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裏的菜刀,嚓嚓地切起土豆絲。

“切粗了。”母親說。

“粗就粗吃。”我沒好氣地回答。

“還是我來。”

“媽,你別幹那麼多了。往後,我燒飯,衛平洗衣裳,您就清

坐著。”

“你們是有事的,我閑著。”母親又去舀水。

“媽,您幹脆搬到這裏來,和我們過。”

“這又是為啥?”母親淘著米。

“女兒是娘的小棉襖嘛!”我說。

“我是有兒子的。”

“你兒子好孝啊!”我挖苦。

“兒子就那樣,你要他咋樣?”母親倒反問我。

我說不出我要咋樣的。

“你哥不孝是好的,要孝了,倒不好了。”

“這話怎麼說?”我奇怪極了,菜刀險些兒切去了指甲蓋兒。

“我找先生算過命。說是青牛犯白馬,你哥屬馬,我屬牛,命該犯

頂。要是有一日,他孝了,怕是我就該有病還是怎麼了。”

“哪有這種事兒!”我把菜刀扔在菜板上,“砰”地一響。

“那先生說你是最孝的。”母親瞥了我一眼,滿足地笑了。

“那你跟我過。”

“我有兒子。”母親強調。

晚上,衛平又提了一回,母親執意不從,隻答應再住一陣子。

夜裏,我們回到辦公室,上了床,一時沒睡著,推推衛平,他也醒

著,說:

“母親真是固執,寧可跟著兒子受氣。”

“可不會是我上回告訴她我做夢的緣故?”我思忖著。

“什麼夢?”

“我夢到,我背母親,母親穿了一身好衣服。我背累了,想放,卻

放不下,到處是泥啊水的,找不到一處幹淨地點。母親不會是多

心了?”

“母親不像是多心的老人。”衛平說。

“母親不是多心的老人。”我同意。

“你母親總以為女兒家是外人家。”

“其實,這就是我的家。”

“也是我的。”衛平微微反駁道。

“主要是我的。”

“我也是主要的。”

“我是第一主要。”我堅持。

衛平不再吭氣,身居第二位他也很滿足了。一夜無話。

天涼了,我想母親來時還是夏末,計算著要給母親添幾件秋衣。

不料早起卻見母親及時地穿上了夾衣,是隨身帶來的。想來,母親也

是願意久住的,隻是需要我們,尤其是衛平的挽留。因此,我們便越

發地待她親切,好叫她安心。而母親則以加倍的勤勉來回報我們。

我們想給母親一點兒零花錢,母親卻執意不接:

“有吃有喝的,又從不上街,要錢做啥?”

“身邊總得有些錢,您想買啥就買了。”

“不用哩!”母親是堅決的,誰也說不服她,這一回,連衛平也無能

為力了。

而我們總覺有愧,母親身邊是應當有錢的,哪怕一枚針,也要用

錢去換,而母親又未必為了一枚針向我們張嘴。我們苦惱了幾日,衛

平忽然靈機一動,說道:

“這樣不行嗎?晚上打牌,不來花生了,來真格的!”

“這倒是有趣。”我很高興。

“一圈牌值五分錢。”

“一毛吧。”

“多了也不妥,假如母親輸呢?她又總是輸。”

母親也很高興,遊戲起來越發認真。隻是技藝不長進,看她輸我

著急。她卻從容,把牌推得遠遠的,慢慢看著,半天半天才出一張,出

得總不高明。有心想讓她幾圈,母親卻有了覺察,說道:

“要細細地打來才好玩兒呢!”

話裏有了責備的意思。想到打牌是母親極大的樂趣,不能破壞

了這娛樂。我們就不好過分了,仍是認認真真地打著。隻是衛平收

斂了許多,不做那些滑頭事了,母親卻似乎又覺著了寂寞。

“我要坐頭莊了,鬼全到了這裏。”她喃喃地說著。

“媽你快別吱聲,他正急著呢!”我趕緊阻止道。

“哦,說漏嘴了哩!”母親笑了,趕緊掩住口,神氣裏有些調皮。

惹得衛平又蠢蠢欲動。

每夜,母親雖是輸得慘,卻還有五分一毛的進款,並且有著衛平

交給她做底的五元錢周旋著,總不至身無分文了。贏來的錢,總是被

她小心地收起來,藏著。這些錢,母親得來心安,輸的時候,就難免露

出焦急不耐的神色。

住久了,母親也結識了熟人,鄰院的老大嫂,有時就抱著孩子來

找母親拉呱。母親總不讓進文化館的院兒,就在院門外拉著,一邊曬

著太陽。

“幾歲了?”母親摸摸她懷裏的孩子。

“兩歲,你看,長得多大!”

“孫子?”

“外孫子。孫子都上學了。”

“好福氣啊!”

“你咋不叫你閨女生呢?”

母親不言聲。

“她不生養了?”

母親不言聲。

“是要俊,還是要輕閑?”

母親不言聲。

“你對她嚷去,叫她養,早養比晚養好!”

怕是叫問急了,母親才說了一聲:“閨女的事我不問。”

“閨女咋了?就不是你養的了?你就問不得了?”

母親又不言聲了。

在這個問題上,多少人攛掇著母親,要她和我吵。可母親從不發

言,她對我像是放棄發言權似的,倒叫我不是滋味,反想引著她說。

“今早上,老大嫂和你拉啥哩?那麼熱乎!”

“拉閑呱罷了。”母親說。

我問不下去了,照例是打牌。

日子過得平靜而愉快,轉眼過了陽曆年,到了陰曆年根,母親說

要走了。

這一回,是再也留不住了,無論女兒家多麼好,她總不能留在女兒

家過年的。

“媽,這有啥呢?”我不明白。

“你哥是我兒,該養我老的。”

“我也是你兒。”衛平嘴上很見功夫。

母親眼圈紅了紅。

我也不便打趣他了。

無奈,隻好打送她走的打算了。我去稱了斤半上海產的毛線,連

夜趕織了線衣,衛平上街買糖塊稱果子,包包紮紮。他告訴我,見母

親背著我們掉眼淚了,可也隻好由她去了。那是她兒子家,也是她的

家,無論多麼不快,她也隻有在那裏才過得安心。

令人欣慰的是,母親比來時胖,麵色紅潤,神氣也清朗了許多。

母親走了,那小屋又荒蕪下來。母親這一走,我們連進去的勇氣

也沒了,依然在辦公室活動。不僅是睡,還吃,還燒,還待客,還設

宴,惹得最熱愛上班的薑老師都不大敢來上班了。

小屋空了半年,初夏的一個夜裏,沒聽見動靜,早起,卻見屋頂沒

了,隻有四堵破牆立著。原來下了一場雨。

雨後的空氣,清得發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