“潛規則”理念,需要作簡單的詮釋,所謂潛規則固然是不合乎法規製度的一種行為,但生活中合作的雙方都知道這是規矩,也是雙方認可的行為準則,是合作的雙方彼此心照不宣的期待。如果有一方違背這一潛規則,意味著互動的某一方要擅自漲價或壓價,這說明雙方的造福或加害能力發生了顯著變化。

由於權貴們的再三催促,歐陽修來不及收拾妥當,就匆匆上船離京。倉卒之間,他落入水中,險些淹死在卞河的激流中。此時的歐陽修,心情極度沮喪。也就在這時,他的母親鄭氏,這位飽嚐生活苦難的女子,堅決支持了兒子的行動,麵對窘境給兒子以最大的安慰,並不顧年老體弱的多病之軀,提出跟隨歐陽修前往夷陵。他新寡的妹妹也以同樣的行動支持了兄長。親人的理解和支持,使歐陽修受到極大鼓舞,在老母寡妹的陪同下,他再次出發了。由於天氣炎熱,又雇不起馬車,隻好走水路,乘船一路行去。從汴梁取道夷陵,水路迂回曲折,行程五千多裏,用了差不多半年時間,一家人真是苦不堪言。

俗話說,風水輪流轉。慶曆二(1041)年四月,呂夷簡因故罷相,歐陽修也官複原職,回到京城。不久,仁宗任用範仲淹為參知政事,得到重用的範仲淹並沒有忘記當年因他的冤案而遭遇牽連的歐陽修,他打算提拔歐陽修,卻被歐陽修婉言謝絕,並說,他不是政治投機者,範大人不必想著報答他,當年他為範大人鳴冤叫屈完全是出於公道正義,同退可以,至於同進就沒有必要了。然而,二人也是惺惺相惜,成了忘年之交。

慶曆五年,範仲淹、韓琦、富弼等人又一次遭遇排擠陷害,相繼被貶,歐陽修出於義憤,慨然上書,為範仲淹及慶曆新政鳴不平,觸怒了權貴,被貶到滁州。在滁州任職之餘,常遊樂山水,飲酒以自娛,寫成了傳誦千古的散文名篇《醉翁亭記》,語言簡潔流暢,文筆婉轉迂回,創造了一種平易自然的新風格,我們來看開頭一段: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裏,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語言平易曉暢,簡潔凝練,圓融輕快,毫無滯澀窘迫之感。使深沉的感慨和精當的議論通過委婉含蓄的語氣表達出來,收到了娓娓道來、曲折有致的效果。這種平易近人的文風顯然更容易為讀者所接受,所以具有廣闊的發展前景,其後宋代散文的發展曆程就證明了這一點。

同年,被貶到鄧州的範仲淹寫成了他的那篇膾炙人口、傳誦千古的名作《嶽陽樓記》以自勉。兩位朋友遙相呼應,而兩篇文章風格迥異,《嶽陽樓記》通篇寫“憂”,“是進亦憂,退亦憂”“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給我們的人生一個修身的最高境界。而《醉翁亭記》純屬寫“樂”,“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這是一個飽經滄桑,在仕途宦海中顛簸數十年的士子的欣慰心情。歐陽修以“醉翁”自稱,顯然是在擺脫宦海浮沉、人世紛擾後的曠達自放,在這遠離都市的山水之間,把自己的心靈沉浸到閑適、恬淡的情境裏,獲得了一種平衡、和諧的感受。這種感受滲透在《醉翁亭記》裏,使文章如田園詩一般,淡雅而自然,婉轉而流暢。從文章中也足見兩個人性格的差異,範仲淹壯懷激烈,歐陽修豁達灑脫。範仲淹去世後,曾一度令歐陽修悲痛欲絕,親自製作了《範公神道碑》以紀念他。

歐陽修雖然不願意以非常之規矩與途徑和他人“同進”,但卻是竭盡其所能地提攜後進,盡一切努力讓他所認定的才華之士與之同進,所謂“天下之治必與眾賢共之”,哪怕因為推舉這些人才讓他付出巨大代價,甚至這些人的崛起會對他的地位產生威脅和影響,也再所不惜。宋人筆記《冷齋夜話》記載:“人意趣所至,多見於嗜好。歐陽公喜士為天下第一,常誦李北海‘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僅在至和三年,歐陽修就向朝廷推薦了包拯、王安石、梅堯臣、呂公著、胡瑗等,在這些人中,除梅堯臣是他的詩文之交,有著很深的情誼之外,與其他人則往來不多。

歐陽修慧眼識蘇軾的故事更是文壇上傳誦千古的佳話,還是嘉祐二(1057)年正月,歐陽修從禦史台調往禮部,擔任禮部貢舉,即掌管教育及科舉考試等事宜,上任伊始,一方麵端正考風,整肅舞弊現象,使科考風氣大為改觀。另一方麵則大刀闊斧的改變文風,扭轉了五代以來文壇上盛行的浮豔之氣,提倡平實的文風,使淳樸的古文之風得以複興。這一年他擔任主考,從墨卷中發現有一篇文章寫得精彩絕倫,歐陽修對這篇文章的內容和風格非常激賞,有心將此人放在榜首,卻又以為它必然是自己的朋友曾鞏的文章,為避嫌疑,最終將他放在第二名,等揭榜一看,原來此文為蘇軾所做。也就在這一科考中錄取了蘇軾、蘇轍、曾鞏等人。這對北宋文風的轉變很有影響。後來,他見到蘇軾本人,並讀了他所寫的其它文章,歐陽修不禁讚歎道:“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人頭地。可喜,可賀。” 歐陽修曾和兒子歐陽裴討論詩文,談到蘇軾時,歐陽修感歎道:“你記住我的話,三十年後,這世上的人隻知道蘇軾,再也不會稱道我的詩文了!”現在看來,歐陽修是太謙虛了,事實證明,九百多年之後的今天,我們不僅記得蘇軾的詩文,同樣也記得歐陽修的詩文,更記得他的人品。見到能夠超越自己的英才如此歡欣鼓舞,其胸襟之博大,氣度之開闊可見一斑。

文學止於潤身。雖然歐陽修認為從政比為文可以幫助更多的人,但他從來沒有忽視過文學,他從來都看重文學對心靈的滋養作用,因為文學可以提高人的修養,使人心胸開闊。盡管它不能直接解決任何社會問題,但卻能使這些問題成為審美的關照對象,人們正是在這種審美關照中成為完整意義上的人,文學會以美的形式把人們帶入一種品味人生奧秘的境界,一種超越物質實利和庸常得失的境界,即詩意化的人生。文學不是生產力,它可能不會給人類帶來物質上的利益,但它能從根本上改變人們的心態和生態,軟化人類社會的很多弊端。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也不乏一些人的誤解,使文學失去了自身的價值,認為文學隻是一種漂亮的表達,是一種文字技巧,卻忽視了文學的另一種功能,其實它是一種素質。一個有文學素質的人,首先抱有一種悲天憫人的終極關懷,並由此產生敏感,激發幻想,鑄造意境,最後達到文字表達。正是這一層層的心理機製和精神能力,構成了人類的文學素質,具有文學素質的人比一般人更健全。

基於對文學的上述認識,歐陽修在青州為官時,宋祁來拜訪他,說有一位官員很是仰慕歐陽修的文章,想托他來拿幾篇看看。歐陽修就把新寫的幾篇文章交給了宋祁。後來,歐陽修擔任青州知製誥的時候,聽到那位官員極力稱讚一個叫丘良孫的人的文章寫得精妙,歐陽修找來丘良孫的文章閱覽,不由啞然失笑。原來,丘良孫的文章正是自己送給那位官員的文章。當時為了不使丘良孫難堪,歐陽修並未說破。隻是後來此人憑這幾篇文章做了朝廷的官員,歐陽修才向仁宗皇帝提及此事,仁宗聽後大怒,要免掉丘良孫的官職,歐陽修還幫他說情,大概他認為丘良孫還算是一位比較稱職的官員吧。

對於自己的同輩,歐陽修也是不遺餘力地給予推薦,宋祁很早就開始從事《新唐書》的編寫工作,隻完成了列傳部分,至於紀、誌、表三部分則無力繼續編寫下去。仁宗命歐陽修接著宋祁繼續主編《新唐書》,完成了紀、誌、表三部分,使這部斷代史得以竣工。按慣例,修史完工後一般隻寫官職最高的主編一人,歐陽修官職高於宋祁,貢獻也不菲,史書上隻著錄他的名字也在情理之中,但歐陽修認為宋祁“功深而日久,豈可掩其名而奪其功”,堅持也讓宋祁列名其上。二十四史裏,署兩名主編的僅《新唐書》一部而已。此事令宋祁的兄長宋庠不禁感歎道:自古文人相輕,喜歡相互淩掩,歐陽公這樣博大寬洪的仁義君子真是曠古少有。

對後進和同輩的提攜和保薦,並不意味著對曾經提攜過自己的上級和長輩的一味阿諛順從。晏殊是一個在中國曆史上令古往今來的無數文人士大夫都羨慕不已的人物,高官、厚祿、美名,所有文人士大夫夢寐以求的東西,他似乎都得到了,同時,他還擁有一般文人士大夫難以企及的非凡才情。更重要的是他位極人臣,身居宰相,曆仕兩朝,年少榮華,晚來厚寵,為曆代所罕有。當世名人範仲淹、孔道輔等皆出其門下,韓琦、富弼、歐陽修、宋祁等人均受其賞識。但歐陽修與這位座師的關係並不那麼密切,因為在歐陽修的眼裏,晏殊有些富貴閑人的味道。有這樣一個故事可以作為例證,還是在晏殊擔任樞密使的時候,碰到一個大雪紛飛的天氣,他邀請歐陽修等門人弟子來家做客,賞雪賦詩,飲酒高歌。用現在的話講就是文化沙龍,這應屬於文人士大夫中的一種相對高雅的精神文化生活。據說,宴會進行到酒酣耳熱之際,晏殊興致勃勃地令在座的客人們賦詩以助興,依次該到歐陽修了,他略加思索,即刻吟道:

主人與國共休戚,不惟喜樂將豐登。

須憐鐵甲冷透骨,四十餘萬屯邊兵。

等歐陽修吟成詩後,宴會上立刻出現僵局。很明顯,歐陽修在這首小詩中委婉地批評了這位宰相大人隻顧自己的享樂,完全不想想守邊的四十萬將士此時此刻正經受著冰冷透骨的嚴寒。晏殊聽後頓時興味索然,心裏很是不快,這樣一場宴會也就因為歐陽修的一首詩,不歡而散。隻是在後來晏殊很委屈地向別人訴苦道,唐代名相裴度也曾大宴賓客,韓愈也算得上是一時名儒,文章高手,尚且能在裴度的家宴上吟詩助興有“園林窮勝事,鍾鼓樂清時”這樣的應景文字,從來沒有見過像歐陽修這樣敗人興致的人,真是可歎。

包拯是大家都比較熟悉的一個人物,他嫉惡如仇,正直敢言,在官場上很有清名,是個出了名的耿介之士。歐陽修曾上書仁宗皇帝,極力稱讚包拯“清節美行,正直敢言”,因此得到重用。但沒過多久,他又寫奏疏彈劾包拯。原因是包拯曾先後彈劾掉了仁宗任用的張方平和宋祁兩任三司使,最後自己卻毫無謙讓的接受了這一要職。對於包拯的“逐其人而代其位”的做法歐陽修十分憤怒,認為包拯不學無術,品行不良,上書阻止仁宗任命包拯為三司使詔令的發布。雖然如此,仁宗卻不改成命,朝廷上下一片嘩然,弄的包拯不敢赴任也不敢上朝,躲在家裏無麵見人。不過後來的事實證明包拯在這個職位上幹得非常出色,沒有辜負仁宗皇帝對他的信任,更沒有辜負歐陽修對他引薦。為政嚴明,人品高潔,足以師表後世,無愧於“包青天”這個稱號。

歐陽修雖然曾提攜過王安石,但兩人在政見上存在著很大的分歧。王安石剛出道的時候,歐陽修已是位尊權重的朝中顯要,經曾鞏的介紹,王安石與歐陽修開始有了書信來往。有一天,王安石來訪,歐陽修倒穿著鞋來接待他,並寫了《贈王介甫》一詩:

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

老去自憐心尚在,後來誰與子爭先。

朱門歌舞爭新態,綠綺塵埃拂舊弦。

常恨聞名不相識,相逢樽酒盍留連。

在這首詩中,歐陽修把王安石比作唐朝李白、韓愈,顯然是對他期許甚高。不過,王安石覺得歐陽修並沒有完全理解自己,從他回贈的兩句詩“他日若能窺孟子, 終身何敢望韓公”中可以看得出來,表明自己是把孟子作為人生奮鬥的目標,而不是李白、韓愈,可見王安石對自己的期許更高。對這樣一個非常自負的後輩,歐陽修並不計較這些,仍然向朝廷極力推薦,一再表明,王安石是天下不可多得的奇才,正是在的他全力舉薦下,才得到了神宗皇帝的重用,成為中國十一世紀的改革者。歐陽修卒後,對這位曾經薦拔自己,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長者,王安石給予了極高的評價,稱頌他“果敢之氣,剛正之節,至晚而不衰”。

晚年屢屢受傷害

也許一個人做到了絕大多數人無法做到的事情,或無人可以攀登他的道德高度時,他就會成為一個令許多庸人討厭的靶子。像歐陽修這樣一個在道德操守上近乎完美、令我們無限景仰的前輩,然而毀謗者總是無孔不入,不會把他輕輕放過,那怕無中生有,也要給他弄出些事情來,否則他們心裏就不能踏實,就憋得發慌,也因此擔心自己會在平庸和無聊中被人遺忘。他們總喜歡把自己中傷的靶子鎖定在一個目標比較大的人物身上,歐陽修的不幸就在於他擁有的社會地位和文壇聲望使他無法也不可能躲開這群小人的視線。於是,他們就在歐陽修晚年的私生活中製造了兩樁駭人聞聽的“緋聞”,一度令歐陽修的政治前途非常黯淡,曾將歐陽修置於極為尷尬的境地,並將他推進了人生的低穀。

?第一樁是歐陽修與其“外甥女”的所謂曖昧關係,這也就是西方人所說的“洛麗塔”情結。歐陽修有個妹妹,嫁給一個叫張龜正的人做了續弦,婚後不久,張龜正也不幸亡故。張龜正的前妻留有一女,歐陽修的妹妹帶著這個女子投奔哥哥,在哥哥家中寄住過一段時間。?這個小女孩長大後,嫁給歐陽修的堂侄歐陽晟,誰能料到這個女子品行不端,居然和堂侄歐陽晟家的仆人私通,奸情暴露後,案件在開封府審理。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這個女子突然說自己未嫁時曾和歐陽修有不倫之情。後人推猜,這個女子如此用心良苦的誣陷歐陽修,目的是為了開脫或減輕自己的罪責。但無論如何,在當時,這件事無異於引爆了一枚重磅炸彈,歐陽修被傳訊到開封府,開封府審理數月,也沒有頭緒,因為原告的訴訟不明確,被告的辯詞也無法驗證,隻好將歐陽修釋放。但這事被歐陽修的政敵錢勰知道後,他舉出歐陽修詞中的句子作為例證,順藤摸瓜,對號入座,弄得歐陽修極為狼狽。因為歐陽修曾寫過一首叫《望江南》的詞,詞的內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