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買白菜還是買蘿卜,稱一斤還是稱二斤,她囑咐得很細,生怕我們
多花了錢卻吃不到東西。臨到發工資,居然還有餘錢,飯菜卻好了許
多。衛平便提出,將錢交給母親,由她全權安排。母親卻堅決不接,
她是決不願沾錢的。每日裏雖是忙得辛苦,卻愉快,我們三人的氣色
都滋潤了許多。傍晚,最後下班的薑老師終於提起包,一步一步走出
了大門,院子裏安靜下來,天色也暗了。我們便開始吃飯,吃了飯,收
拾了飯桌,然後打牌。
盡管母親真誠地喜愛打牌,技巧卻並不見進步,她常常是輸。我
看不下去了,就想傳授一些經驗。
“媽,您要沉住氣。這一對‘A’趕緊收回去,等‘小二子’出了再
出。”我說。
“我知道。”母親說,可是並不收回那一對“A”,聽憑一對“小二
子”毫不留情地打了下去。
我也無奈,唯一能做的就是監視衛平,不讓他偷看母親的牌。可
是,母親則總是一無防備,任手中的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叫人不
想看也看去了。而衛平卻越發地得寸進尺,竟然明目張膽地進行
刺探。
“嘿,大鬼小鬼全在我這裏了!”他虛張聲勢地叫道。
“哪能哩!”母親驚詫而不解地看著他。
他得意地笑了。
“橡皮臉,城牆厚!”我罵他,忍不住也笑了。
母親也笑。
時間長了,我發現母親並非真不知道衛平的詭計,隻不過裝不知
道而已。為什麼裝不知道?大約是她高興,或者是讓我們也高興。
最掃興的事,莫過於晚上來人了。母親便把牌收了起來,花生筐
子往中間推推,很快便吃出一堆殼來。她悄悄地坐在床沿上,雙腳交
疊著懸起,兩隻手擱在膝蓋上,微微垂著頭,不一會兒,就一點一點
起來。
“你媽要睡了吧!”周華說。
“媽,你睡吧!”我大聲地嚷。
母親戰栗了一下,抬起頭,看看,不動窩。
“沒事兒。”我說。
周華便心安理得坐下去,繼續敘述她懷孕之後的種種感覺:
“大約是個小子,好動彈,不安分,伸胳膊踢腿的。”
“找熟人上醫院去查,說早已有了一種儀器,能測出胎兒的性
別。”我看著她那隆起的腹部,奇怪著裏麵有個人,卻不知是男是女,
真是咫尺天涯。
“其實科學已經很發達,大夫心裏早有數的,就是不讓說呢!”周
華說。
“那自然是不好說的,否則都是留男孩,沒女的,可怎麼得了。”
“我曾經在《報刊文摘》上看到一篇關於這問題的文章,題目叫
做:人類將自食其果。”衛平插進嘴來。
“我是男孩女孩都一樣歡喜的。不過,我想這是個男的,踢蹬得
太厲害。”
“我看你也像是要生兒子。”我說。
“為什麼?”她眼睛亮了一下。
“因為,因為,你的肚子特別大。”
“會不會是一對雙?”衛平異想天開。
“那可好!”她笑了起來,“那總不怪我不計劃生育了。”
“你要兩個?”我不解,我們一個都不想要。
“喂小雞都得喂一對呢!”
母親的頭一點一點,並且響起了輕輕的卻深沉的鼾聲。
周華站起身告辭了,怎麼留也留不住,隻好讓她走。送過她,回
頭推推母親,母親睜開了眼,看看:
“天不早了,睡吧!”
“睡。”我說。
“她快生了?”母親又說。
“八個多月了呢!”
“許是女孩兒。”母親掃完床,拉開被窩。
“為什麼?”我一吃驚。
“見她進屋時,左腳先跨的門檻。”母親說。
一星期以後,傳來消息,周華生了個女孩兒,開始沒當真,後來總
不見送紅蛋,想必是對了。
“真讓媽說準了。”衛平敬佩地說。
“簡直就是儀器了!”我也說。
“人也是沒事找事,這又是什麼機器的活兒?”母親說,“肚子裏一
落種,就知道是公是母了。”
“怎麼能知道?”
“當然能。”
“不能吧。”
母親並不辯駁,停了一刻卻說:“我懷你們兄妹幾個,都做夢。懷
女孩總夢到花。”
“懷哥呢?”
“……我正在鍋屋刷碗,忽然聽街上有人聲,都嚷:‘看大馬,看大
馬!’我也伸出頭去看,隻見是一匹高頭白馬,小步朝我跑來,脖上拴
了個鈴,嘩啦啦響了一陣不響了。”
“哦,我哥可不是屬馬嘛!”
“那鈴兒威風了一陣就沒了,我就知道你哥成不了大氣候。”母
親說。
我想起哥在部隊時,險些兒要提連長,卻因為嫂子家的成分不
好,不但沒提上,還叫複了員。消息傳來,街坊鄰居都惋惜得不行,爹
心裏窩囊,又不好露出來,便吸煙,我放碗放重了,叫嫂子多了心,趁
機大鬧起來。唯有母親很平靜,沒事似的,隻以為她心裏難受壓著就
是了,不料原是有著這段典故。
“懷你姐時,記得是夢見有人讓我去挑花。一屋子的好花,姣得
喜死人。我任什麼都不挑,端起一盆最醜最賴、沒名沒姓的小花,轉
身就走了。你看你姐可是多病,長得也不如你們壯實。”
“我呢?”我問道。
“你是一棵蓮花。”母親說,“長在塘沿沿上,眼看著要塌要塌,我
趕緊捧了一捧土,培住了。”
“呀!”我吐了一口氣。
秋涼了,母親又要走。
我留她,她不依;衛平開口,她才依了。
秋雨連著下了幾天,小屋頂上土都掉不成塊了,一把一把灑著頂
棚,沙沙沙地響。可就是不倒,我們竟也相信著它不會倒,泰然地在
這破陋的屋頂下吃飯、聊天、遊戲。
家裏有人來,捎來哥的信,問母親好,還夾著十塊錢,說給母親零
花。我看著信,那人悄悄在我耳邊說:
“你哥你嫂是不想讓你媽回去的意思!”
“怎麼?”我回過頭去看她。
“要說,你媽在你哥家也是受氣。”
“怎麼?”我聲音抬高了。
“你嫂不是好惹的,三天小鬧,五天大鬧,鬧起來雞飛狗跳。”
“我媽就任她鬧去?”
“你媽好肚量,隻是不理,裝不聽見,她反倒更上勁了,追著你媽
吵。你媽上街,她跟上街罵,你媽回家,她罵回家。”
“我哥就不管了嗎?”我憤怒起來。
“她管你哥罷了!”
“甩貨!”我咬牙切齒地罵,把那錢扔給她,“就照這樣扔給我哥!”
回頭看看母親,竟看出了老態。手腳畢竟不靈便了,力氣也有
限,提個爐子都見喘,卻還是那麼勤勉而安詳。不由得上前奪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