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糊口四方 第三節英國(1 / 3)

第二章糊口四方 第三節英國

二十七歲,我去了英國。為了自己,我給六十多歲的老母以第二次打擊。在她七十大壽的那一天,我還遠在異域。那天,據姐姐們後來告訴我,老太太隻喝了兩口酒,很早的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說出來。

一、 頭一天

那時候(一晃幾十年了),我的英語就很好。我能把它說得不像英語,也不像德語,細聽才聽得出——原來是“華英官話”。那就是說,我很藝術的把幾個英國字勻派在中國字裏,如雞兔之同籠。英國人把我說得一愣一愣的,我可也把他們說得直眨眼;他們說的他們明白,我說的我明白,也就很過得去了。

……

給它個死不下船,還有錯兒麼?!反正船得把我運到倫敦去,心裏有底!

果然一來二去的到了倫敦。船停住不動,大家都往下搬行李,我看出來了,我也得下去。什麼碼頭?顧不得看;也不問,省得又招人們眨眼。檢驗護照,我是末一個——英國人不像咱們這樣客氣,外國人得等著。等了一個多鍾頭,該我了。兩個小官審了我一大套,我把我心裏明白的都說了,他倆大概沒明白。他們在護照上蓋了個戳兒,我“看”明白了:“準停留一月Only”(後來由學校宴請內務部把這個給注銷了,不在話下)。管它Only還是“哼來”,快下船哪,別人都走了,敢情還得檢查行李呢。這回很幹脆:“煙?”我說“no”;“絲?”又一個“no”。皮箱上畫了一道符,完事。我的英語很有根了,心裏說。看別人買車票,我也買了張;大家走,我也走;反正他們知道上哪兒。他們要是走丟了,我還能不陪著麼?上了火車。火車非常的清潔舒服。越走,四外越綠,高高低低全是綠汪汪的。太陽有時出來,有時進去,綠地的深淺時時變動。遠處的綠坡托著黑雲,綠色特別的深厚。看不見莊稼,處處是短草,有時看見一兩隻搖尾食草的牛。這不是個農業國。

……

車停在Cannon Street。大家都下來,站台上不少接客的男女,接吻的聲音與姿勢各有不同,我也慢條斯理的下來;上哪兒呢?啊,來了救兵,易文思教授向我招手呢。他的中國話比我的英語應多得著九十多分。他與我一人一件行李,走向地道車站去;有了他,上地獄也不怕了。坐地道火車到了Liverpool Street。這是個大車站。把行李交給了轉運處,他們自會給送到家去。然後我們喝了杯啤酒,吃了塊點心。車站上,地道裏,轉運處,咖啡館,給我這麼個印象:外麵都是烏黑不起眼,可是裏麵非常的清潔有秩序。後來我慢慢看到,英國人也是這樣。臉板得要哭似的,心中可是很幽默,很會講話。他們慢,可是有準。易教授早一分鍾也不來,車進了站,他也到了。他想帶我上學校去,就在車站的外邊。想了想,又不去了,因為這天正是禮拜。他告訴我,已給我找好了房,而且是和許地山在一塊。我更痛快了,見了許地山還有什麼事做呢,除了說笑話?

……

易教授住在Barnet,所以他也在那裏給我找了房。這雖在“大倫敦”之內,實在是屬Hertfordshire,離倫敦有十一哩,坐快車得走半點多鍾。我們就在原車站上了車,趕到車快到目的地,又看見大片的綠草地了。下了車,易先生笑了。說我給帶來了陽光。果然,樹上還掛著水珠,大概是剛下過雨去。

……

正是九月初的天氣,地上潮陰陰的,樹和草都綠得鮮靈靈的。由車站到住處還要走十分鍾。街上差不多沒有什麼行人,汽車電車上也空空的。禮拜天。街道很寬,鋪戶可不大,都是些小而明潔的,此處已沒有倫敦那種烏黑色。鋪戶都關著門,路右邊有一大塊草場,遠處有一片樹林,使人心中安靜。

……

最使我忘不了的是一進了胡同:Carnarvon Street。這是條不大不小的胡同。路是柏油碎石子的,路邊上還有些流水,因剛下過雨。兩旁都是小房,多數是兩層的,瓦多是紅色。走道上有小樹,多像冬青,結著紅豆。房外二尺多的空地全種著花草,我看見了英國的晚玫瑰。窗都下著簾,綠蔓有的爬滿了窗沿。路上幾乎沒人,也就有十點鍾吧,易教授的大皮鞋響聲占滿了這胡同,沒有別的聲。那些房子實在不是很體麵,可是被靜寂,清潔,花草,紅綠的顏色,雨後的空氣與陽光,給了一種特別的味道。它是城市,也是村莊,它本是在倫敦做事的中等人的居住區所。房屋表現著小市民氣,可是有一股清香的氣味,和一點安適太平的景象。

……

將要做我的寓所的也是所兩層的小房,門外也種著一些花,雖然沒有什麼好的,倒還自然;窗沿上懸著一兩枝灰粉的豆花。房東是兩位老姑娘,姐已白了頭,胖胖的很傻,說不出什麼來。妹妹做過教師,說話很快,可是很清晰,她也有四十上下了。妹妹很尊敬易教授,並且感謝他給介紹兩位中國朋友。許地山在屋裏寫小說呢,用的是一本油鹽店的賬本,筆可是鋼筆,時時把筆尖插入賬本裏去,似乎表示著力透紙背。

……

房子很小:樓下是一間客廳,一間飯室,一間廚房。樓上是三個臥室,一個浴室。由廚房出去,有個小院,院裏也有幾棵玫瑰,不怪英國史上有玫瑰戰爭,到處有玫瑰,而且種類很多。院牆隻是點矮矮的木樹,左右鄰家也有不少花草,左手裏的院中還有幾株梨樹,掛了不少果子。我說“左右”,因自從在海上便轉了方向,太陽天天不定從哪邊出來呢!

……

這所小房子裏處處整潔,據地山說,都是妹妹一個人收拾的;姐姐本來就傻,對於工作更會“裝”傻。他告訴我,她們的父親是開麵包房的,死時把買賣給了兒子,把兩所小房給了二女。姐妹倆賣出去一所,把錢存起吃利;住一所,租兩個單身客,也就可以維持生活。哥哥不管她們,她們也不求哥哥。妹妹很累,她操持一切;她不肯叫住客把硬領與襪子等交洗衣房:她自己給洗並燙平。在相當的範圍內,她沒完全商業化了。

易先生走後,姐姐戴起大而多花的帽子,去做禮拜。妹妹得做飯,隻好等晚上再到教堂去。她們很虔誠;同時,教堂也是她們唯一的交際所在。姐姐並聽不懂牧師講的是什麼,地山告訴我。路上慢慢有了人聲,多數是老太婆與小孩子,都是去禮拜的。偶爾也跟著個男人,打扮得非常莊重,走路很響,是英國小紳士的味兒。鄰家有彈琴的聲音。

……

飯好了,姐姐才回來,傻笑著。地山故意的問她,講道的內容是什麼?她說牧師講的很深,都是哲學。飯是大塊牛肉。由這天起,我看見牛肉就發暈。英國普通人家的飯食,好處是在幹淨;茶是真熱。口味怎樣,我不敢批評,說著傷心。

……

飯後,又沒了聲音。看著屋外的陽光出沒,我希望點蟬聲,沒有。什麼聲音也沒有。連地山也不講話了。寂靜使我想起家來,開始寫信。地山又拿出賬本來,寫他的小說。

……

倫敦邊上的小而靜的禮拜天。

二、 艾支頓艾支頓是《金瓶梅》英文(唯一的譯本)譯者。他聲明:“我在此特別向舒慶春先生致謝,他是東方學院的中文講師,在我完成這部書翻譯的初稿的時候,如果沒有他的不屈不饒和慷慨的幫助,我根本沒有勇氣接受這個任務。”

在那裏住過一冬,我搬到倫敦的西部去。這回是與一個叫艾支頓的合租一層樓。所以事實上我所要說的是這個艾支頓——稱他為二房東都勉強一些——而不是真正的房東。我與他一氣在那裏住了三年。

這個人的父親是牧師,他自己卻不信宗教。當他很年輕的時候,他和一個女子由家中逃出來,在倫敦結了婚,生了三四個小孩。他有相當的聰明,好讀書。專就文字方麵上說,他會拉丁文,希臘文,德文,法文,程度都不壞。英文,他寫得非常的漂亮。他作過一兩本講教育的書,即使內容上不怎樣,他的文字之美是公認的事實。我願意同他住在一處,差不多是為學些地道好英文。在大戰時,他去投軍。因為心髒弱,報不上名。他硬擠了進去。見到了軍官,憑他的談吐與學識,自然不會被叉去帳外。一來二去,他升到中校,差不多等於中國的旅長了。

戰後,他拿了一筆不小的遣散費,回到倫敦,重整舊業,他又去教書。為充實學識,還到過維也納聽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後來就在牛津的補習學校教書。這個學校是為工人們預備的,仿佛有點像國內的暑期學校,不過目的不在補習升學的功課。做這種學校的教員,自然沒有什麼地位,可是實利上並不壞:一年隻做半年的事,薪水也並不很低。這個,大概是他的黃金“時代”。以身份言,中校;以學識言,有著作;以生活言,有個清閑舒服的事情。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他和一位美國女子發生了戀愛。她出自名家,有碩士的學位,來倫敦遊玩,遇上了他。她的學識正好補足他的,她是學經濟的;他在補習學校演講關於經濟的問題,她就給他預備稿子。

他的夫人告了。離婚案剛一提到法庭,補習學校便免了他的職。這種案子在牛津與劍橋還是鬧不得的!離婚案成立,他得到自由,但須按月供給夫人一些錢。

在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正極狼狽。自己沒有事,除了夫婦的花消,還得供給原配。幸而碩士找到了事,兩份兒家都由她支持著。他空有學問,找不到事。可是兩家的感情漸漸的改善,兩位夫人見了麵,他每月給第一位夫人送錢也是親自去,他的女兒也肯來找他。這個,可救不了窮。窮,他還很會花錢,做過幾年軍官,他揮霍慣了。錢一到他手裏便不會老實。他愛買書,愛吸好煙,有時候還得喝一盅。我在東方學院見了他,他到那裏學華語;不知他怎麼弄到手裏幾鎊錢,便出了這個主意。見到我,他說彼此交換知識,我多教他些中文,他教我些英文,豈不甚好?為學習的方便,頂好是住在一處,假若我出房錢,他就供給我飯食。我點了頭,他便找了房。

艾支頓夫人真可憐。她早晨起來,便得做好早飯。吃完,她急忙去做工,拚命的追公共汽車;永遠不等車停穩就跳上去,有時把腿碰得紫裏蒿青。五點下工,又得給我們做晚飯。她的烹調本事不算高明,我倆一有點不愛吃的表示,她便立刻淚在眼眶裏轉。有時候,艾支頓賣了一本舊書或一張畫,手中摸著點錢,笑著請我們出去吃一頓。有時候我看她太疲乏了,就請他倆吃頓中國飯。在這種時節,她喜歡得像小孩子似的。

他的朋友多數和他的情形差不多。我還記得幾位:有一位是個年輕的工人,談吐很好,可是時常失業,一點也不是他的錯兒,怎奈工廠時開時閉。他自然的是個社會主義者,每逢來看艾支頓,他倆便粗著脖子紅著臉的爭辯。艾支頓也很有口才,不過與其說他是為政治主張而爭辯,還不如說是為爭辯而爭辯。還有一位小老頭也常來,他頂可愛。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他都能讀能寫能講,但是找不到事做;閑著沒事,他隻為一家瓷磚廠吆喝買賣,拿一點扣頭。另一位老者,常上我們這一帶來給人家擦玻璃,也是我們的朋友。這個老頭是位博士。趕上我們在家,他便一邊擦著玻璃,一邊和我們討論文學與哲學。孔子的哲學,泰戈爾的詩,他都讀過,不用說西方的作家了。

隻提這麼三位吧,在他們的身上使我感到資本主義的社會的崩潰與罪惡。他們都有知識,有能力,可是被那個社會製度捆住了手,使他們抓不到麵包。成千上萬的人是這樣,而且有遠不及他們三個的!找個事情真比登天還難!

艾支頓一直閑了三年。我們那層樓的租約是三年為限。住滿了,房東要加租,我們就分離開,因為再找那樣便宜和恰好夠三個人住的房子,是大不容易的。雖然不在一塊兒住了,可是還時常見麵。艾支頓隻要手裏有夠看電影的錢,便立刻打電話請我去看電影。即使一個禮拜,他的手中徹底的空空如也,他也會約我到家裏去吃一頓飯。自然,我去的時候也老給他們買些東西。這一點上,他不像普通的英國人,他好請朋友,也很坦然的接受朋友的約請與饋贈。有許多地方,他都帶出點浪漫勁兒,但他到底是個英國人,不能完全放棄紳士的氣派。

直到我回國的時際,他才找到了事——在一家大書局裏做顧問,薦舉大陸上與美國的書籍,經書局核準,他再找人去翻譯或——若是美國的書——出英國版。我離開英國後,聽說他已被那個書局聘為編輯員。

三、 達爾曼一家

離開他們夫婦,我住了半年的公寓,不便細說;房東與房客除了交租金時見一麵,沒有一點別的關係。在公寓裏,晚飯得出去吃,既費錢,又麻煩,所以我又去找房間。這回是在倫敦南部找到一間房子,房東是老夫婦,帶著個女兒。

這個老頭兒——達爾曼先生——是幹什麼的,至今我還不清楚。一來我隻在那兒住了半年,二來英國人不喜歡談私事,三來達爾曼先生不愛說話,所以我始終沒得機會打聽。偶爾由老夫婦談話中聽到一兩句,仿佛他是木器行的,專給人家設計作家具。他身邊常帶著尺。但是我不敢說肯定的話。

這個老頭兒是地道英國的小市民,有什麼說的,便是重述《晨報》上的消息與意見。凡是《晨報》所說的都對!他有房,有點積蓄,勤苦,幹淨,什麼也不知道,隻曉得自己的工作是神聖的,英國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達爾曼太太是女性的達爾曼先生,她的意見不但得自《晨報》,而且是由達爾曼先生口中念出的那幾段《晨報》,她沒工夫自己去看報。

達爾曼姑娘隻看《晨報》上的廣告。有一回,或者是因為看我老拿著本書,她向我借一本小說。隨手的我給了她一本威爾思的幽默故事。念了一段,她的臉都氣紫了!我趕緊出去在報攤上給她找了本六個便士的羅曼司,內容大概是一個女招待嫁了個男招待,後來才發現這個男招待是位伯爵的繼承人。這本小書使她對我又有了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