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途中
晚上,一艘從敖德薩駛往克裏米亞的輪船,停泊在葉夫帕托裏亞港外麵。
輪船上和輪船周圍都一團糟糕。無論是運送貨物到甲板上的人,還是從巨大的駁船上往下卸貨的人,都在怒氣衝衝地叫喊,在一片叫喊聲中,舷梯上的乘客互相推搡,大家都如暴風雨般橫衝直撞,爭先恐後爬上船。一個東方的暴徒,帶著所有的貨物和財產同周圍人一起蜂擁而上。人山人海中,擁擠混亂,一片髒兮兮的非斯帽、纏頭巾不停地攢動,摩肩接踵的乘客們戴著高加索兜帽,怒目圓睜,絕望地死命抓住欄杆。下麵的底層階梯也是一片嘈雜,每過幾分鍾,就要被洶湧的人潮吞沒一次,一群人打架對罵,糾纏不休,有人被絆倒了,有人拚命地拽住身旁的東西維持平衡。掛在舷梯平台上方的那盞電燈閃爍著刺眼的光芒,照耀著雜亂無序、擁擠不堪的人群。絞盤隆隆轟鳴,船槳也砰砰作響,滿載乘客的小船一次又一次地撞擊著,時而被海浪高高地托起,立在風口浪尖,時而又隨著海浪急速下落,消失在黑暗之中。輪船好似一隻在大海裏穿梭的海豚,一會兒滑向一邊,一會兒又側向另一邊,仿佛置身於彈性十足的橡皮上,搖擺不定。
最終,一切喧囂都恢複了平靜。
最後一批乘客登船了,其中有一位身材挺拔,雙肩寬闊的紳士,把自己的包和船票交給了站在頭等艙旁邊的服務員,快速瀏覽一下船艙,看到艙內沒有位子了,便向船尾走去。船尾有幾把亞麻布躺椅,昏暗之中,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人斜倚在躺椅上,身上還蓋著塊毛毯。這位紳士在離那人幾步之外挑了張椅子,選擇一個舒服的姿勢躺了下來。躺椅放置得很低,躺椅上的帆布凹陷了下去,紳士感覺非常愜意,非常自在。
很快,船上的一切都變得有條不紊,井然有序了。有人下令開船,起錨的鏈條便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船尾開始抖動,輪船的零部件開始運作,卷起嘩嘩的水流,載著滿船的乘客,輪船行駛在海麵上,隨著波浪不斷起伏,時高時低,慢慢向前。
這是一個南方的夏日的夜晚,靜謐安寧,海風輕拂,飄來淡淡的海洋氣息,晴朗的夜空中,幾顆星星閃爍著微光,給大海蒙上了一層溫和又透明的黑色。遠處的燈火越來越微弱,隨著輪船開足馬力行駛,慢慢地從視線中消失,平坦低矮的海岸,漸漸模糊,夜色已深,這一切看起來讓人昏昏欲睡。
輪船不再顛簸。
兩位乘客躺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似乎已經入睡了,但實際上他們都還醒著,透過昏暗的光線目不轉睛地望著對方。終於,第一個男子,也就是那個身上蓋著毯子的人開口說話了,用平緩的語調打破了平靜:“您也去克裏米亞嗎?”
另一個男子,也就是肩膀寬闊的乘客,那位紳士,也用同樣的語調不緊不慢地回答道:
“是啊,到了克裏米亞,還要去更遠的地方。我要在阿盧普卡待上一陣子,之後再去加格雷。”
“我一眼就認出了您。”第一個男子說道。
“我也是一眼就認出了您。”第二個人答道。
“那真是太奇妙、太巧合啦!”
“是啊,還有什麼比這更奇妙的事嗎?”
“其實更準確地說,我倒不是認出了您,而是我仿佛有這種預感,您一定會出現的,所以說沒有必要辨認。”
“我也有同感。”
“真的嗎?真是太奇怪了。我們不得不承認生活中有些時刻——我該怎麼表達好呢?——有些時刻可能會非常離奇。也許生活不像它看上去那麼簡單明了吧。”
“也許吧。不過也存在另一種可能,咱們兩人不過是一時衝動才把這些感受想象成所謂的預兆而已。”
“這也非常有可能的,事實上,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了。”
“這就對了,你看,生活本身並不複雜,是我們自作聰明地把它弄得高深莫測,就好像我們在舷梯那兒看到的混戰一樣。你說那幫家夥那麼著急地推推搡搡,到底是為了什麼呀?”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又繼續對話。
“我們有多久沒見麵啦?有二十三年了吧?”第一位男子問道。
“是啊,差不多吧,”第二個人回答道,“到了今年秋天就有整整二十三年啦。算起來挺快的,將近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了。”
“其實,這段時間太漫長,像是整整一生的時光。我是說,我們這輩子也差不多快結束了。”
“是啊,是啊,那又怎樣呢?我們並不害怕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對嗎?”
“嗯,當然不怕啦,幾乎一點也不怕。那些胡說八道的東西,完全是自己嚇唬自己。我是說,我們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再過十年左右,我們也許都躺在墳墓裏啦。但仔細想想,這也不是什麼開玩笑的事。”
“我讚同,我甚至還可以繼續深入下去。我想,您知道我在醫學界也是號人物吧?”
“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啦!人人都聽過您的大名,我當然也不例外。至於我本人,其實也算是小有名氣,這,您是知道的吧?”
“那當然啦。我是你的忠實讀者,非常地崇拜您。”第二個人說道。
“所以說,我們兩個都是名人。可是你到底想說什麼呢?”
“我可以肯定地說我剩下的日子沒有十年了,也許隻有幾個月了,頂多一年。由於我地位顯赫,知識淵博,我的同事也都是專業人士,經過他們的診斷和我自己的診斷,我知道我患上了不治之症,即便這樣,我仍然在若無其事地生活著。但生活是好笑的,又充滿了諷刺,我對死亡原因的研究超過了其他人,但卻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我知道自己不久將會與世長辭。他們會說一些善意的謊話來愚弄你,欺騙你——老夥計,來吧,來吧,我們會戰勝病魔的——但他們騙不了我這樣的內行,隻會彰顯他們的愚蠢。場麵太難堪,因為他們做得過火了,還淚眼汪汪地奉承道:‘啊,親愛的同事,我們可蒙蔽不了您……喜劇結束啦。’”